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湿地听蛙声>第十一章 湿地蛙声

第十一章 湿地蛙声

作品名称:湿地听蛙声      作者:孙彩文      发布时间:2018-04-22 23:03:26      字数:15856

混沌之中,心中要有一盏灯,这样才不会迷失方向,不会失去前行的动力。
杨老师73年高中毕业下放,75年在江西师大读英语。十年没书读,饥不择食,就像那些没有书读的孩子,眼睛里总是充满渴望。那时英文原版书全都封存,能借的只有一些简易读本。他把图书馆所有简易英文读本都读完之后,开始读英文版的毛选、斯大林选集。毕业后,他被分在郊区子弟学校,他说他的老师每月帮他借一包书,看完还回,再到学校去换,整整四年。当老师了,他自己读书,也影响学生和更多能影响人的人一起读书。
我们把杨老师的读书经历编入《湿地蛙声》。
杨老师的学生马妮在美国读博,她用两天一夜的时间读完,发来读后感。
01
阳光下同行
“夏日的朝阳,热情地从亿万里之遥准时来到我的窗口,让我在病榻上依然感受到生命的激情。”
这是杨老师《湿地蛙声》自序第一句话。
今年的四月二十六日,我也写过阳光。那是刚到加州刚好两个月,还在Madison大街住的时候,在一个早晨应景而作的《让阳光照进来》。那个早晨拨云见日的文字至今令我怦然心动。那日清晨,
“阳光越过东边的伯克利山,穿过还未睡醒的San Pablo大街,一家一家的略过,把光和温暖带给每一户,经过我家时,他的光洒满窗台、书桌、沙发、被褥、墙上和地板上,像父亲一般张开大而有力手臂,远远的伸过来,把我和Jenny轻轻的搂在怀里,结实的,暖暖的……为了让Jenny早点从沉睡中醒来,我每天为她做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把笨重的窗帘拉开。那一刻,阳光一下子涌进来,像一大堆朋友站在门口好久,想给我一个早安的惊喜,悄悄的隔着门缝看里面的动静,屏住呼吸,屏住笑,屏住拥抱住我的渴望,等着这一刻,我打开门的这一刻,他们一下子涌进来,抱住我,抱住Jenny。我和Jenny也展开双臂与他们紧紧相拥。让阳光照进来。”
那时的我并不是很适应加州的高消费和文化差异以及湾区华人圈的各异生态,渴望着被温情相拥。那日写《让阳光照进来》一文让我在表达对温暖的渴望时感受到自己“每天的生活都像跳动的脉搏,喷薄着生命的律动。”这似乎和杨老师在病榻的感受有些相似。
无独有偶,《湿地蛙声》第一章是心灵疗愈。引子的第一句话:
“在生命之中,最喜欢被打动的感觉。”
接着收录了学生叙事和杨老师点评。学生们有各种各样的心结,而杨老师课堂内外的某句话,可能就成了他们黑暗时的一盏灯。比如对于一个生活艰辛的学生,他的一句“生活就是一个字,扛”在学生失落时及时的跳了出来。另一个学生用两个小时回复杨老师十分钟的课程带给他的感受:“细数芭蕉夜雨声”,杨老师在回复中称其文字为“雨打芭蕉”, “空谷心曲”。一个“爱过还是痛了”的学生用中英文诗歌表达爱情的困惑,杨老师在表达对这种切肤之痛的理解之后,鼓励她成为“一个大写的人”。对于一个考研时专业方向迷茫的学生,杨老师提醒其找到“安心于此,乐此不疲”的方向。对一个走向工作岗位,“告别学生身份”还不适应身份转变的毕业生,他的寄语是把梦想当作“地平线的启明星”。对于另一个走出校园看不惯社会百态的学生,他引领其“时时倾听内心的声音”,做一个“学会和世界和平相处”的追梦人。面对一个学生退出他的哲学课却又表达了“祭哲学”一样的“心排山倒海地痛”,他以“祭哲学祭”回应,并坦言“哲学注定是要被现实所击倒的,从古希腊的苏格拉底到中国的孔夫子。哲学又注定要在哲学家死后活下来,从柏拉图的理想国到庄生的晓梦化蝶。哲学祭是对被现实所击倒的哲学的哀悼,哲学祭之祭,是对哲学课死后哲学复活的呼唤。”
《湿地蛙声》第一章心灵疗愈引子里的最后一句话:
“被学生打动,是最幸福的事。”
杨老师总是这样倾听学生对人间百态的体会,如湿地蛙声,此起彼伏,然后毫不犹豫的对雨打芭蕉入心之处做出空谷回音,该章后记:
“被打动,是对恐惧最有力的消融。愿我们常常被打动,被自己或他人。”
感恩,我的窗户总是幸运的向着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窗外一条不知名的山脉连绵起伏,北至Richimond,南至San Leandro, 再往南就是Layward的Castroloo Vally 卡斯特罗山谷,像妈妈的手臂温柔的拥抱着Berkeley,Albany 和Oakland。每天,我和Jenny都在妈妈的怀抱里。东方,静默山头上一抹鱼肚白,略过几只北飞的雁影,墨青的山腰,星光点点。我在等待,等待阳光伸出他坚实的手臂。
初到湾区时,我一直期待能看到波光粼粼的海面上跳出一轮鸭蛋黄一样红的太阳,喷薄而出的万道光芒把我拥抱。但是几个月后才知道,湾区的地中海气候,尤其是在夏季,太阳总是懒懒的要到中午才出来,乌云是他的面纱,带着一丝孤寂的冷。有趣的是,马克吐温也受不了湾区的夏季,他曾说:“The coldest summer is the summer in San Francisco最冷的夏季是旧金山的夏季”,即便是已经到了最暖的九月十月,湾区的阳光也还是那么含蓄。
在谷歌地图上看湾区,像一只大螃蟹,两个大钳子抱在胸前,搂着旧金山湾,三藩市是它的大钳子,两钳被金门大桥连接。我刚好住在螃蟹的眼睛处,正对着Golden Gate Bridge金门大桥,每天望着太平洋,古老的东方。最喜欢的是开车去Albany 山后面的超市时,沿着San Pablo低速爬坡,一直爬到最高顶,看那天与地连成一条线,看那随之而来的一抹淡蓝色银光点点的海面,看那慢慢宽阔慢慢伸展的淡粉淡蓝白云片片的天空,还有那远远的似乎在雾气中摇摆的金门大桥。想着,想着,突然我眼前一片粉红,东边的窗外,整个天空都被谁用大刷子抹成了粉红!那日Jenny也画了一幅《粉色的今天》,呵!……the rose sky,突然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我耳边依稀响起优雅的钢琴声中,还是大一新生的我站在舞台上,眼前一片镁光灯的白,看不见台下的一切,顾自动情地朗诵:
我还清晰地记得,我在吟诵To seek a dream?这句寻梦的诗句时,dream语音加重了升调,拖长了中间ea字母组合的元音[i:],当时“梦”(dream)的余音回旋在大礼堂里。而今天,遥望东方,我仿佛再一次跟谁杨老师寻梦,仿佛听到杨老师以他浑厚的嗓音低吟: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今晨的思绪就这么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遥远,一会儿眼前——咕咕,咕咕,鸽子的叫声;嘎嘎,嘎嘎,乌鸦的叫声;呜呜,呜呜,火车奔驰而过,湾区的bart train呼啸而过。窗前的这棵树,一直叫不上来名字,绿的叶更绿了,红的叶更红了,在粉红色的晨霭中那么优雅。
02
走在路上
《湿地蛙声》第二章“走在路上”引子第一句:
“混沌之中,心中要有一盏灯。”
第5个故事讲的是“新年寄语”,2007级学生毕业,学院要求每一位老师写一句寄语,杨老师“也没细想,随手一挥,一句‘让生命的每一刻承载起对未来的承诺’跃然纸上,顺势就推给了身边的龙。”这应该就是他的忘年交德龙老师,“龙劈头就是一句,‘有话你就好好说,可以更干净点。’”读到这里,我不禁哑然失笑。小杨老师总是这样冲击老杨老师,这么多年了,一直没变。老杨老师葬礼上,小杨老师致悼词,我隔着QQ视频听的真切。他称杨老师是一个“走在地平线上,心怀启明星”的人。看杨老师因为这句寄语被小杨看穿后的反应:
“当下就有一种很汗颜的感觉。龙说得对,那是一个故我在作怪。其实,我已经过了这个阶段,应该更沉稳一点,更有些内涵。不是煽情,而是激发一份思考。其实,这正是自己近来追求的一种境界。火山应该是在深深的地下突奔,但地面上应该依然郁郁葱葱,偶尔一两处温泉。于是安静下来,体悟内心……”
其实德龙老师不是不理解或支持杨老师的壮志,他在悼词里说“我有时想探知他的底,可是,‘仰之弥高,钻之弥深’。今年春节,我想去给他拜年,想送他四个字“老骥壮心”,不料,他住进了医院;后来跟他谈起,他更愿意我写‘老树根深’。”小杨老师怎不知他“老骥壮心”?但他最终更愿意“老树根深”。
读到这里,不禁又一次泪湿沾巾,我当初不愿意写读后感,主要就是这个原因,似乎不愿意再面对这种悲哀,淡淡的悲哀就像湿地的湿气侵入关节,让人痛却又发不出声音,让人把成堆的科研任务都可以抛之脑后。一个如此热爱生活、渴望走向世界的人,就这样被癌细胞吞噬了。虽然没有那么多人比他有福气,可以在病榻上数月有人用文字陪伴,可以在弥留之际还有那么多人为他助力,但是这一切都是他爱的付出换来的,而且远远不够回报他对世界的贡献。
2016年2月底,来美国前我去探望杨老师,泣不成声。杨老师说:“马妮,要平静。”
在加州的最初两个月,听不见西湖湿地的蛙声,却常见乌鸦略过的黑影,时空远隔,杨老师和河北叙事群的老师们通过互动点评我的叙事引领我走出“文化休克”,恢复生活的信心,让阳光照进我窗。
“平静”二字伴随我到8月底,听闻前去探望的同学说,杨老师病重了,我开始不安。请师妹波波代我向杨老师问好,并求赐寄语,收到杨老师的八字赠言“生命长鸣,穿越雪域。”见其字如见其人。波波传来杨老师题字时的照片,蜡黄的面容依然看得见矍铄的目光,感受得到字体的刚劲。同门师兄弟姐妹相继去看望杨老师,每一个人去都会给其他人汇报杨老师的近况。似乎越来越不好了。河北叙事群有些老师也开始躁动起来。引领者吴国珍和孙彩文老师安抚大家要镇定。我也谨记师嘱“平静”,内心汩汩流动着痛楚和呐喊。请伟华带去我对杨老师赐字的反馈:
“敬爱的杨老师:收到波波传来您的赠言与近况,是那日凌晨,黑暗中我掩面而泣。弟子不能近前探望与照顾,内心日日煎熬!您希望我‘生命长鸣,穿越雪域’,为我指明一条洁净灵魂,坦然入世,释然出世的生命之路。这是何等珍贵!我会谨记师嘱……等我回国,等您病好,我们师徒几人再聚西子湖畔,浴乎春水,风乎舞雩,咏而归……”
我请伟华传送一张我在麻省理工拍的全家福,并带去全家的问候,并转告杨老师:
“西子又长高了,越来越自立了,会说不少英语了。”
杨:“看到这张照片,我的第一想法,就是你想在美国怀孩子的念头,这就叫做不纯粹。你想生孩子,还是做学问,你还怎么做。”
我:“是的,因为开放二胎了,早都盼着生孩子,当时来之前又听到很多声音说在美国可以生小孩。这个念头在来美国后的两个月内基本打消了。”(2016.8.26注:不讳言这部分内容,是觉得这应该是一个时代的缩影。)
杨:“为什么”。
我:“因为感受到移民在美国的境域和心态,很不好。我和老公当时都有浪漫主义想法。”
杨“哦,出国了最好只是去学到什么,再回来。”
我:“这边访问学者很多来生孩子的,还有大部分是带孩子来学习的,不过我是博士生联培,所以不能和她们一样。”
杨:“那当然。”
接下来我用语音通过伟华的微信给杨老师留言,免去伟华转达之劳:
我:“不知道您还能不能……我不知道伟华和您是在转达我的话,也许我直接讲也可以和您对话。”
我:“在这里呆了半年,越来越感到中国文化的厚度和对人的滋养是美国不能比的。美国的移民太多了。在自由民主氛围中却少了人与人天然的联结和稳固的情感契约。昌龙在美国两年,来加州和我相聚,告诉我一个他感受很深的词,叫American nice,就是萍水相逢都很nice,但是内心不亲近。”伟华转发:“杨赞同”。
“这些年我读博,除了第一年延续了以前的那种激情也好,执着也好。后来随着慢慢的随着田野访谈,看的书,觉得自己内心有了变化。不知道突然有一个时刻,是忘了是哪一个时刻促使我给自己的生活做减法。那个时候突然就决定给自己的生活做减法,慢慢的减,慢慢的减,减去自己对虚名小利的追求。慢慢的感受到了贴近自己的内心,似乎外界的门都一扇一扇的关闭了,而自己内心的门……却打开了。”
“所以我没有再去申请任何一个项目,因为我回顾以前工作的那几年,或者是读研的那几年,做项目的兴奋,虽然有学习的这种成长感,但是……会有一种被机构化的感觉。所以在读博期间很可笑的是,本来应该申请一些高级别的项目,但是我一个都没有申请。因为,读博相对于以前的生活状态,突然的解锁和释放,让我不再想进入做项目发论文的怪圈儿。但是,做项目发论文似乎又是博士生的天职。”
伟华:“等下,我给他听,杨在睡觉。”
“所以,我现在已经是博士三年级,却没有一个像样的论文,或者一个像样的项目为我撑门面。但是我的导师,博士生导师吴老师,还是比较认可我对学习的态度。在我和其他老师同学交流的过程中,我能够接过其他学科的话题,所以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进步。但是呢,就是没有撑门面的东西,或者还没有为自己准备好生存之道。”
“这次来美国呢,也是冲着那位导师,希望跟她好好学习。不过她休年假,也交流了一些。进入美国汉学界的领域,看了一些书。虽然那个导师休年假,因为伯克利的汉学有一群都在做,还有几个比较知名的,所以我联系了另外一位导师,修了他的课,明天跟他谈谈我的研究项目。所以我整个还是在学习的状态中,没有很多功利的想法。”
“当然从现实来讲呢,家庭的需要,生存的需要,我必须不能拖太久,就得毕业。还是需要完成我毕业的论文,两篇核心,加上我的大论文,需要答辩。不过现在觉得自己的内动力依然不是毕业压力作为第一的动力。还是觉得既然意识到自己不足,和以前的无知,就想趁年轻,还有一点精力,为后来打一点基础。”
“另外,我感觉也是考虑到西子。我觉得我已经三十多了,还一无所知的一样。就是完全……挺无知的,我觉得我自己。不论从学识还是心智上,都感觉不成熟。所以我不希望她,建立在我给她的这样的基础上成长。所以我想尽早的,给她一个好的开端吧。”
伟华转达杨:“嗯。”
“另外还有一个想法就是,以后毕业了,十有八九还是会做老师。那怎么面对学生?就不想再抱着那几本英文书,做传声筒。或者哪怕是我以前引以为豪的《综合英语》,《高级英语》这样的课程,让学生去critical thinking,辩论。我觉得在那些语言的层面之下,应该还有后来您提到的,boat之下还必须要有水,一定要有水,要有内涵。我想,做老师的话,必须要充实自己,才能够做一个合格的老师吧。”
“另外,还有一个羞愧的事情是……后来读了一些中国研究的书,很多都是西方人写的。就是觉得,一些西方的学者对我们的东西那么了解。写出的东西,他们去传播到他们的西方世界。而我们作为中国人,对自己的历史却讲不出来。讲不清道不明。所以这个也是让我觉得,现在开始也不为晚吧。至少不再那么稀里糊涂的做西方语言的传声筒了。能学多少是多少吧。我现在就是这么想的。”
“杨老师,自04年见到您,到现在有十二三年了。感谢您在我的人生成长过程中,各个阶段的引领。为人子、为人妻到为人母,到后来为人师,我想,如果没有您的引领,我会走很多弯路。我会把您的精神融入到自己的生命里。”
“杨老师,很多次,其实见到您时的眼泪并不代表脆弱。是因为把您当成亲人。上次临来,去看望您,我想到了我很多亲人,那些已逝的亲人,我都没有最后见到他们,都是只见了最后一面。说这些并不是说,等我回国就见不到您了,而是说您就像我们的亲人一样。”
“最初知道您病重的时候,我真的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我不停的问波波,以后杨老师不在了我们怎么办。但是这半年来,您对生命的态度,用文字,歌颂您的痛苦,传递给外界的是坚强。是一种……是种诗意般的,对生命的赞歌。所以也让我慢慢的勇敢起来,我觉得我们的健康的人还有什么理由不站起来呢。”
我打字:“我不说了,让杨老师好好休息吧。”
伟华:“我这次控制住没哭。他内心已经痛苦。”
我:“我们都勇敢点……他还说什么了?”
伟华:“说很平静。”
我:“今年,我感到周围的扶手支架全部撤掉,海浪把我拍向悬崖,我在晃动了几下,恐慌了一番后努力站稳,我感受到自己内心的能量,在杨老师‘平静’面对病魔的引领下,我也试着平静下来,踏实下来……不再做噩梦。”
我:“伟华,其实我心里很悲痛,这些不要和杨老师说,我无法相信我们的导师会这么受到折磨。我好痛恨这种看着亲人受难而无能为力的感觉!我愿意相信有天堂,我们都会再相聚。”
伟华:“我刚刚跟杨说,马妮平和了很多,没有以前那么尖锐。”
我:“他醒了吗?”
伟华:“医生与师母说一个月估计熬不了。过一天算一天了。黄疸指数最高。吗啡一针半了。完全靠药物。肝衰竭了。但头脑很清楚。就是想睡。但是杨老师内心确实强大。”
因为杨老师要洗肠,伟华出来了,接着发来杨老师和师母的一张合影。照片上像一个西欧河边小镇,绿油油的树林和草地,还有蓝色的河水作为他们两人的背景,杨老师白衬衫背着双肩包,搂着穿着五颜六色雪纺衬衫的师母,两人头靠着头,笑容是整个照片的亮点。
我感叹道:“好美!美好!”
伟华:“小莲叫我替她拥抱下杨,但杨一直想睡,累。我来不及。”
我:“没事,尊重现场情况吧,没关系。”
伟华:“没办法。”
……
伟华:“哦,杨说,你发的声音,好好处理了,叫你老公,可以发文章。”
我:“发什么文章啊?这个时候他还这么理性。他大概是说发给河北叙事群,作为教师成长日志吧。”
附上这段长长的对话,一是应杨老师的期望,一是纪念与恩师最后一次对话。一日为师,终身如父。这样的对话,如今读来,满纸舐犊之情!
03
学而第一
2016年8月31日,我收到杨老师在河北叙事微信群里最后呼叫我,从此圣诞老人头像再不闪动,never and forever。
2016年9月5日收到波波转达小羽的短信:
【我爸爸今天凌晨2:59走了,走的时候很平静。】
我以为已经很了解恩师,他在“等候”文中这样解释他退休前“神圣的冲动”:
在我生命花甲之年将近的时候,深深地感到,土壤对种子的重要。小时候,秋风扫落叶的时候,总觉得有些凄凉。如今老了,才渐渐明白,落叶原来是树对土地的感恩和回报。想学习那无数的树,用自己的残年落叶,去回报土壤,去催动将要长成未来之树的种子。
前半生的感觉,是世界在压迫我,因为喜欢逆风逆水的味道。久了,内心自然有一种闲适,爱上走在路上的日子。世界可以把我流放在荒地、大漠或沼泽,但是这种流放,让我学会了逆境中的生存,无论在那里,我都能感到心中自然力量的生生不息,让我对压迫我的世界充满了一种感恩。很想在后半生,开始我对世界的回报,用一己微不足道之力,去完成那蝶翅的一振,于大洋的彼岸,唤起一阵历史的回声。
世界安排我已经很久很久,我想换一个玩法,把被安排的种种体悟,还给世界。
走在路上,风景很多,不知哪一处,会出现游戏转轨的时候。
依然“在路上”,可是我的腰椎已经提醒我不能再继续读下去,直到看到一个熟悉的字眼“Powell大街”,这不是旧金山的么?原来,杨老师14个故事“AERA年会”里还来旧金山开过会,他都没有时间跟我讲啊,确切的说,我都没有时间听他说啊。
“旧金山的夜晚,来得很迟很迟。4月份,晚上8点,天上的日光还没有完全退去,余辉打在Mason山顶Grace Cathedral的尖顶上,一点金黄让人久久不肯离去。从山顶下来,走在Powell大街上,珰珰车以40度左右的夹角,从九曲花街冲下来,叮叮当当的铃声,与黑人车手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道让人难以忘怀的风景”
叮当车,叮叮当当,是今天我和杨老师天人相隔的对话。
叮叮当当,我想起了女儿的日记本“吱吱喳喳”,这是我自她出生就开始给她写的日记,后来她会说话了,就给她代笔。想着想着突然看到杨老师本章第9个故事里有一句
孔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继而想起昨天早晨Jenny问我“为什么君子不能’呼’”。因起来的时候她赖着不起,我就索性在被窝里给她读了几段论语,又讲了一下孔子出生在夫子洞,“龙生虎养鹰打扇”的圣迹说。自从做孔孟文化遗产地研究以来,就在想,为什么中国经典故事不能以有趣的方式讲给孩子听?为什么那些动画片总是比这些德化教育故事有趣?我一度感到自己关于经典故事的语言的苍白。结果这次无意中给女儿讲了这个故事,竟然还留在她七岁的脑袋里了。出门后,她跟着我后面,我嫌她慢,平时为了让她以追我的速度前进,我总是甩她在后边。风里,我们一前一后,对话:
“妈妈,hu是什么意思?”
“什么hu?”
“就是hu”
“哪个hu?”
“就是那个hu啊?”
“中国文字很丰富,hu有很多!你要告诉我语境,什么时候听到的,什么情况下听到的,听谁说的!”
“就是呼呼的呼啊,你早晨才说的。”
“我说的?什么时候!”
“妈妈,为什么君子不能呼呢?呼是什么意思——不亦君子呼……”
当时我几秒钟说不出话来,自责、欣慰、感动,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这不就是一个小时前,我带她读《论语·学而第一》那句“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吗?她现在每天都在英语环境里听说读写,每周做科学实验和手工,在操场上疯玩Monkey Bar,喜欢吃Pepproni Piza,周末去体验西方博物馆科技馆和创意馆。但是,没想到一次小小的朗读就让她开始思考,她脱口而出 “不亦君子乎”,不是她记忆力多好,而是中国的古汉语朗朗上口的韵律使然。不知道多少人能体会到我当时的喜悦。我想Shine能够体会到。她嫁给了美国人,生了女儿。她说听到Julia和Jenny玩的时候说汉语,她好开心。
而杨老师在文中用这句话表达了他对于“论文发表难”的反思:
“一直记得这句话,也一直这样在做。但是今天,在这个没有意识到的传说中的世界末日里,我突然有了全然不同的想法……曾经在努力地做不愠的君子,但是,我现在却无法沉默。”
当我刚开始给女儿解释不亦君子乎的虚词,杨老师已经开始对这句话进行批判性思考,而这对于将以发表论文为生的我来说,可能需要用接下来的十年去体悟和超越。
04
力量源泉
没有去上齐思敏老师的《孔子与他的阐释者》(Confucius and His Interpreters)课程,没有兑现承诺。随性,这是我的毛病。
有意思的是,我在这里和杨老师对话孔子,而那边却翘了美国汉学家讲孔子的课。可惜不能把这个故事告诉杨老师了。其实我们互相有很多后来的近况都没有来得及交流。
杨老师若是知道加州伯克利历史系和东亚文化系开出很多中国经典课程,他一定会高兴的。每周我都和西方的学生们一起会读经典,无论是来自中国的我,还是西方文化滋养的他们,都感到理解中国经典,阐释很难。他们比我更多的是文本意识和批判视角,而我,捧着两千多年的经典文化遗产,却如同在异域。在伯克利学习的日子,借用杨老师练站桩功时的“傻站”意象来形容自己当前的状态:带着些许执念,静心、坚持、傻站……直到抽筋涨骨。
“温哥华之旅”,首句引起我的好奇:
“原本不在计划内,如今已经成为自己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它将要,不,它正在决定我今后几年要走的道路,让我内心腾起了许多从未有过的期望,也让自己承担起,许多从来不会去想也不敢去想的责任。”
再读此篇更加感到欣喜,又一次和杨老师在对话中共鸣。继而回想起我2013年考博前后与杨老师的几次见面中,都谈到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感受。作为学外语出生的人,作为当年被其他系同学形容为“走路傲得像企鹅”一样的外语系的学生,以及能够做所谓的“跨文化交际”的外语教学者和研究者,当我们十年二十年再相聚时,竟然是为感受到中国千年文明古老文化遗产的魅力而激动,这是讽刺吗?杨老师文中说:
“记得不久前问过自己,在世界行走,怎样才能展示自己是一个中国人?现在想来,这个问题确实十分重要,但是,提问的方式似乎不对。温哥华的这些日子里,发现自己的话语之所以会引起他人的注意,是自己语言中自觉不自觉流露出的中国元素,是先哲古老的智慧,融入进国际的话语。
在世界行走,在民族的传统中,找到了自己话语力量的源泉,而多元文化的交流中,又使我们对先哲的智慧有了新的领悟。”
在世界行走,找到东方话语力量的源泉,在多元文化的交流中,重新领悟先哲的智慧和小我的前世今生,这不正是我当下的行动吗?
05
生命镜像
“少女峰”,是杨老师一家参加ISATT大会的故事,首句:
“2013年,看到了生命的巅峰在向自己招手,心中涌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甘甜,洗去一路的尘埃和困顿,抹去额头的汗水,继续向前。”
其中提到“co-hatch”这个词,他说:
“喜欢ISATT的气氛, 那种对学生成长的关注,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让这些走在边沿探索的人,有了一种相互的亲近,一种co-hatch的温暖。
很喜欢co-hatch这个词,不仅因为其语意,而且还因为它是来自Ora的,对自己ISATT经验体会的诗意描述。只有亲身经历过ISATT气氛的人,才能体悟到其中的蕴含,才会有一种强烈的共鸣
……
其实心里觉得,此次根特之行的最大收获,应该是羽对ISATT精神的深入理解,是她理解后对自己、对事业、对世界的重新定义。很喜欢她说的一句话:一个生命是否真正成功,主要不在于其事业,而在于他对下一代的影响。一个人的儿女,是其生命最本质的镜像。
很高兴自己最后选择了教育,很高兴在与女儿的co-hatch,既提升了她对生命的理解,也提升了自己对生命的许诺。”
在这个故事里,杨老师只是小羽的父亲,不是别人。
颈椎腰椎都罢工,我不得不搁笔。一遍捶打僵硬的关节,一边遥望窗外,今天太阳没有出来。幸亏思想不会僵化。思绪停不下来。
杨老师弥留之际,有一个事情是我的心结。
河北叙事群、羊村群,还有一个专门为杨老师提供叙事,供其点评的群,名字忘了,之后也解散了,这三个群分别用文字对话与杨老师互动。杨老师曾表达,叙事互动能够让他解脱痛苦,保持清醒。但是文字点评工作,微信的使用也大量消耗杨老师的体力精力。记得一次师妹吉心疼杨老师的身体,提出对叙事群的质疑,希望大家能让杨老师安静一点。我颇受冲击。直到八月底那次伟华去看他,在他睡着时和我聊到此事,告诉我师母对杨老师参与微信平台叙事点评的态度,我才算有点释怀:
我:“杨老师真的快离开了吗?”
华:“嗯。不像之前了。师母说真是皮包骨头了。肚子又大。喝水都不坐起来了。就一直犯困。说会儿睡会儿。”
我:“我临走时他还能坐起来,后来听说还能走。现在坐都坐不起来了。”
华:“他一直按按胸口,估计痛了,熬不住。师母说杨都不太麻烦他人。”
我:“他还有笑容吗?”
华:“那还是有的。这次我没哭。偷偷去卫生间。因为师母流泪了。”
我:“老师知道我们的心情,师母一定是日日哭。她太可怜了!”
华:“她也在关心杨在群里还发东西吗”
我:“她对此怎么看,她反对吗?”
华:“因为他人也是杨坚持的强大动力。她希望看见。”
我:“群里仿佛在为杨摇旗呐喊。”
华:“还很关心,希望他发。但杨已不回应,因为觉得不可能。”
我:“很少有人能享受众生这样的陪伴。”
华:“他希望他的精神能被传承。”
伟华发来医院疼痛级别的图片,说杨老师疼痛已经达到5-6级。
华:“问他,点点头,还自己说用吗啡了,量有点大了。内心真是强大。”
我:“吗啡临床可以用多久,会不会中毒或者上瘾?”
华:“上瘾,但没办法。
如今,杨老师已去,我们还在他的文字里前行,沿着他的足迹,在路上。如果说,大家的叙事文字在生前曾“折磨”他,那么,他的文字在他身后也在“折磨”大家。这是一种欲罢不能的折磨。如果换种角度,大家的文字在他生前“支撑”着他,他的文字在他身后“滋养”着我们,也是我真切所感。无论是他生前我们的写,还是他身后我们的写,似乎有有着一种对读者的“承担”,希望此书出版后能够证明,这不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06
在地平线上
“站在摩崖之前”是杨老师和师母一起游灵隐寺的片段。杨老师对师母的描述总是透露着无声的关爱:
“旭就站在我身边,也是默然。我知道她读不懂心经,很好奇她为什么也会有心境,久久地站在摩崖之前。”
杨老师描述了摩崖金字前善男信女们摸金字的场面,如读心经。他文中提到,为次年希腊罗德岛第六届世界大学论坛和温哥华全美教育研究学会年会而为“旅费有无限地纠结”。我记得他曾跟我提过,只是当时他说他想通了,现在读到此,更加明白他想通了什么,他写道:
“现在想通了,既然体认到其意义,即便是自己承担,又有何不可?人生之幸福,莫过于穷困之时坚持理想并能养家糊口,富足之时能够用余财去追随自己的梦想。”
这与我此次访美的纠结何等相似!浙大给了半年的资助,而加州伯克利导师的情况使得我必须来一年,于是要半年的自费。来之前就有老师和师妹劝我理智,因为加州消费非常高,不是一般人能够承担,而且以后机会很多。但是,我内心有一种担忧,一扇门打开了,如果不推门而入就可能与其失之交臂,因为这扇门对我打开是非常的不易。一个学英语的人,做了一点民族志田野调查,就说要孔孟文化遗产研究,且信誓旦旦要解读春秋遗迹经义空间,而且要去历史系跟随美国汉学界知名教授学习,而且又要半年自费,并且,老公考虑到女儿的身心健康,让我带上她一起过来,这对于我的人生是一个冒险,也是一个疯狂。我知道我是不理智的,的确,我很多决定都是在不理智中做的。好在每次,我的导师杨老师总是鼓励我听从自己的内心。这一次,我也是纠结了半年,在主客观因素多变的最后,最终到加州伯克利Michael Nylan老师这里来了。
今天读到这段,我才知道杨老师曾经跟我一样面临经济压力,但是也跟我一样为了理想选择了走出去。当我到达旧金山,推着硕大的行李和坐在高高行李上的女儿,没有做出决定时的英勇,有的更多的是理想与现实交锋后的自知。
翻回18节,找到被杨老师称之为的“人生的最高境界”:
“步步走在地平线上,每一步都是理想与现实的融合。”
07
文中之我
“不是生日的生日”,先是首句吸引我:“5月11日,一个特别的日子,是我不是生日的生日。”
这一天有什么特别?再一瞅瞅见了“妮”,自恋的本能让我去辨别这是不是我的名字,因为杨老师从来不这样昵称我,见面总是马妮,后来因为我QQ叫开心妮妮,师妹们也就叫我妮妮,杨老师不知什么时候也跟着这么叫,说实话我并不习惯,可能因为我自觉没有“妮妮”这个称呼可爱的样子吧。
带着好奇,我继续读下去,没想到真的是写我,而且是那次在杭师大三楼教师餐厅里跟他“针锋相对”的那次对话。杨老师善意的称我的博导为吴先生。记得当时,我还没考进浙大,只是跟着吴老师旁听他团队一周一次的seminar。回到学校,在餐厅与杨老师偶遇。谈话间忍不住大谈吴老师所讲“述而不作”“微言大义”等“春秋笔法”。因为这与我曾经在杨老师这里学到的“明言”的语言表达方式很不一样。我曾说杨老师解放了我的思维,激发了我的自我内心的表达,但是吴老师却让我学会了缄默,有了话语意识,感受到微言大义的力量。在和杨老师谈天时,我急于表达自己接触“阐释学”的兴奋,而忽略了当时的谈话语境和杨老师的心境。杨老师注意到了我“洗礼后的清新和喜悦” 而我却没有注意到我“内心涌起对我(指杨老师)的质问。”我记得杨老师当时有点被刺激到了一样,在等着眼睛为自己阐述,我继续反驳,他又再次为自己的课堂和最近的研究辩驳。杨老师的反驳让我当时我甚至觉得杨老师一直以来“滥用话语”。直到我突然意识到,那天谈话可能不小心触及到了杨老师信念里根本的东西,我才缓和下来,我发现杨老师所说的我的“心魔”又跳出来了。其实我已经记不得我还录音了,包括后来整理研讨会内容18页,完全忘记。只是记得最后我们都缓和下来当场就对那天的交锋做了理性的分析,尤其是杨老师,突然一句话就开始转向对这次对话的理性反思。没想到我在三年后回顾这段争锋时,杨老师已经不在了,他文中写道说:
“很期待看到妮最后的整理,很希望能够再次重温那一段让自己不断深入到自己无意识生命底层的自我剖析。”
今天,我通过杨老师的记忆重温了这段无意识生命底层的片段。感恩。回到他这个故事开头的第二句伏笔:
“当然,下笔不是为了写生日,而是因为在一个不是生日的日子里,也会有貌似寻常的相遇,在相遇里,也会有想象不到的启迪。”
和最后两段:
“寻找话语和话语之间的对接,猜测话语背后的体验和视界,对智力同样是一种巨大的挑战,同时又是一种解放。由此思者进入了话语系统的宏观结构,进入了话语与世界、与个体经验、与对话语境的相互关系。”
“这让我又回到了妮,回到妮要追随吴先生做话语分析研究的博士目标。学生远行了,曾经的教师,思想一同上路。”
我依稀明白文题 “不是生日的生日”恩师笔下之意。因为我是文中之人,不免多写几句回应,以免以后没有机会。
08
与天使共舞
“误读的世界”是杨老师和他女儿小羽的故事。
小羽和我年龄相仿,比我成熟,有主见,更有审美意识,杨老师的新家都是小羽一手设计督修的。杨老师身体不好之后,小羽从小就承担起家庭的重任。这个故事从小羽回到家,走入厨房,谈起最近的兴趣美工开始。我仿佛看到一副画面,女儿兴高采烈的说,父亲默许的不住点头微笑。但是没想到,后面峰回路转,父女二人也产生了话语交锋,“妮”再次出现。原来是小羽的谈话也给杨老师某种冲击。他写道:
“羽不太同意我的看法,她认为这是一种不够开放的表现。在还没有尝试过的时候,就先行认定某某好东西与自己无关,这意味着自己封闭了自己成长的道路。
这确实很有道理,但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内心很不舒服。
突然意识到,当初与妮的对话,要害之处,正是内心有这样一种感觉。觉得自己面前的后生,似乎在希望他们自己的人生领悟,能够影响或改变长辈的思考或生活的方式。”
今天我才明白,那天与杨老师对话让他不舒服的原因是我改变他人的冲动又冒上来了。而杨老师在记录和我以及小羽两个故事时,都做了自我反思,把两次冲突当作自己突破局限的契机。他坦言“”:
“我清晰地感觉到,我的不舒服,正是来自内心的这一底线,来自对这一底线的坚守。
但是,这一来自无意识深处的感觉,竟然一路畅通无阻地上升到意识的表层,影响到我对事物的判断,对人的理解,这的确是个大问题。”
杨老师接下来的文字更加深入的剖析了自己,表达了长者对后生(妮和小羽)的误读和开脱:
“现在想来,当一个灵感向我们袭来之际,我们内心突然被激活,进入天马行空的状态。思绪像海啸一样奔腾不已,从世界的一极涌向另一极。其实此时,言者只是在享受内心的迸发,展示思想的流动,遇到堤坝,则浩浩荡荡地漫过,遇到峭崖,便激起无数浪花,根本没有改变听者世界的本意,没有控制听者意志的幻想。
听者,因为局限在自己相对平淡的世界里,自然容易产生对奔涌世界的误读。误读,是平庸对超越的一种反应,误读,让阐释与折磨同行。”
在杨老师离开33天的日子里读到此文,于我是一次更透彻的洗礼!
言者与听者,自我与他者,我一直都盘旋在这对关系中,有长进也依然固执。误读,在加州的生活里依然在上演,心魔,一直在与天使共舞。
我的恩师已去,留这两段记忆,是他在遥远天际对弟子的再一次引领。
09
共同的路
“漂泊者之路”是一则关于TATEAL的故事。我最初的叙事写作也是起源于TATEAL叙事研究的发起。这篇读后感也是应孙彩文老师要求,从《TATEAL十年·桥流水不流》中分离出来,写着写着就独立一篇。杨老师文末自称“漂泊者”,我有同感:
“从上大学离开父母那一刻开始,自己就一直在漂泊,漂泊在一个没有精神家园的世界,并在漂泊中寻找一片,能够建构自己精神伊甸园的沃土。”
与TATEAL的相识起源于我的导师杨小洪教授,我其实在当前时空很不想用教授这个词,因为这个词曾是我的一个“痛”。请恕我无法将自己的笔触严格控制在TATEAL十年期限之内,正如当时对于刚考入杭师大外语学院我来说,压抑时常泛起来的研究生身份之乐,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我生在一个崇拜知识的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老高中生,都有大学梦,却因文革和家境变故未能够圆梦。于是我和弟弟便承担了为他们圆梦的期望。尤其是我,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上进的孩子,父母的期望和我的梦想完美的契合,也逐渐内化为我的价值观。后来去了城里读书,二姨是中学数学老师,家教严格,我从小学被一种“穷人孩子早当家”,“少小离家”,“衣锦还乡”等沉重的意象笼罩,各种励志格言成为我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学习的动力。常常在回乡的客车上哼着《红梅赞》,《我的中国心》,《红灯记》这样的歌曲,常常在回城的客车上默默流着眼泪,暗暗发誓又是一个的奋斗的开始。我增加了这一段自己的成长经历,也许读者更好的理解下面的故事。
我2004年由一个师范院校考入杭师大,我是父母家族里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更是第一个研究生,老家亲戚还在镇上电视台为我点播了电视连续剧,连播几天,祝贺某某家某某考取杭州师范大学外语研究生云云。对我和我背后的一切来说,研究生是多么美丽的光环,我所有的眼泪,父母所有的累都值了。在父母的心里,大学里的教授就是权威,导师就是自己的再造父母,这些夸张的词语,其实并不夸张地形容了一些平凡世界里的农村父母的心理,既然父母如是想,我也如是想。
自己导师杨小洪教授就是一位教授。他是TATEAL的最初成员之一。但是在他的第一堂课上,杨老师对自己的课堂文化进行了描述,他的课没有教材,用的是自编讲义,合作阅读,讲课时他会一直“说”,如果学生不打断,他就一直说,直到有人敢于“打断他”,学生也可以随时打断他,也可以自由出入课堂。这些充满随意性和不确定性的表述,与我对“研究生学习”和“教授”的想象和期待大相径庭,我是卯足了精神要来接受“研究生教育的”,我期望的是满满当当的学到知识,不是到最后混一个文凭,那顶充满魅力的硕士帽应该是在许多厉害的教授指导下戴上并且闪光的。我受不了这种“教学风格”,教材也没有,上课那么随意,这不就是“放羊”吗?“教授的随性”带给我的不安,让我如火中烧,他终于问我们有什么问题了,我爆发了,没来得及说一些交际中需要的过渡语,确切的说,我的冲动让我根本无法维持冷静,我大概问道:“这是研究生课程吗……您是教授啊……”,我已经记不清我具体是如何表述的,杨老师给出了回复:“……教授怎么了,研究生又怎样,没有内心的解放……”,恕我只能记得这些字眼,但是那种内心的冲击直到现在还让我怦怦心跳,十年过去了!他的话,当时像一个巨浪突然把我的骄傲和崇拜打翻,把我的“理想”否定了。难道研究生不算什么吗?——千辛万苦追求的那顶硕士帽什么都不算吗?!
从此在杨老师的课上感到无聊痛苦。因此我经常上他的课借口“去洗手间”,经过走廊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恢复一下作为研究生的自尊,还故意放慢脚步不卷入那充满狂语的气旋,当时我心想,反正他说他的课“可以随便出入”,我也算是支持他吧。真是造化捉弄人。第二年选导师,大家都很紧张,互相打听哪个导师好哪个不好。大家都怕选到杨老师,所以都不填他的专业方向。据说他自己选导师之前在课堂上做了个“反广告”,可是偏偏那个时候,我又溜出去了,后来听说他告诫选导师的同学们如果选他要做好吃苦的准备,他不会为徒弟的发表推荐论文。我记得很清楚,在钱塘江边那幢研究生宿舍楼里,我和同学傅海燕等一起纠结怎么填那张选导师表格,看着名单中那一位位充满传奇色彩的导师,掂量着掌握不多的关于各位导师风格的传言,我实在不愿意因为自己的一念之差错过一个好导师,最后咬咬牙,不知道哪里来的一副“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姿态,一口气把所有导师名下的专业兴趣方向都勾上了,心里默念着“我不选择命运,让命运选择我吧!”。结果,很快就公布了:马妮、章磊——导师,杨小洪。那一天,我特别失落,至今,我还感觉得到那天的沉重和孤独,因为大家都选到了“好导师”,而我,偏偏被分给这个“疯狂的人”。打那以后,上杨老师的课,我不敢随便出去了,因为无论我坐在哪个角落,总感觉到被他的目光追寻,现在回忆起来,那种追寻是多么的温暖和坚实,那竟然是今生不解的师生缘啊!渐渐地,最初受到大家同情和可怜的我,也开始感受大家羡慕的目光。
据说Ora老师想要TATEAL单独成书,我也等待着——
“漂泊者们的共同上路”。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