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叙事
作品名称:湿地听蛙声 作者:孙彩文 发布时间:2018-04-22 14:28:52 字数:10025
叙事——我玩味着这个字眼。
我,自从离开校长职位,像钻石纹身,每日紧巴巴不自在。虽说已经过了为职业方向劳神的年龄,按部就班铺就的晋升路线做到哪个位置都能如想象般舒适。但是,我不愿。和杨老师在北京80中桃园漫步,内心揣摩五千年的诗意,叙事像雨中桃花,洒落一地灿烂。
北京,晴朗。
天高云淡,没有雾霾,不时有风,吹起沙尘,扑面而来。
咼玉一直在宾馆的卧室里,重构她的讲座。易心在修改4月杭州叙事研究工作坊的故事。
咼玉柔纱短衫高脚裤,一袭黑色,一身轻灵,风一吹飘飘然,似有仙风道骨。易心花衣浓而不艳,长裙拖脚。一路上,她一再说,她的衣服都是现代都市的款式。在我眼里,那色彩那搭配无时无刻不透露出,她身着白族姑娘金花衣时的气质。
下午2点,我们走在前往A楼552室的路上。
01
《坛经》印象
走在大学的校园里,到处都感觉到曾经的文化积淀与当代的浮躁。微型的鲁迅雕塑隐在校园深处的小路边,正门面对的当代主楼,连同高耸的图书馆,既像钢筋水泥的巨大官帽,又像一座防备威严的城堡。往前百十米,正门口的钢铁马扎常年锁闭。
A楼似乎处在喧嚣的维修当中。
下午一点去431室,沿楼梯上到三楼,听见楼道里充满电锯切割石料的声音。上到4楼,Y字脚一面的楼道深处飞溅着电锯的火花,一股股石料粉尘随着刺耳的电锯声从里面不断涌出。地上积着一层粉尘,空气里粉尘弥漫,视线模糊,呼吸难受。
一路上,行人稀少,教师和学生都是捂着鼻子快步地通过。每个房间的门都紧紧闭着,只有在楼道另一头的拐角处,还有一两个办公室的门敞开着。431室紧靠着Y字楼面的结合部,门紧锁,里面没有灯光。我不敢在门前停留,就走到楼道几十米外远远地看着。
读书会临时改在A楼552室,小小的,避开了粉尘弥漫的四楼,像一个不起眼的孩子,隐在Y字右楼道的尽头。与咼玉和易心再次走进A楼,在迷宫般的楼道里穿行,借着节能灯的白光,一个个地查看每个门上的标号。
室里面的摆设简单而紧凑。中间是一个长形的会议桌,占据了整个面积的大半,两端各两座,两侧各六座。紧靠里端的座位之后有一块小黑板,门对侧有两个窗户。房间很小,座位与墙之间只有一条狭窄的过道,要侧着身子才能通过。
进去的时候,读书会已经开始。看到我们三人各自坐定,长化接过话头,让大家各自做了简短的介绍。在场的一共有十一人,除了长化和我们三位是大学教师之外,有长化的四位硕士和博士研究生,还有三位从重庆来进修的中学教师。
读书会研讨的是佛教禅宗六祖慧能大师的《坛经》。
长化介绍说,她的读书会已经有了几年的经历。最初,她从美国留学回来,成天忙着教学、研究、家庭等各种现实的考量,完全没有为自己挤出读书和思考的自由空间。很快,她感受到自己内心在马不停蹄的节奏中慢慢枯竭。而且,她在国外留学,接触的大多是西方的经典,回国之后,明显与国内的现实不太对接,有点水土不服的感觉,觉得需要对中国文化的经典进行补课。
她读书会的初衷,就是为自己开辟一个雷打不动的时空,让自己能够静下心来与哲人对话,与世界对话,在对话中重新认识自己,认识自己生活的时代。她说,读书会开始的时候,参加的人很少,三个两个的。有时候就只来了一人,但她依然坚持。她说,有很多经典,自己一人读很难坚持读完,但有了读书会的鞭策,就让她有了一份责任、一份动力。几年下来,她的读书会,读了不少中外经典,参与的人也渐渐增多。
长化的简短介绍,让我有几分意外也有几分暗喜。自己头脑中关于《坛经》印象,已经是十年以前的记忆,精神大意虽然还在,但细节已经模糊。如今,在教育语境里与它再次相遇,我内心有一种期待,希望看到一个不一样的《坛经》,一个不一样的自己。
坐在会议桌的里端,扫视了一下整个会场,长化身着一件白色的长袖衫,端坐在靠门的一侧,正沉浸在自己的言说之中。咼玉手捧一本带有注释的新版《坛经》埋头阅读。记得咼玉进来刚坐定,听长化说读书会读的是《坛经》,就一边声明这本书自己没有读过,一边赶紧向临座的教师借书现场补课。
长化说,举办读书会,对于参与的人,她没有太多的要求,不管是本学院还是外学院,本科生或硕士生或博士生,都欢迎。唯一的要求,对指定的经典要读过或正在读,并愿意从教育的角度探讨该经典对自己的启示。她说,现在大家都很忙碌,不可能指望每个参与者事先都做过很深入的研究。而且她所选的经典,都是自己以前想读而没有读过的,自己也是初次接触。她告诉大家,她就是想以这样一个探索者的姿态,走进经典,在经典中发掘生命的力量。而读《坛经》,对于她来说,就是要学会逐渐的放弃,建立起一个让自己随心所欲的法身。
听着长化的言说,心里在想,在当下的教育语境里,放弃意味着什么?一个让自己随心所欲的法身,又是什么?记得《坛经》里,师曰:
汝观自本心,莫著外法相,法无四乘,人心自有等差,见闻转诵是小乘,悟法解义是中乘,依法修行是大乘,万法尽通,万法具备,一切不染,离诸法相,一无所得,名最上乘。
当下应试教育的题海战术,应该是落在见闻转诵的小乘里,连悟法解义的中乘也未到。口诵心不“行”,这无疑是以知识传授为旨归的当代教育的真实写照。心性在身体力行中,才能回归生命状态。
02
集体对话
坐在长化对面的,是我们进来时正在发言的一位基层教师。他来自重庆文阳,是一个中学的政治教师。在大家相互自我简介的时候,他的同伴曾专门加以补充说:“文阳是一个很有思想的教育改革者,其关于政治教学的学习园地在网络上很有影响,访问者已有二千一百余万之众。”
对于政治课和政治课教师,自己由于“文革”及后来读研的经历,向来抱有一种偏见,以为其中有难以破解的意识形态的枷锁。听了他同伴的介绍,当时心中顿然好奇,很想知道文阳是如何破解枷锁的。
当文阳接过长化的话头,讲述自己的故事的时候,我打起十二分的专注,试图从中学教师的生命体验中去寻找口诵心行的奥秘,诠释放弃的艰难和法身的重构。
文阳的故事,开始于他对机械重复的应试轨迹的反思。他说,辩证唯物主义有一个重要观点,万事万物都处在相互作用的普遍联系之中。应试教育采用题海战术,用知识的碎片取代了知识的体系,割裂了知识的内在联系。文阳的教学改革,就是从回到知识内在的联系开始,并力图通过知识内在的联系,让学生自己去探索和思考万事万物的普遍联系。他举了许多例子。
听着大家的言说,感受到,读书是一种生命状态:从经典的文本状态出发,回归到自己的生命,让自己的心灵在场,在与《坛经》的集体对话中,遇到当下的自己。
读书会后,我登录了文阳的园地,里面琳琅满目,有教学点滴、我心依旧、思想视野、哲学教学、史林折枝、政治生活、文化生活、学生天地、成长岁月等近二十个栏目。读到文阳于2014年9月23日发表的,关于物质一课的教学手记,觉得他确实已经舍弃了填鸭式的见闻转诵:
文阳问:“自然是客观存在的,具有物质性。那么,人类社会是否也是客观的,具有物质性呢?”
文阳又问:“我们每个人脑海里的想法、思想是不是物质呢?”
文阳进而引导:“我举着手上的粉笔问学生:粉笔是物质吗?”
我笑了。究竟什么是物质的?哲学上的物质概念是高度概括和抽象的,准确地说:粉笔只是一种物质现象,我们所看到的一切事物,都是物质的具体形态,它们都是物质的具体表现形式。理解哲学上的物质概念,必须把物质与物质的具体形态区分开来。文阳最后给学生留下的,不是问题的答案,而是一个刻骨铭心的问号。
当文阳在北京B大学的A楼552室,讲述他教学改革的故事的时候,他的学生于千里之外的重庆,在这样地评价他们的老师:
您上课很有意思,思想独到,您讲究的不是知识,而是一种思维方式,您会在讲课时为我们纳入各种名人。
我印象最深的,便是索罗斯和福特。每一位出名的人,都不是简单的人物,他们看见了普通人没有看到的一面,他们想到了普通人没有想到的一点,他们做出了普通人没有胆量做的事,然后闻名世界……
他的同行在他的园地里这样写道:
虽然你我素不相识,虽然我只是不经意地打开你的网站,但这已经足够让我重新审视我自己,重新给我自己的人生进行定位,重新给我的事业寻找落脚点。谢谢您!陌生而又熟悉的文阳老师。
文阳的故事,当时就引起我内心强烈的共鸣,但是,真正参透其故事与《坛经》的内在联系,还是在读到他学生及同行的网上留言之后。
03
启蒙开悟
深受文阳故事感动的,还有长化的博士生韦兀,一个年轻靓丽的姑娘,一个从校门到校门的学子。她说,从硕士到博士,在校期间,她接触了古今中外许多大师的教育思想,内心充满对教育的憧憬。她引用了《坛经》中的两句:
祖云:合是吾渡汝。
慧能曰:迷时师度,悟了自度,度名虽一,用处不同。
她说,听了文阳的故事,她深深地感受到,学校环境的气场对一个年轻教师成长的重要意义。对于她来说,最大的挑战,是如何带着理想进入真实的教育场景,如何在各种现实的场景中依法修行。还有,作为一个新教师,放弃意味着什么?如何在现实场景中吸取滋养?如何在放弃与汲取的同时做到不离本心?听着韦兀的述说,感觉到她的读书与《坛经》中慧能弟子智通相似。
韦兀一连串的问题,发自其生命的深处,引起了长化的回应。她逐一地梳理着韦兀的问题,觉得内心的力量就像一颗种子,要紧的是在外在环境巨大的压力下自我坚守。
文阳回应说:“每个人内心都有自己的理想,但是从理想到现实,中间有巨大的鸿沟。面对着这鸿沟,有三种不同的态度:或屈从现实,沉沦世俗;或不屈从现实,在痛苦中挣扎;或践行理想,让生命怒放。”
我在想,从《坛经》角度来看,作为一个回归自性、运用智慧的践行者,其生命中最为重要的是什么?或许不是鲜花,不是掌声,而是走过波涛、走过悬崖、走过无数法相,我心依旧。
作为读书会的主持者,长化向在场的每一个人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在问责制流行的教育环境里,教育者和教育研究者的使命是什么?随后是一段灵感迸发的深度对话。有三个词语:兴趣、理想、现实,用两个箭头连接。我此刻将它们解读为:生命如何发现自己的兴趣?兴趣如何升华为理想?理想如何践行为现实?
想起《坛经》里的慧能得法后的一段故事:
印宗法师讲《涅槃经》。时有风吹旙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旙动,议论不已。慧能进曰:不是风动,不是旙动,仁者心动。
生命与环境、知识与本心之间的种种冲突与纠结,给后世的学者和行者留下许多启蒙开悟。
04
仁者心动
7月,要去奥克兰大学参加ISATT学术会议。行走于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旅途上,时而开会,时而旅游,时而烹饪。
在南半球冬天的阴晴雨雪中,与太太和弟媳妇一行三人,既感受着搏动着生命原始冲动的牧场、森林、草甸、荒原和雪山,也品味着那原生态环境所提供的美味佳肴。真的很喜欢新西兰的蓝天白云,一如儿时家乡的天空;喜欢新西兰的生态食材,随手一做,鸡就是鸡牛肉就是牛肉,满口都是童年的那个味道;也喜欢ISATT直指教师实践经验、思维和行动的研究取向,让心灵不断拨开问责制的迷雾,回到充满不确定性和直觉体验的原初。
那天,旅游大巴从皇后镇归来,驶回基督城。
走在8号公路上,一路都是南阿尔卑斯山脉的雪山和冰湖连绵相随。我们一行人,站在碧蓝中含带乳白的普卡基湖边遥望,幸运地看到了屹立在群峰之巅,但又常年隐在雨雾中的库克雪山,旁边是那著名的小小的牧羊人教堂和那座静静的同样著名的牧羊狗雕塑。突然想到,其实近处那些不知名的山峰,也一如那远处的库克雪山,有着相似的雄奇的基岩、宁静的冰雪和冰湖。面对着这样的场景,似乎冥冥中在与《坛经》对话,但是驻足追究,却觉得自己佛学浅薄,一下子与经文对接不上。
感慨大会其间,有许多国际学者把所谓的旁观者研究视角,当作遮蔽教育生命真相的迷雾,他们开始转向人种学、教育叙事、肖像法研究,自传研究,直接面对教师的生命本真。此刻明了,内心的妄念浮云,一如自然界的云雾阴霾,虽虚妄不实,但却能蒙蔽心性,让人迷头认影。
美国朋友大卫,在他的研究中,深入研究对象的生活场景,关注课堂语境的韵律,力图通过深度采访、了解教师经历及其问题背后的完整故事,向我们展示教师成长的本质和精髓。他通过教师在语境中的行为和思想的细微之处,捕捉到当事人之体验与视角的本质和共鸣。通过这样的共鸣、认同和反思,研究者本人的意识与自我,逐步与当事人的意识和自我产生充分共振,因而获得对当事人主观体验的认识和理解。
欢迎晚宴上,我与大卫有缘长谈。
大卫今年68,长我6岁,一头银发,满面红光。很惊讶他最初专业为数学,后来,因数学研究不能承载他的本心,才转向教育。他说,他不喜欢探寻统计趋势的那些研究,因为这样的研究忽视了人本体,忽视了人的内在世界的成长过程。他觉得,研究中最有意思的,就是被研究者与研究者结成的学习共同体,一方在真实的情景中,展示自己生命真实的状态,另一方忠实地记录(录像、录音和观察)、再现、讨论和理解那生命真实的生成、转换和提升。他说,他与他研究的那些教师,共同经历了教育研究的近二十年历程。他亲身目睹和促进了那些教师内心成长的过程,并且由此达到了对自己内心世界的洞察和理解。
宴会入席,大卫坐在我旁。我们共同享受新西兰那没有污染过的美食,也共同欣赏毛利人那发自生命深处的土著歌舞。席间,大卫妙语连珠,一切随心而发,在言谈接物之中,处处展示出生命的灵动。
“不是风动,不是旙动,仁者心动。”
以前读经,读到此处,总觉得其中有无限玄妙,欲言而又止。
大卫席间的机锋灵妙,让我突然对这烂熟于心的禅语有了新的领悟。风与旙,都是外境机缘,而仁者之心,则有洞察一切机缘的智性。执念于外在机缘,人便成了傀儡,心随物转;回归内在智性,心便有了一种自由,能够洞察外在机缘,做自己的主人。能够随心转物便是智者,既能成己,亦能成人。
长化在主持读书会的时候,一定想不到,《坛经》会在我生命中,引出如此一长串故事。8月,她对咼玉5月的系列讲座,进行了一个深刻的反思,并把它发给了团队的所有成员。其中有一节,专门反思了她的读书会,让我们看到了读书会间仁者心动的始末。
回国后重读经文,觉得这种自然的原始清净,与长化寻找的清净法身佛,有某种相同之处:
思量一切恶事,即生恶行。思量一切善事,即生善行。
05
天命之知
开会回程,飞机先是因奥克兰机场大雾延迟起飞,到了广州,又因大雨盘旋了四十余分钟始得降落。
读书会开始,长化觉得没有底气,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们的讨论从学生现实的困惑(学生马上要成为一名新老师)开始,大家讲到了“顿悟”和“渐悟”,讲了“佛”和“法”的关系:我们有了理想,还要有方法。后来,我们谈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智慧”,回到慧能的“心学”上。到底如何理解这个“心”,这颗初心、我心?如何用这颗“心”处理理想和现实之间的种种矛盾冲突?我们每一次讨论,都回到这个问题上来,叙事探究中我们探寻的正是这个“心”。这是一颗什么样的“心”?如何可以散发出无限的力量、让人获得自由、承担、责任,创造成长的空间?
长化的没有底气,应该源自她与《坛经》的初次相遇。很喜欢她勇于前行的姿态,她是一个真正的探索者、修行者。她对自己和与会者的智性有足够的信任。这种没有预案的读书会,创造出一个自由的空间,每个与会者都从自己经验的深处,去与经典引发的话语对接,并在对接中洞察种种外在机缘,回归自己的本心。
长化的反思,唤起了我记忆深处的场景。
那天,在探讨智慧之本意的时候,我正坐在小黑板旁边。我把“慧”字写在黑板上,开始对“慧”的字形进行语言学的义素分析:其上的“丰丰”是笤帚的图形,“彐”是手的图形。由此可见,从其造字心理而言,“慧”所表达的意思即是执帚扫心,也就是说,扫去心中尘埃,智慧就会自然显现。
读着长化关于“心”的追问,以及她将叙事研究与“心”联系在一起的洞见,我不由得想起《坛经》中的偈曰: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神秀对菩提的理解,与古人造“慧”字时的心理有惊人的相似。神秀和慧能是五祖之后禅宗北南两大宗派的首领,一个主“渐修”,一个主“顿悟”。他们关于般若智慧的不同理解在中国宗教史和哲学史上不断地发酵,也在那天小小的读书会上掀起了一次次思想的波澜。不过我以为,“渐修”和“顿悟”是人成长过程两种不同的学习状态,渐修是持之以恒的积累,顿悟是积累后的飞跃,而飞跃之后还要回到渐修的状态,将顿悟在现实的修行中夯实,为下一次顿悟做铺垫。
那天在读书会上,长化说,慧能的《坛经》与《论语》、《老子》并列为中国传统文化三大经典。受此语的激发,会上和会后,我一直在这三本经典中寻找关键文句,试图在经典的观照下建构一个心灵成长的心理空间。《坛经》中神秀和慧能的这两个偈子,我以为揭示了两个不同的修行境界,而孔子关于生命境界的总结是《论语•为政》的一段语录: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
孔子人生的六个阶段,其中“学”、“立”和“不惑”这三个阶段说的是渐修的过程;而“知天命”、“耳顺”和“从心所欲、不踰矩”,应该是顿悟的飞跃。如果说,神秀和慧能的偈子,关注的是其人其时对菩提的终极理解的话,那么,孔子展示的就是个体成长过程中的阶段性及其核心问题。
总觉得孔子的这六个阶段,从渐修到顿悟,其间有一种贯通始终的东西。追问下去,觉得要紧之处,是由渐修到顿悟的转折点——“五十而知天命”。通览《论语》,其中提到“天命”的总共有两处,除了前面所引《论语•为政》中一句外,还有《论语•季氏》中一句:
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细读这两句,把它们联系起来,似乎有些挑战我们的理解。如果“五十而知天命”之知,与“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之知同义,岂不是孔子在五十之前依然是小人?或许此二“知”内容实有不同,孔子五十之知,当是天命的具体内涵,而“小人不知天命”之知,则仅关系到天命之有无。这样一来,天命之知实有三种:大人、圣人之知,知天命之内涵;君子之知,知天命之实有,但不知天命之内涵,故而心存敬畏;小人之知,不知天命之实有,以为大人、圣人只是诳语,故无敬畏。
孔子的“十有五而志于学”和“五十而知天命”,展示的是其人生转折和生命飞跃的两个关键节点,前者是从小人到君子,后者是从君子到圣人。
06
天道所在
想进一步探讨天命的具体内涵,但在《论语》中没有找到,于是转向《中庸》。
《中庸》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看来,天命的确是个奇妙之物:它是我们与生俱来的禀赋,而大多数人却终身浑然不知。遵循这种禀赋本是天道所在,而大多数人却在名利场中迷失了自己;学习遵循自己禀赋,本是教育的终极目标,而世界却沦陷在知识、分数和功利的激烈竞争里。
孔子的六阶段,向我们展示了生命的另一种可能:遵循生命的本性,起志笃行独立世界而不惑,内省顿悟回归本心如去如来。这种生命的可能包含了《道德经》所说的“道生之,德畜之”两个方面。其中“志于学”、“立”和“不惑”是天命在一个圣人生命中自我展开的过程,即“率性之谓道”,所谓“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而“知天命”、“耳顺”和“从心所欲、不踰矩”,则是圣人顿悟之后,自觉修行天道的过程,即“修道之谓教。”
由此想起《中庸》中另一句:
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
觉得孔子的前三阶段,应该就是自“诚”而“明”,后三阶段应该就是自“明”而“诚”。这样一来,“诚”就不仅是“真实”这样一种抽象的心态,而且也意指这种心态所主导的具体行为,即“志”是真志,“学”是真学,“立”是真立,“从心所欲、不踰矩”亦如是。宋周敦颐《通书》曰:“诚者,圣人之本……诚,五常之本,百行之源。”其间之“诚”,亦涵“心”与“行”二义。
想想自己如今已过耳顺之年,从“志于学”到“耳顺”,都一一亲身体验过。觉得前三阶段,人生主要是向外求索,后三阶段,开始转向内心自省自修。
对照自己的人生体验,觉得前人对“耳顺”阐释,似乎不太妥帖。汉郑玄曰:“耳闻其言,而知其微旨。”清焦循曰:“顺者,不违也。舍己从人,故言入于耳,隐其恶,扬其善,无所违也。学者自是其学,闻他人之言,多违于耳。圣人之道,一以贯之,故耳顺也。”
已故学者杨伯峻,在译注《论语》的时候说:“这两个字很难讲,企图把它讲通的也有很多人,但都觉牵强。”非常赞同杨伯峻的观点,郑焦二人,释义虽然各异,但有一点相同,即“耳顺”是自我与他人的外在对话关系。但如前所说,孔子所言,说的是自我发展的六阶段,其中前三阶段是对外求索,后三阶段是内省自修。而作为后三阶段的中间环节的“耳顺”,只有被阐释为内在的对话关系,才能承担起从“知天命”到“从心所欲、不踰矩”的过渡。
这让我想起曾经读过的西方哲人海德格尔,他的著作《存在与时间》里,有关于“亲在”(亲身体验存在的存在者)内在对话的阐释,于是,立刻从电脑里调出该书的英文版,查到有关章节,并将相关文字翻译如下:
本心,是一种呼唤。呼唤是一种对话方式。本心的呼唤,其特征是召唤亲在,去实现其作为一个自我的最本真的潜力,召唤它回归清虚灵妙的本性。
海氏的自身神秘让亲在敬畏,《论语》的“天命”让君子敬畏。作为“知天命”之后的人生阶段,“耳顺”所意指的是孔子与“天命”的内心对话,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敬畏”。在“耳顺”的阶段,亲在通过与自身“天命”的对话,领悟了存在的神秘,自然就能够理解他人包容他人。“耳顺”的亲在,在内心对话中获得了对存在潜力的深刻领悟,因而它就能以前所未有的坚定迈向“从心所欲、不踰矩”的更高人生阶段。
回顾自己的生命体验,觉得耳顺是“道”;通过内心对话,而具身化为“德”的关键。《道德经》曰:“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没有与“道”的内在对话,就听不到本心的呼唤,就不会有对“最本真的潜力”选择,也就不会有孟子所说的“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那种坚定。
07
本心召唤
写到这里,距离我最初动笔的那天已经近三月。那个让我和古往今来的学人,孜孜以求却又恍惚不定的“初心、本心、我心”,此刻突然有些明晰起来。《道德经》曰:“孔德之容,唯道是从。道之为物,唯恍唯惚。忽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忽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回想这三个月断断续续的思考和写作,一切总是在恍恍惚惚之中。事件在无数的细节中若隐若现,悟解在一个个思绪中建构而又被解构。《金刚经》曰;“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心虽不可得,但心之迹却跃然纸上,其间有不断的灵动和妙悟,于忽兮恍兮中得象、得物、得精、得信。无序之中,心之所到,秩序井然。
长化在8月的反思中说:“初心”是在不断地和现实碰撞追问中始终不放弃的那部分。就像咼玉说的,她到了六十多岁的年纪还在坚持的,求生命的本真剥开各种世俗名利的诱惑或压迫,是“我”作为一个积极向上的人要坚持成为我自己,而不是成为某种“神”、某种“偶像”、“王”。她说:因为我要拒绝这些伪装,所以我要不断追问,不断探究,这恰是慧能所说的心的自由。因为“心”没有异化成任何的“物”,还依然是活着的充满了活力的。
那天读书会上,言者自言,听者自听,专注热烈而又轻松,没有任何拘谨。4点一到,长化向大家道了个歉,便匆匆赶去幼儿园接她的儿子小毛,留下大家在552室继续讨论。
咼玉一直在埋头读从旁边教师借来的《坛经》,很长时间没有发言。这是她的风格,我口说我心,心未到处则耐心等候。长化一走,她便放下了书,自然而然地接过了主持的角色。她先是谈了一下自己读《坛经》的感悟,然后让大家用一个词、一句话、一个故事分享《坛经》对各自的启示。
那天的读书会是一个开放的空间,每一个人都直面各自环境下自己内心的问题,接受之、审视之、分享和探讨之,试图通过相遇与对话的力量,重构自己对环境对自己的理解,在叙事中寻找智慧的力量。
长化带着儿子回到552室,儿子也为大家的热情所感染,一面趴在妈妈的身上摆弄着她的长发,一面静静地听着妈妈充满激情的言说。长化记住了咼玉这样的言说:“(我)走了几十年,没有埋没初心,还是真正的人。我不要当‘王’,我要把我的血液,融进你们(年轻人)的血液,在这个意义上我‘不退休’。我要做的,是如何支持年轻的有理想的人的发展。”
长化在反思中说:“我在一些老师身上,感觉到了这样一种对自由的渴望和追求,所以他执着、陶醉于感受、对话、思考和探究。这就是教师发展的“卓越”。这种“卓越”是和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对接的。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并不体现在读一读经书、谈一谈国学,而是这样一种不断追求心的解放,追求自主的生命探究,不流俗,不抽离,不断对话,不断理解,不断创造。”
回来的路上,易心对我说,在读书会上,她一直在听大家的言说。聆听,是她参与世界的方式。聆听,让她感受到本心的召唤。她说,世界不仅要有言说,而且要有聆听。在聆听中,言说才获得其存在的意义。
当内心自由的时候,无论是言说还是聆听,都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五月的坛经,从立夏到小满,给心灵带来的是分享不尽的滋养。
(写于2015年8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