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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生日之歌

作品名称:湿地听蛙声      作者:孙彩文      发布时间:2018-04-22 23:03:03      字数:15072

  5月9日是杨老师的生日。
  他回忆说:
  62年前,我母亲二十岁,在农校读书。她怀我的时候,不肯放弃读书,依然坚持听课学习。她们那一代人,刚从战乱年代过来,且又是穷人家的孩子,能读上农校,不知道让多少人羡慕。在怀孕的后期,母亲坐在教室里总想打瞌睡,无法集中精神,她就整节整节课站着。那天上课不久,晨曦刚照进教室,母亲感到羊水破了,再也支持不住。女同学关切地走过来,围了一圈,见证了我的诞生。母亲当年在教室里的站立,也许正是我后来酷爱读书的先天源头。
  62年后,杨老师躺在病房里迎接自己的生日。在病榻上过生日,对于他是件快乐的事情。从2月3日诊断为肿瘤中后期开始,他心中一直暗暗提示自己,把过好2016年的生日当作病中第一个目标。
  杨老师在病榻上,用手机码字,用叙事的方式生活、讲述,影响着微信群里的人,讲述自己以故事为主的人生。这种叙事探究的姿态活出鲜活的故事。这些故事给杨老师,也给我们自己的生活带来意义。
  01
  入院
  从2月一路走来,这个过程充满着变数、挑战、痛苦和感恩。
  2月6日回故乡宜春,想趁身体还健康的时候,与母亲、岳母及所有的家人过一个快乐的新年。9日,大年初二,大舅子波,安排岳母一家人去50公里外的仙女湖游玩。中午去吃饭,湖边一溜儿小餐馆,几个餐馆的服务员迎了上来。其中一家,门前的一幅对联特别有意思:泥鳅黄鳝个个无鳞,螃蟹螺蛳满桌是壳。于是我们一行人就走了进去。老板大声张罗着,服务员摆满了一大桌子让我们坐下。那天中午,人乏肚饿,饭菜端上来,大家立刻大快朵颐,鱼肉虾蚌扫个精光。当时,我觉得饭特别香,还吃了新鲜嫩笋。夫人旭当时反复制止我,我只管一时痛快,也没有听。不就是笋吗,在家时也偶尔吃过,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饭后,继续游玩。傍晚,大家商量,是在仙女湖吃饭还是回家。岳母说还是回家好,于是一行人驾车上路。路上,我开始觉得胃不舒服,渐渐鼓涨起来。回到宜春,小舅子洪夫妇和舅舅、舅妈各自回家。波和旭一阵忙后开始吃饭。我一点食欲也没有,吃了两口便下了桌,坐在沙发上,喝了两口热开水。
  随后发生的事情,让我与家人过一个愉快春节的计划变成了泡影,我的病情也只好与弟弟妹妹们交了底。
  如今依然清清楚楚记得当时的情景。我喝过水,觉得水虽然不烫,但有些过热。我在沙发上坐了片刻,感到胃越来越难受,突然一股热流从腹部涌起,直扑喉头。
  二十多年前我得了乙肝,卧床十四年,后来发展为肝硬化,并作了脾切除术。情况最糟糕的几年,吃完饭两个小时,腹部就开始胀痛,胀痛半个小时就开始上吐下泻。每次自己都是痛苦不堪,旭和女儿雨则忙前忙后,一头大汗。
  初二夜晚,当胃部暖流涌向喉头的时候,我想当然地以为当年上吐下泻的情况又要发生了,心中暗叫不好。我咬着牙紧闭嘴,扑向卫生间的马桶,还没等完全张开口,一股热流就喷了出来。我定睛一看,马桶满是猩红,不是食物,而是血!我顿时觉得眼前一片漆黑,看来这次是来者不善。
  旭听到我的呕吐,慌忙扔下饭碗,赶到卫生间。我大口大口地吐着血,旭用她温热的身体紧紧靠着我,嘴里心疼地叫:小洪,小洪。她细软的手,一只紧紧搂着我的肩膀,一只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脊背,瞬间驱除了我心中的孤独。波和岳母,也赶到卫生间。等我吐完,旭和波把我扶进厅堂,在沙发上平躺下,然后就忙着给120、洪和小姨雯打电话。
  120救护车很快就进了老地委大院。但他们只有两个人,一个救生员一个司机。岳母家住在四楼,楼道又窄又陡,用担架抬病人下楼,至少需要四个人。
  我在沙发已经平躺了十来分中,觉得舒服了一些,就对她们说:“还是我自己走吧,你们扶着我。”旭说:“那不行,你必须平躺不动,否则会加速出血。你刚才已经吐了六七百毫升,再大出血,生命就危险了。还是等等洪吧。”波说:“来不及了,洪开车过来还要十来分钟。还是我一个人扛脚,救生员和司机负责头部。”于是他们把我抬上担架,扛起来往门外走,旭紧跟在后面。
  躺在担架上被抬着,一下子就觉得身体特别沉重。救生员和司机的呼吸就在我耳边,呼哧呼哧的。波一个人走在前面,在担架上下前后的扯动下踉踉跄跄。自己的腹部在起伏颠簸中慢慢地胀满起来,全身上下不断有汗珠渗出。
  走在后面的两位首先撑不住了。下到二楼,他们对波说:“歇一下吧。”波说:“好。”然后,把我放下,长长地喘了一口粗气。
  波已经54岁,长期在办公室工作,身体已经发福,脸鼓鼓的,赘肉下垂,一米六几的个头,体重有一百六十多斤。他前几年患了痛风,下肢经常痛得不能走路。救生员和司机都是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且以运送急救病人为职业。他们尚且觉得体力不支,波的一声不吭,可见全是靠亲情和毅力在支撑。
  02
  亲人
  那是身患肿瘤的第一次大出血,后来在医院办理入院手续时又呕吐了几百毫升。据旭后来说,那次出血总共约有一千多毫升。第二天,在宜春市医院做了胃镜止血术。至今还记得冰冷胃镜插入胃里的情景:毫无提防毫无抵抗能力的喉头,食道和胃的平滑肌,在坚硬冰冷的入侵面前显得是那样的可怜,就像一条放在案板上的活鱼,被利刃来来回回地刮着鳞片,而且还得心平气和地忍受着,连跳动一下的冲动也要全力把它压抑下去。
  这样的出血回到杭州后又经历了两次,第一次相隔一个月,第二次相隔半个月。每次出血,前面的治疗功效尽弃,一切都要重新来过。胃镜止血,蛋白血浆排腹水,不能进食,全靠静脉补给。而且,消化道静脉曲张越来越严重,腹水越来越难消去,血糖越来越难以控制。后来,即便可以吃一点米汤、稀饭、面条等流质或半流质,不是腹泻,就是解不出来。到了第三次,一拉就是水泻,没有进食过蔬菜,可解之物却呈墨绿色。
  第三次出血,生命经受了巨大的考验。出血的第二天作了胃镜,胃底的静脉怒张得厉害,随时都可能再次大出血。于是,医生用硬化剂对胃底静脉作了大面积的处理。从胃镜室出来,麻药的效力慢慢退去,胃底火一样的烧灼。一连六个昼夜,我睁着眼睛,对着天花板,感受无眠状态下时间的流逝。旭白天黑夜守护在病房里,实在困得不行了,就在另一张病床上躺一会。我看她熬得两眼通红,面容憔悴,心里特别难过。
  我这一辈子,无论是身体还是学术,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坎坷。唯一幸运的事情,就是认识了旭,并与她结为夫妇。我乙肝十四年,全靠她为我获得了杭州最好的医疗资源,这次罹患肿瘤,也是她到处奔波,咨询省里市里顶尖的肝病专家,包括浙一医院的郑院士。而各个专家意见不同,最后的决策的重任全部要她来承担。我见她在病房里,常常神不守舍,刚一回来,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又赶紧披上白大褂,匆匆走了出去。
  在我住院以后,旭迅速地消瘦下去。她一米五几的个头,身材匀称,两腿修长,最重的时候达一百二十斤,也不显胖,与她父亲一样是个衣服架子。我常笑她长了一身贼肉,她自己笑笑,表示认可。消瘦之后,身材看似没有变化,但近两年买的衣服已经大得不能穿了,只好挑了几件前几年穿的衣服。她自己身体也不好,乳房、胆囊都有问题。去年我身体好的时候,曾多次劝她去检查。她答应得好好的,可每次都因为太忙,最后不了了之。如今我病了,每天守在病房里。身体一虚弱,病痛部位反应也强烈起来。她心里很纠结,想要去手术,摘去乳房的结节和胆囊,又怕手术后我的病情发生变化。
  我见她心神不定,知道她心里的苦。虽然她在外面是个女强人,但在内心深处,还是希望有人依靠,安抚和照顾。我刚退休在家的那一段日子里,在家里做大厨,买菜洗菜做饭,一人承包。她每次回家,先叫一句小洪哥,再把包往饭桌或椅子上一放,然后就腿一伸,躺在沙发上。有时候,她回来提着大米、酱油、酒或蔬菜等重物,我在厨房里还没出来,她就会大呼小叫地埋怨我,直到我道歉了方肯罢休。那是我们结婚后最快乐的日子。
  雨怀孕了,虽然脸上少了一点红润,但还是那样的美丽。她常说,美丽不只是一种先天的禀赋,更是后天的努力和修养。只有真正懂得美的人,才会不一味追逐时尚,而是善于发现自己的长处,掩饰自己的短处。她对生命对世界的领悟,总是以美为突破口。即使怀孕了,许多化妆品不能用了,她也不放弃对美的追求,每天把自己收拾的得体漂亮。
  雨与岭一起搬了回来,租了同一楼层对面一套九十方的公寓住下。每天做好饭菜,我站在门口一声吆喝,雨和岭就从对面过来。饭桌上是我们全家一天最重要的交流。这是在雨小时候养成的习惯,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旭和我总是鼓励她说出来,也不加任何评判和指责。渐渐地,饭桌上的讨论成了我们家庭文化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有时候,我要去洗手间,雨还是不依不饶地跟着我,隔着洗手间的门分享她的故事。我常笑她,二十好几的人了,不觉得害臊。
  岭是个生意人,胖乎乎的脸,近一米八的个头,体重二百斤左右。他开始不太适应我们家的饭桌文化,只是在一旁静静听着。渐渐地他也融进来了,从他的叙述中我开始了解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后来他已经不满足于纯然的叙述,开始和雨一样把生意与投资中遇到的问题提出来征求我的意见。雨后来对我说,岭在自己父母家里说话很少,从不谈自己生意与投资方面的问题,唯恐引起父母的担忧。但是在我们家,宽松且不评判的氛围让他感到很自然轻松,不仅话多起来了,而且性格平静温和了许多。岭自己说,在这样的氛围里,他学到最重要的东西就是自我反思。
  去年十一月,雨生了一个男孩。我们原本给他取名为乐川,但我的易经老师童说,川为水,性冷,孩子生在十一月,本来就寒气太过,最好取一个带火与木的名字。于是,我翻遍字典,把相关的字一一摘出,供女儿女婿选择。但是我们全家都很喜欢“乐”字,于是就将孩子的小名取为“乐乐”。后来乐乐渐渐长大,可以抱到楼下的小广场去玩了,阿姨兰发现,玩伴中不仅有人乐乐还有狗乐乐。可见乐乐一词,实在讨人喜欢。
  乐乐来到这个世界,改变了家里的人际关系。亲家的走动多了起来,城乡的文化差异也开始考验我们的包容心和开放性。好在亲家夫妇都是极其善良的人,他们的理解和识大体的智慧,让我们之间很快地形成了双方默认的交往方式。孩子出生时我们请了月嫂阮,度过了他出生后最初的两个月。阮一米六几的个头,四十多岁,依然风韵犹存。她带过许多孩子,号称金牌月嫂。她带孩子,总是细心观察,根据孩子的天性,对自己的护理方式不断调整。她发现孩子精力旺盛,每天洗完澡,就用手抵住孩子的脚,让他在床上爬一会。两个月阮走时,孩子已经养成了一些良好的习惯,白天玩耍,晚上一拉下窗帘就去睡觉。
  月嫂走后,我们又请了阿姨兰。她也四十多岁,但比阮年轻一些。个头一米五几,瓜子脸,模样挺俊。她原来在我们家做钟点工,工作挺认真,手脚也麻利,于是我们就动员她来带乐乐。兰没有经过专门的培训,她一面看书,一面同雨和我讨论,很认真地带着孩子。她说,她喜欢我家的氛围,带孩子让她的生活一下子简单了许多,她内心也变得平和起来。
  乐乐长得很快,四个月的时候,就总想翻身,但是他还没有翻身的体验,手总是摊着,而且力气也不够,翻到一半回去。我想帮他一把,就让兰把被子叠成一条,平放在床上,然后把孩子抱上去,观察他的行为。被子叠得很窄,孩子一翻身,就滚到被子边缘,摊着的手随之收了起来。孩子一用力,就借着被子与床的微弱的高差滚了下来。高差很小,翻滚的速度很慢,我能感觉到孩子在翻到半程时的惊讶,似乎在说,翻身原来是这样。反复多次后,我们把被子抽去,孩子就按照前面的体验,收起侧翻的手,就滚了起来。翻到半程,左侧脚乱蹬,使不上劲,我就轻轻扯着。他有了用力的支点,用力一滚,就翻过来了。看得出孩子很兴奋,不停地在床上体验刚学会的技巧。几天以后,他已经是满床乱滾,享受着身体的自由。
  03
  手术
  肿瘤的诊断,对于我们全家来说是一个晴空霹雳。旭和雨,开始几天泪眼不断。岭已经是三十出头的大男人,但雨说,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哭了好几天。那些日子,雨傍晚常陪我去散步。看着她泪眼婆娑的样子,我对她说:“发生这样的事情,谁都会很难过。但是难过归难过,日子还要过。爸爸可能不能陪伴你们很久了,你要坚强起来。男人是家的顶梁柱,但女人却是家本身。哪里有女人,哪里才有家。你母亲现在年纪大了,承受重大打击的能力远不如从前,岭还年轻,还远没到事业情感都成熟的年龄,外孙乐乐还小,还要父母亲有耐心有智慧的引导和激励。在爸爸住院的日子里,你要坚强,快快长大,让自己在情感意志和认知方面尽可能成熟起来,勇敢地面对当下的挑战。”
  女儿后来说,父亲生病,自己立刻感到了肩上的责任。父亲的勇敢和平静,也让她感到了一种力量。有好多次,旭、我和雨在一起,一聊到我的病情,旭和雨就眼圈通红,泪水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兰陪坐在一旁,眼圈红红的,也噙着泪水。我想加以劝解,雨总是说,爸爸,你得了这样的恶症,我们很痛苦,这也是人之常情。她转过身来对旭说:“妈妈,爸爸病了,心情还能这样平和。我们老在他面前哭,他免不了心里难过。我们大家还是振作起来,共同面对现实,可能对爸爸的治疗更有帮助。”听了女儿这话,一股激动涌向心头。我真不希望女儿经历这么快的成熟,眼圈不禁湿润起来。我不想让她们看到我的脆弱,于是把泪水强压了下去。
  第三次胃镜手术以后,旭的疲惫到了极限,于是我们请了一个护工胡。其实胡年纪也不小,一米五出头,身体结实有力。她今年四十好几,儿子已经毕业了,成了家,媳妇怀了孕,七月份的预产期。她在医院里做护工,已经有些年头。她需要赚一笔钱,给她还未降生的孙子,然后就回家帮着看孩子。在我昼夜不眠的日子里,晚上有事,总是她先起来,如果遇到她处理不了的情况,才把旭叫起来。这样,旭虽然睡不着,但有胡帮她分担,可以在床上多一些静养。
  最困难的时候是第七天。那天夜晚,上腹和脐下的疼痛突然加剧,让人难以忍受。看看心电监护仪,血压、呼吸、脉搏一切还算正常,体温将近三十九度。用了退烧药,似乎好了一些,于是大家各自睡觉。夜半三更时,我感到胸口一股恶气涌起,下意识地一个鲤鱼打挺,缠着各种管线的身体从床上坐起,一个劲地咳嗽。开始吐出的痰还是来自喉管,到后来下腹部也在痉挛,不断地引起全身的撼动。
  旭和胡立刻从床上爬来,一个给我接痰,一个在我背部上下按摩。我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进食了,呕吐动作很大,但吐出来的只是少量的胃液。值班的医生芳和护士闻声赶来,看看监护仪的各种指标,没有什么异样,都长喘了一口气。芳是我的经管医生,名校硕士,参加工作有好几年了。她是典型的瓜子脸,水蛇腰,一个美人的胚子,不管穿白大褂还是日常服,都挺吸人眼球。平常对我查房用药,她总是先要征求旭的意见,遇到紧急情况,旭又不在,她在处理时也不忘打电话向旭通报。
  那天下夜班的护士,在我床前忙前忙后,执行着不断开出的医嘱。她一会跑到护士站去配药,一会跑回来给我注射。可惜当时我的处境,让我只能下意识地记住在场的人员。护士带着口罩,我没有足够的注意力去辨认其声音或体态,因此没能记住她的名字。说句实在话,尽管我已经战胜了对肿瘤和死亡的恐惧,但我当时并没有战胜对大出血的恐惧。那样的呕吐,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前几次呕吐都伴随着大出血,我怕身体这样剧烈的运动,又会导致出血发生。
  04
  告别
  这样的呕吐,后半夜又出现了两次。每一次都是下意识地从床上坐起,然后剧烈地呕吐。那天晚上,旭胡和医务人员被我折腾了半夜。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离死亡只有一根血管壁的距离。凌晨四点多,我身体平复了一些,趁着思维还清醒,我赶紧在手机上打下了自己当时的感受:
  告别
  轻轻地告别我的身体
  这承载了我一生的舟楫
  轻轻地唤起我的灵魂
  我们就要远航
  在另一片港湾相遇
  
  身体将回归泥土
  灵魂将回归星星
  在那里我们将学会承载
  学会不再仰望
  在那里我们是平等的灵魂
  
  轻轻地放下难以放下的一切
  比如亲情,友谊,还有慈悲
  轻轻地放下曾经追求的一切
  把生命之书轻轻合上
  
  我们将在另一个港湾相遇
  
  远航的汽笛已经在召唤
  我知道那伟大的一刻就要来临
  放下了,放下了,我曾经的一切
  我就要启程与先人相遇
  切磋生命最后一刻的真谛
  写好,已经是凌晨五点,我赶紧上传微信,觉得这可能是对我学生、挚友和家人的最后留言。在我病中,他们从各地向我发来问候,或是从外地赶来看望,或是时常来陪伴我。每次来时,又是问候,又是回忆那些生活在一起充满亲情或激情的日子,又是分享他们的最新体悟,探讨生命的各种可能。有位本科的学生萱,在看望我之后,给我发来一封短信:
  老师,我本来最初目的是来探望您的,后来却意想不到在您这得到了很多启发,受益颇多,您又给我们上了一堂精彩的课!真的很喜欢这样思维的碰撞,很喜欢老师您对生活的这份热情,很喜欢老师您!
  另一位学生舟的微信说:
  老师啊,从我今天站在毕业的节点上回顾进入大学之初的无知,我的心情已经不止双重、三重,简直是万彩交织的图案和层次迭起的回味,我坚定自己、否定自己、摔裂自己、粉饰自己、调节自己、冲击自己……最终的“我”也处在无限的流变中。当年从老师那边得来的0分,也已经是我不断涌现的生命力量的符号,虽然力量仍不足够支撑起23岁的年纪。我的学习如填海造陆,每每进发到一片新的领域,就获得了新的天空和观察的视角。而老师你的生命力量却像是太阳光线的“流溢”,丝毫不损伤自身的有力量性。
  今天坐在床头看老师言谈,内容之“奇”(不论我是否同意内容),这样的自由思想力本身就已经足够震颤一个人的世界观了。“常识”,当时我的脑子里在想,究竟有没有常识这样的东西,因为我的“常识”全部都被你和龙老师的谈话给挑战了。老师,谢谢您。我知道您压抑着身体的病痛努力与我们交谈的不易。我真心祝愿您身体康复。
  舟所说的龙,是我的同事和挚友。他一米六几,四十几岁,头发甚少,脑门极高。他与我是校友,后我十年到杭州。他来以前,我很少与他人进行学术交流,只是埋头做自己的研究。他来的时候,我正处于从文学到语言学的转向,而他毕业的学位是语言学博士。在一次系部的学术交流会上,我和龙就认知语言学问题发生了激烈的碰撞,并以此为契机,成了最要好的学友。我们的碰撞,从语言学延伸到文学、哲学、教育学、心理学,乃至家庭教育和人格修养。我们的碰撞,发生在我们相遇的每一个空间和时间。系部年轻的同事,往往喜欢跟我们呆在一起,不时地发表一些高论,补充我们、激励我们。我住院之后,他几乎每星期二到三次地来看望我,讲他女儿的故事,课堂的趣事以及最新的体悟。我觉得他的课堂越来越有开放性,他已经有足够的自信和实力,把讲台让给学生,而让自己隐在学生言说的后面。有一次他来看我,说他自从我患病后一直在思考他与我之间的关系,最后的结论可以归纳为八个字:亦师亦友,如父如兄。我听了很感动。细细想来,其实我应该感谢他才是。是他的激励,使我有了学术交流的冲动,开始了对内在思想的发掘,并由此走向国际交往的道路。
  自我病后,医生和家人都劝我减少与学生、挚友学术交流的时间,可是,每次学生和挚友的到来,都让我燃起生命的激情,使我感到自己的生命每一刻都充满意义。因此,在自己直面死亡的时候,心中涌起的第一个念头是与他们说一声再见,感谢他们始终不渝的分享、激励、进步。
  发完微信,我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命运的判决。六点、七点、八点,三个小时过去了,呕吐的现象没再出现,而且也没有血便。看来胃镜手术大面积的硬化策略成功了,有效地制止了出血的发生。此刻,我的心平和了许多。我与死亡有了一个面对面的接触,虽然当时潜意识里十分紧张,但我知道,再次遇到这样近距离的接触,我已经能平息内心的恐惧,努力做到心平气和。我突然想到,我应该给群里发一个微信,消除大家看到“告别”后的心理恐慌。立刻,几个诗行从我心中涌起,我随即记了下来,发到学生和挚友圈里:
  夜过虎跳峡
  昨夜惊魂漂虎跳,抢滩碧玉碎波涛。
  巴蜀今朝见霁日,平湖荡漾心逍遥。
  05
  象数疗法
  这条信息发布的时间是上午八点,距前一条信息已经有三个小时。雨打来电话,问我出了什么情况。我叙述了昨夜的过程,告诉她,现在已经没事了。雨说,一大早我的学生吉就给她打来电话,说她看到了那首告别诗,心里很是担心,生怕出现什么意外。上午九点,龙匆匆赶到病房,而后又来了几个学生。我那时已经非常疲惫,说话也有气无力,想睡又无法入睡,只能不时地闭目养神。
  九点半左右,挚友云赶到病房。她比我长一岁,退休已经多年。她自己身体原来很不好,后来自学了中医与象数疗法,一面通过穴位按摩和象数疗法自我调理,一面像候鸟一样,随季节变化迁往海南、云南等度假胜地。她与童和我们夫妇是很要好的朋友,每年春秋季节,我们就会在柳浪闻莺的西南角的四人茶室相聚,面对一湖绿水,听童指点易经的奥妙,体悟象数所蕴涵的宇宙信息,分析易经预测的案例。她告诉我,这次她来,童根据旭的电话专门为我配了一组象数疗法的数据,让她拉住我的手默念。她对我说,最好是自己默念,但病人身体太弱不能胜任时,也可以由他人默念灌注病人体内。
  我认真读过云借给我的一部象数疗法专著,对其原理有基本了解。象数疗法的载体是从0—9十个阿拉伯数字,每个数字与先天八卦的数字相对应,如1对应乾及乾对应的身体部位头,8对应坤及胃,3对应离及心,6对应坎及肾,如此等等。治疗的时候,医疗师根据患者的病情按照中医理论五脏六腑相生相克的关系匹配一组数据,让患者默念,并根据患者的反馈进行调整。不过那时自己没有需求,从来没亲身体验过,只是把它作为易经理论的一个分支。对于它是否有实践价值,心里其实有疑惑。
  第三次出血后,蛋白和血浆轮着输,腹水不但不消,反而越来越多,肚子鼓得像个球。而且肠胃功能越来越差,一连好几天,天天腹泄,后来排泄物成了墨绿色,人也日见消瘦。说句实话,我对西医头痛医头的治标方法开始怀疑,正想寻找传统医学的方法,在没有希望的时候另找出路。
  龙见云来了,相互问候过,就让出了窗前的座位,与几个学生一起,坐在床的左侧握住我的手。云独坐在右侧,双手握住我的右手,让我闭目养神,她自己则默念着童为我匹配的一组数据。我在近距离看她,鹅蛋形的圆脸,虽然饱经沧桑但依然丰满宁静,头发已白但依然精神矍铄。我闭目养神,渐渐地体验到,左右两只手感觉发生了变化:龙的手,轻柔、温暖;云的手平静、沉稳。而且云的平静与沉稳似乎经过我的手注入到我的身体,呼吸也渐渐平稳起来。我心中暗暗称奇,对象数疗法有了全新的认知。后来云对我说,她默念了约二十分钟,她发现心电监护仪的各项数据趋于稳定:呼吸均匀,脉搏减慢,血压稳定。临走时,云让我重复了好几次童所配置的数字,说:“老师让你有空就默念,它能让你把命运控制在自己手中。”
  探视的挚友和学生走后,我就开始默念数字,一边念一边细细观察身体的反应,体验身上细微的变化。那天夜晚,我在默念中发现这些天一直在折磨我的上腹和小腹的疼痛有了缓解,在数据的作用下被控制在可以忍受的程度。那天晚上,我作了一个梦,醒来一看,已是凌晨2点。我记得我23点还在默念,屈指一算,睡了三个小时。
  我从来没体验过三个小时的睡眠是那么宝贵。它不仅驱除了我前七天不眠的极度疲惫,让我感到神清气爽,而且它让我找到一种途径,能够缓解和控制身体的痛苦。我突然体悟到,我们在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和学术文化的时候,摈弃并遗忘了自己优秀的文化遗产。而忘记了自己文化之根的民族,一定会迷失在其他文化话语的语言里,失去自己安身立命之本。
  也许我与肿瘤共处的过程,就是回归中国文化之根的过程。不仅仅是回到诸子百家的哲学思辨,更是要回到伏羲文化的源头,在古老的易经里体悟先民的直觉和智慧。我重新发现了我与易经大师童亲密关系的意义,他是我回归伏羲文化的向导,是上天给我最为丰厚的馈赠。
  童在我最需要指导的时候,多次来到我的床头。他明年过八十大寿,腿在壮年的时候受过伤,走路也不方便。但他精神矍铄,面色红润,与我谈吐起来总是神采飞扬。每次来,他总是先询问我默念数据后的体验,并根据我的体验对数据进行调配。他非常惊讶我对数字的敏感,两个数字,各念三两分钟,就能分辨出身体对它们反应的区别。他对我说,你的身体对数据的敏感救了你,这种敏感让调配能够在瞬间得到反馈。他说,你现在处于关键时刻,要抓住一切空闲时间默念,尽量少说话、少看手机,保证每天六个小时,尽量通过默念把元气护住。
  06
  生日派对
  过了清明,过了五一,五月九日招手在望。
  我在西医、中医和象数疗法的综合作用下,生命体征越来越好。虽然肿瘤略有增大,但消化道的静脉曲张消失了,腹水消退近无,胃口渐好,大便柔软成形,身上的管线大多撤去。睡眠也正常起来,晚上九点入睡,早晨六点苏醒。虽然夜半也会梦醒,但一转身又呼呼地入睡。一早一晚,趁着天气凉爽,披上毛衣,蹬双运动鞋,乘电梯到树下走走。走着走着,觉得有了些气力,便打上一节太极拳,让身体感受一下运动的活力。
  终于,五月九日就要到了。
  周末,旭和孩子们开始了筹划。我在杭州,有一个侄子斯,是波的儿子,已经有了女朋友金。还有两个表侄女,丰是姨妈的孙女,先生是东北人姚,帆是舅舅的孙女,先生是新昌人杰。具体的计划由雨和岭操办。开始大家希望在家里举行生日,但是怕我体力不支,就决定五月九日晚六点在病房里举行生日派对,邀请值班的医护人员一起参与。
  下午四点多,最先到达病房的是斯与金。他们最远,住在转塘,坐公交车过来要两个多小时,中间转好几路车。斯是学艺术的,美院毕业后曾经北漂两年,后来回到杭州,开始一面接活一面结识艺术圈的同道,一面进行独立艺术家的人生尝试。走向社会,让他遇到了许多全新的问题,他也常常带着自己的疑惑,来与我分享和探讨。他一见到我,就一如既往,迫不及待地谈及自己最近在创作和生活中的体验。他前一天刚刚与美院的几个志同道合的师友举办了一个现代艺术展。看着艺术展的照片,听着他办展过程的体会,觉得他从自我封闭的状态渐渐走了出来。
  特别喜欢他在自己的画展中安排了一个与观众互动的环节。他的作品,主要是一大幅黑白两色的蚂蚁攻城的历史画卷,还有一大一小两幅由此派生升华的蓝白黄赤为主调的抽象画作,其间还画着疏疏密密的黑色的蚂蚁。但他的展室是一个四五十平方的大间,有三面墙,且在展厅的最后,那幅小一点的画根本压不住一个墙面。他原本就计划邀请观众参与在他的画作上添加更多的蚂蚁,并为此准备了五十份合同,数百张用于奖励的银行内用的训练钞,以及相关用于证明的收据和私家印章。见小幅的画作压不住阵脚,斯灵机一动,又加印了一百五十份合同,把整个一面墙贴上合同,而那幅画则移到另一幅抽象画的墙上。
  他请金作为他的助手,在开放的那一面摆了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负责给自愿画蚂蚁的观众开票和发放奖励训练钞。斯说到这里,金也眉飞色舞地加入了我们的谈话。金与我们交往,已经有两年多了,瘦长的瓜子脸,长发披肩,聪慧而不多言,但每次插话,都有着浓浓的艺术味。这次说到斯的互动环节,她神采飞扬,沉浸在当时的场景中,看得出她很享受他与斯难得的合作。以往斯与金的交往,似乎总是金对斯的照料多,斯对金的内心需求关注少。尤其是在出国的问题上,他们似乎因此发生了较大的冲突,被我在对话中说破。我当时以我的方式批评了斯,告诉他排他性的自我专注,不仅是家庭生活的巨大障碍,而且是他艺术道路上的拦路虎。不能理解他人不能走进观众内心的艺术家,也必将为自己的狭隘所封闭,而要理解他人,首先要理解自己的爱人和自己的父母。
  那一次,在我说话的时候,金一直在默默地流泪。这次来病房为我过生日,两个人有说有笑。后来丰来了,带来了气球和充气泵。丰充着气,斯和金有说有笑,一起扎着气球。看得出,上次我的谈话和金的眼泪深深地打动了斯,让他对自己的生命态度和行为进行了深刻的反思,有了具体切身的行动。
  夜渐渐降临,丰与姚、雨、岭、兰和乐乐,还有经管医生芳和经管护士慧都来到了病房。
  附属医院的肿瘤科,有一种人文关怀很浓的文化。第一天入院,出了电梯,看到那样色彩斑斓的布置,很怀疑自己是否是在医院里。护士台及背景是淡黄的,似乎涂抹着一丝阳光。护士台上摆满了各色鲜花和植物,插在小小的玻璃瓶里。通向两侧病房的走廊入口,悬挂着几排红黄蓝紫各色小球,在灯光的温暖中闪闪发光。躺在病房里,不管医生还是护士,进来时总是先敲门,等到里面回应才进来,就连搞卫生的清洁工,也是如此。除了医生查房,还有护士长秀的查房,询问病人对护士的满意度,了解病人的心理。秀对传统文化很感兴趣,每次童来,她总是抽空来咨询有关问题,有时实在忙不过来,就觉得很惋惜。秀很欣赏我面对癌症的平和宁静,她常对护士们说,要向杨老师学习,处理好工作和修养的问题。肿瘤病区很注重医护人员的在职学习,每个星期,有两个中午医护人员要参加全员培训。他们的王主任,很会利用资源,一入院,长谈了几次就邀请我,待我身体恢复后给他们做一个讲座。
  大家来了以后,斯拿出了切好的凤梨,丰拿出了自制无糖蛋糕、炒饭、江西炒粉和一袋未充气的气球,雨摆上了刚刚定制好的鲜奶生日蛋糕。接着大家充气的充气,扎口的扎口,布置的布置,很快,病房里焕然一新,呈现出一派生日的气氛。
  床正面的墙上,正中是四个粉红的气球,像四个凝聚在一起的爱心的图案,四个心的左上角,有一组紫色的气球,像一片三叶草,在两个图案的下面,是一个由许多粉红气球组成的大大的波浪。布置好病房,斯和金拿起一个气球,在图案前,你顶来我顶去,好不开心......
  07
  一曲长歌
  我觉得,我睡了很久。
  睁开眼睛,午后的阳光,照在住院大楼的西墙上,反光刺眼。看看窗外,已经是初夏的风景,高大笔直的水杉一片墨绿,树冠浓郁的香樟,发出了新叶,嫩黄与深绿融在一起,从五楼望去,一片诗意。
  住院大楼的西墙,吊着两个蜘蛛人在擦洗玻璃窗,真羡慕他们的年轻与活力。而我躺在病榻上,上午打了几小段字,便感到疲惫。整个中午,一直在睡,下午醒了,也不愿睁开眼睛,就慵懒躺着,连小胡跟我说话,也只是用手势回应。
  我知道,此刻是五月十四日,去我的生日已经近一个星期。
  生日的第二天,我治疗肿瘤的靶象药物已经半量服用了六天,没有发现明显的副作用,于是在生日的第二天,上了全量的靶象药。仅过一天,副作用就显现出来了,开始是小腹部疼痛,然后延伸到整个腹部。傍晚,芳来查房,在腹部轻轻一按,立刻感到一阵恶心。只过了一会,我呕吐起来,先是在床头,然后扑向卫生间。开始吐出来的是白色的痰和胃液,然后吐了几口鲜血。芳查看了血的颜色,判断是来自喉头,我们也放下心来。回到床上,刚躺下,又一阵激烈的呕吐,开始时的还是鲜红,后面的却是黑红色的血块。在场的人都看出来了,那是来自胃部,又是大出血!
  在班的医护人员立刻忙碌起来,一面上心电监护仪和抢救药物,一面给旭和消化科打电话。七点,旭从家里赶到医院,饭作了一半就扔给了雨。八点,胃镜室准备完毕。一行五六个人,高举着点滴液体,推着床隆隆地走进了胃镜室。我笑着对迎上来的护士说:“不好意思,不到一个月我竟然ʿ三进宫'”。护士说:“我们这里五六进宫的也见过,你这点儿出血,我们会很快处理好。”
  胃镜做了一个多小时。镜子下去时,我神智很清楚,于是闭上眼睛,认真听着医护人员的对话。以前的胃镜都是消化科应主任做的,这次还是他。镜子一下去,应就说:“看,食道与上次复查一样,没有明显的静脉曲张。”
  护士说:“对,很平滑。”
  应说:“我们再看看胃壁。”
  护士说:“也没看到大静脉的曲张。”
  应说:“注意胃壁那些一丝丝的黑影,那是毛细血管的渗出。准备##药物,五毫升,##药物,十毫升,注入冰水冲洗。”
  配药师:“好,##五毫升,##十毫升,加冰水。”
  随后胃里感到一阵冰冷。
  应说:“你看,冰水冲到哪里,哪里的渗出就消失了。”
  护士:“毛细血管收缩了。”
  应:“再看看胃底。”
  护士:“胃底没有食物残留,但有很多血迹。”
  应:“用冰水把血迹冲洗干净,看看血迹背后的状态。”
  护士:“好。”
  接着大量的冰水注入胃里。
  应:“这里的静脉没有曲张。再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这里。”
  于是冰水如决堤。
  护士:“这几个地方都很好,看来出血的是毛细血管。”
  应:“看来是靶象药物的副作用,不用太担心。不过胃底那四个红点,要特别注意。那是团状静脉曲张,如果这里出血,那可真没救了。赶快准备固化剂和组织液,先把这些隐患去掉。”
  配药师:“好。”
  又是一阵忙碌,胃底涌上一股气,呕吐起来。
  护士说:“不要紧张。深呼吸,对,再深呼吸。”
  深呼吸真是有效,我又平静下来。
  很快,一切完毕,镜子从我胃底、食道、喉咙和口腔里抽出来了,我顿时感到轻松无比。医护人员说我今天配合得特别好。我心里知道,他们的谈话让我重拾了信心。虽然出血后一切要重新开始,但我忘不掉生日给我带来的温暖和启示。
  啊,生日,生日!未到时是望穿秋水的等待,过去之后是如获至宝的怀念。
  我在向朋友们倾诉痛苦的经历的时候,背景中一直是对生日甜甜的回忆和更多的期盼。如果没有对美好的回忆和期盼,我们如何能忍受现实的冰冷、尖刻和窒息?我们如何有承担将骨感与丰满联系在一起的,似乎不可完成之使命的动力?
  窗外夜色已暗,将近七点,大概是生日那天帆与杰来到病房的钟点。帆前一日半夜刚从新加坡参加国际书展回来,她补睡了半天,起来有些晚。杰是一个典型的文化人,三十出头,瘦小,不到一米七。他原来与人合伙开了一家广告公司,后来退出来,搞起来古玩和摄影。一直很羡慕现在的年轻人,放着老一辈人认为不错的工作不做,敢于在没有固定收入的情况下去追求自己心中的事业。杰给我看过几幅作品,一个是仿制的黝黑的青铜笔架,摆在一张大大的白纸上,宛如海上的岛屿;另外几幅是他的摄影,紫砂的小香炉,摆在红木案几上,一丝青烟,袅袅升起,在明净的空气中画出几个不可思议近乎完美的弧形。很喜欢杰心中的这份宁静。
  宁静的氛围勾起对生日的怀念。切好的蛋糕和充满了气的爱心在房间里传递,在病区里传递……当大家点燃生日蜡烛唱起生日祝福的歌曲,我心中的激动和感恩就像杰作品中的那一缕清香,冉冉升起,随着歌声在布置热烈的室内盘旋。我双手合掌自问,我一介书生,何德何能,竟受到如此多人的关爱、挂念和祝福?我应该以何种方式,与家人、朋友和学生分享我这一生所受到的,这种在苦难中得到的厚爱?
  因为我的母亲,我是一个相信奇迹的人,一生都在见证奇迹。我曾经是一个封闭的人,觉得人生的路越走越窄,但是苦难给我打开了一扇窗,让我进入一个开放的世界,发现生命原来是这样富足,这样流溢。在奇迹与开放中重构自己,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人生体验。她让我们穿透了书本的文字,融入到与古往今来的哲人的对话,让我们经验到生命顶峰的风景。
  我脑海里浮现出远道来探视我的家人,还有挚友和学生的身影,还有海外的游子,还有羊村的研究生,还有读书群里不断给我精神滋养,接力叙事渴望教育重生的四方的同道。对于他们的生日祝福,我无以回报,且以此文,答谢他们的关心与厚爱。
  因此,此文不仅是对生者的答谢,更是我以一己之生命在当下历史人文时空的感悟,向无边无际的历史峰峦发出的一声呼唤。愿群峰暂且默静,听我生日一曲长歌。
  后记
  杨老师在写生日之歌的时候,护士慧来给他挂盐水。
  慧看到杨老师对着手机打了好几天的字,很是好奇。
  杨老师说:“我在记录生日有感。”
  慧是病区的通讯员,平常写通讯稿,笔下常羞涩。见杨老师写“生日”有如此多文字,想知道他写了些什么。
  杨老师答应了她,说仅限于她个人阅读。
  慧后来说,她那天中午,读了四十分钟,深受感动,觉得读书的人,对世界的体悟与常人不同。那天下班,她从先生的书架取了一本冰心的散文。先生惊讶地说:“今天吹什么风,让你读起了书?”她笑笑就埋头读了起来。她说,她想不到平常的小小景物,如一株草、一颗钉,在冰心的笔下竟然承载了那么多情感和思考。她觉得自己要开始读书,让自己的生命更加充实和富足。
  慧的同班护士说,慧为她们同班的护士朗读了杨老师的“告别”,她们都觉得内心深深地被打动,感到里面透出一种宁静、平和的力量。
  第二天上午,护士长芬说美国疼痛研究会的会长下午要来医院讲课。三点半左右,杨老师刚完成灌肠,芬就匆匆走进病房,问杨老师愿不愿意与会长做一个交流。杨老师答应了,护士长一溜烟地跑去回信。
  不一会,会长海伦女士和翻译及一群医护人员进了杨老师的病房。杨老师与会长握手寒暄后,大家在床头坐定,开始交流。
  大家首先达成一个口头协议,由杨老师先讲述自己对疼痛的体验,海伦女士对杨老师的叙述从理论高度进行点评和阐释。
  杨老师用英语开始讲述,碰到专业术语卡壳,海伦成为他的专业词典,保证了叙事的流畅。
  海伦总结说,大脑在控制疼痛方面大有作为,除了冥想,注意力转移和身体放松等一系列技巧之外,其最根本的因素是战胜内在的恐惧。恐惧在疼痛中具有关键的作用,它会摧毁人的意志,把身体的疼痛无限放大。她还说,战胜恐惧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有资源给予支撑。
  海伦问杨老师:“支持你的资源是什么?”
  杨老师用流利的英语回答说:“我的资源,主要有三部分,佛、儒道和基督教。佛说,人生就是苦海,从苦海中获得心灵的解脱,就会开辟通向智慧的道路。儒家以为,不以物喜,不为己悲,知天安命。还有基督教的恩宠,如约伯书,每一个苦难,都是上帝经过伪装的礼物。这些经典,让我得以对苦难重新解读。”
  海伦追问:“这些外在的资源,必须通过内心的欲求才能起作用。促使你去挖掘和利用这些资源的内在动力是什么?”
  杨老师回应说:“我是一个贪婪的人,我渴望成长。既然我必须经受这样的苦难,那就必须对得起这份苦难,在苦难中发现通往智慧的道路。”
  海伦说:“你是一个真正的智者,你的经历,证明了疼痛研究领域的最新进展。你已经走在通往智慧的路上。”
  杨老师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说:“感谢海伦的来访,感谢她的祝福,走在通往智慧的路上,我别无所求。”
  走在通往智慧的路上!
  TATEAL学习共同体,等待着——
  “漂泊者们的共同上路”。
  (2016年5月15日至19日,杨老师手机码字于杭师大附属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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