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入党
作品名称:回望 作者:青山路远 发布时间:2018-04-18 08:45:15 字数:6472
第二天集训完毕,张连峰和徐志云留下罚跑。
张连峰侧眼看看身旁,只见徐志云默不作声地跑步。从昨晚到现在,不管他怎么引起话头,徐志云都不曾搭理他一下,更没有主动和他开腔。
他想了想,边跑边笑着开口:“逸飞,明天有件好事,你猜是什么?”
徐志云不理他,自顾跑步。
张连峰等了几秒钟,自己兴冲冲地答了:“明天,早饭吃馄饨!”
徐志云爱吃馄饨,来到广州待考时,每天早上都吃馄饨。进了学校不能随心所欲,只能服从安排吃大锅饭。学校每月做一次馄饨,算是改善伙食,每到吃馄饨的日子,徐志云都喜形于色,像每次有了好成绩受教官表扬那么高兴。
可此时,徐志云无动于衷,依然绷着脸。
又跑半圈,张连峰再次开口:“逸飞,昨天课上讲炸药,那化学反应的什么,老师讲得快,我没听会……你给我说说?”他赔小心的笑望过去。
徐志云不理不睬,看也不看他。
张连峰只好闭口继续跑。
又跑一圈,张连峰忽然刹住脚步,抬头望向天上:“快看,这是老师讲的飞机吧!是不是侦察机?你看,是英吉利的还是法兰西的?”
“飞机?”徐志云一听也停住了,赶忙抬头向上看,“哪里?”
他张望半天,却见天空宁静安详,连一只飞鸟的痕迹都没有,不由疑惑地看向张连峰。只见张连峰望着他,偷偷地笑。
徐志云气立刻就上来了,冲他道:“你又搞什么鬼把戏?是不是病得不轻了?”
这时值星官过来检查,见他们停下来说话,当即喝道:“跑几圈了?还得空聊天,是不是想负重跑?”
徐志云只得忍着气继续跑。两人就这么沉默地跑完余下的圈数。
这一整个白天下来,徐志云除了罚跑时骂过一句,都没再搭理过张连峰。就连吃饭的时候张连峰照旧排队抢回辣椒,他也是理也不理,扒了两口白饭就起身走人。
到了晚自修时,张连峰拿着书在位子上坐下。平常徐志云总会坐他身旁,给他讲解他课堂里没听懂、跟不上的地方。现在位子空着。张连峰看看身旁的空位,心中失落。
也不怪人家这么生气……换了谁,都一定是要生气的,说到底,还是怪自己。他翻开书本,心不在焉地看起来。
看了一会,有人在他身边落座。张连峰一看,正是徐志云。一高兴,也顾不得徐志云冷着脸,就招呼道:“逸飞,你过来了?”
徐志云不答话。
“你不生气了?”张连峰欢喜地问,“我以为,你以后都不理我了。”
“谁说不生气?”
“那,你……”
“从前都是我给你补习,眼看就要考试了,你考试不过关,丢的还不是我的脸。”徐志云冷冷道,“我的脸,昨天已经被你丢过一次,还想丢几次?”
张连峰一听,又是感激,又是好笑。
徐志云一看他笑,顿时没好气:“不是说炸药那一讲没听懂吗?还不把笔记拿出来!”
“哎,哎!”张连峰兴高采烈地应着,赶紧找笔记,一面找一面说,“我、我就知道你是最好的人……昨天真的都怪我,害得你……”
徐志云本就恼火昨天的事,听他还提,便用肘部戳了过去:“别废话,快点!”
张连峰被他戳中昨日淤青的部位,不禁轻微地抽气一声。
徐志云听见,看过来,打量他两眼,语气温和了不少:“打重了?”
张连峰笑笑:“没有!”
“要不,现在去拿点药。”
“没事!”张连峰连连摆手,“不用的!”
“走吧,”徐志云站起身来,“明天还要接着训,带着伤怎么方便?还是去卫生室拿药吧。”
见他坚持,张连峰也只好站起来同他一起出去。出到屋外,徐志云想起昨天自己气头上,虽然并没很用力,但出手也不客气,于是又问:“还有别的地方伤着了?”
张连峰连忙摇头:“没有,哪有什么伤。”
徐志云心中内疚,嘴上却说:“谁让你不还手的,我是要打架,又不是要打人。你不还手,我打起来都没意思,不能出气。”
张连峰笑着说:“下次记得了。”
徐志云不由也噗哧笑了。两人一起笑着往卫生室走去。
徐志云为演出苦练一个月,不仅洋照相机没拿到,还收获了一个外号——白娘娘。
操场上,教室里,用餐处,常常徐志云一过来,周围几个人就对张连峰说:“你媳妇来了。”又招手对徐志云高呼,“白娘娘!”
徐志云脸色难看。张连峰每当这时总要腾位让座,小心安抚,又一边呵斥周围嘻嘻哈哈者别乱起哄。
好在,随着考试在即,大家紧张忙碌,过了几天这件事的影响也就渐渐淡下去了。
周日,徐志云照例来打靶场练枪。往日张连峰总会跟着一起来,可今天却不见他,也不知他一大早去了哪。打靶时间有限,徐志云只好自己先抓紧练习。
练了一回,重新排队,这时张连峰兴冲冲地跑过来,喊他:“逸飞!”
徐志云转头望去。张连峰捧着一个布包跑到他身边,还带着些微的气喘,却是满脸放光:“你看这是什么!”
打开布包,里头赫然是一台照相机!正是那台作为晚会第一名奖品的德国进口相机!
“哎呀!”徐志云又惊又喜,兴奋地拿起来看,“你从哪里拿到的?”
“我问他们借的。”张连峰打听到晚会第一名获奖人的姓名和所在连队,便趁今天休息日赶过去借。尽管素不相识非常贸然,但他诚恳的态度和言辞还是打动了对方,于是顺利将这台稀罕的相机借到了。
两人高兴地拿着相机看了一会,就在校园里照相。
二月天气还有些寒冷,可长空蔚蓝,天气晴朗,树木翠绿的枝叶在春风中摇曳,场上是精神昂扬的同学,一切都让人心生欣喜。
徐志云给张连峰照了好几张,拿着枪的,敬礼的,举枪射击的……张连峰望着镜头,脸上是满满的笑容。
照了一阵,他过去要给徐志云照:“逸飞,这个怎么用?”
徐志云拿着照相机教他,怎么取景,怎么对光,怎么调焦距,怎么按快门……然后也拿起枪到对面站好,笑着看镜头。
张连峰也给徐志云照了几张,又请人给他们照了两人合影的,这个上午过得快乐极了。
等照片洗出来,一看,张连峰的照片除了一张是模糊的,其余都照得挺好;而徐志云的照片则过半是模糊的,只有三张清楚。
张连峰看自己照坏了这么多,很惭愧:“唉……没给你照好,还糟蹋了这么多胶片……这照相真比打枪还难呀。”
徐志云笑着说:“你第一次照嘛。”他在自己的三张照里看了看,挑出一张,“哎,这张最好!我要寄回家给我爸爸看!”
张连峰一看,照片上徐志云军装挺拔,怀抱步枪,目光明亮,面带微笑,神采夺目。不禁连连点头:“这张真是好看!太好看了!”又期待地问他:“能不能也给我一张?”
“行啊,剩下的两张你挑吧!”
张连峰拿了一张。最后一张徐志云自己收了,然后对张连峰说:“那你也送我一张吧。”
“没问题!”张连峰把自己的照片摆出来。
徐志云一张一张看:“这张好看……这张也不错……嗯,这张最好!你也寄回去给家里看看!我就要,这张吧!”他选了一张敬礼的。
两人又把合影的照片互相分了,就高高兴兴地给家里写信寄照片。
二月末举行入伍生的考核,徐志云与张连峰都通过了,一起考入步兵科。考核结束后,重新分了连队,住处也从蝴蝶岗转到了校本部。这下,总理纪念周开会的时候倒是可以省一段路了,住宿条件也相对好了一点。
可是他们却有些高兴不起来——因为他们被分在了不同连队,住宿和集训都不能在一起了。在步兵科,徐志云与钟奋雷等人分在同一连,张连峰与罗行健等人则分在另一连。
好在相互离得近,大家还是能经常见面的。
刚搬到校本部,徐志云就分别收到两张入党申请表,一张是国民党的,另一张是共产党的。他犹豫不定,打算去找张连峰商量一下。刚要动身,张连峰就来了,手里也是拿着两张入党申请表。
徐志云连忙叫他:“夏生,我正要去找你呢!”向他亮了亮这两张申请表。
“你也收到了?”张连峰先是惊讶,继而问道,“你怎么填?”
“我还没填,正想找你问问。”
“我也没填,不过……老师说这张是必填的。”他晃了晃国民党的那张入党申请表。
“那就是说,可以同时填了?”徐志云思索,“像老钟他们,本身就是共产党,既然必须加入国民党,那么填报以后不就同时是两边的党员了?”
张连峰听了,不由点头:“是啊,说得对……那我们是只填一份,还是两份都填?”
徐志云考虑了一下,说了自己的想法:“我觉得共产党不错,我想两份一起填。”这段日子钟奋雷经常介绍他们参加一些共产党主办的活动,如传阅党内刊物、听工农演讲,徐志云感到这个党的成员革命热情、活动积极性很高,宣扬的理论也与当下局势符合,心中有了不少好感。
张连峰心中也有这个意思,一听徐志云的话,顿时面露欣喜:“我也这么想的,那我们都填吧!”
填了表交上去,很快他们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钟奋雷是他们的入党介绍人;同时,他们与其他同学一道,加入了中国国民党。
1926年3月8日,黄埔军校举行第四期开学典礼,所有通过考核的第四期入伍生正式转为学生。
开学后,教授课程除政治课目外,主要有战术学、军制学、兵器学、筑城学、交通学、地形学、卫生学等几大门,教练课程则有单兵动作、阵中勤务等。
与此同时,日常集训相应减少,学生们课余时间宽裕了些,可以经常与志趣相投的同学一起活动。徐志云与张连峰虽然不在一个连队,但吃饭仍然坐回一起,晚自修也照样结伴学习。白天下课之后,常常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对方。
加入共产党之后,便跟着党组织参加活动。除了日常碰头开会,周日还去到广州市区的中共据点,比如广州农运讲习所、国光书店等。
学起党内理论,徐志云总是领悟得快,文章也写得好,常赢得周围党员羡慕和夸奖。张连峰及不上他,可听到别人夸奖时,总比徐志云自己还高兴。
学生共产党员在校内经常开会,时间通常是在大家休息、自由活动的时候。这天晚上,徐志云来到张连峰宿舍,找他一起开会。张连峰正在整理东西,招呼说:“你进来坐坐,我马上好。”
徐志云进来。宿舍里其余人不在,除了张连峰,就只有罗行健在铺位上看书。他叫了一声“老罗”。
罗行健应了,看看他们两个,微微笑了笑:“又去开你们的会?”
基于纪律,徐志云犹豫着没作答,张连峰则点头答是——同在一个屋子里,彼此关系也不错,罗行健早就知道他是共产党员了。
张连峰答完之后,顺口说道:“老罗,你也一起加入吧!我们有很多很有意义的活动。”
徐志云也说:“是啊,老罗,你也一起来!”
罗行健又笑了笑,摇摇头说:“如果可以,我连国民党都不想入……整天喊这喊那,不如多弄点实在的。”
徐志云下意识地想要反驳,转念间又一顿,想要好好思考,就在这时,张连峰整理好东西,对他说:“我们走吧!”
罗行健向他们点点头,笑着说:“你们去吧。”
徐志云和张连峰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一场小组会开了一个钟头。开完会后回宿舍,路上,徐志云对张连峰说:“夏生,依你看,之前老罗讲的那句话怎么样?”
“哪句话?”
“他不想入党,说不如多弄点实在的。”
张连峰考虑了一下:“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我们现在,不是做着很多事吗……去了解革命的意义,同工农同志联络,宣传革命……既然大家是来参军干革命的,那做这些事不是应当的吗?”
徐志云微微皱眉:“我也认为很好……但我二叔曾说,甲午海战之败并非我士气不盛,而是船炮迟钝,兵丁操练不精,与敌相抗,如脆木折于精钢……近日我们花费了很多时间参加党内活动,现在想想,功课是疏忽了不少……”
张连峰点点头:“对,我们刚刚入党,两边都正要学很多东西……前几天又刚加入青军会,活动也是多得很,学习都落下了。”他望向徐志云,“那明天!我们先把活动放一放,好好学功课,再到操场上练一趟!”
“好啊!”徐志云眼中光芒一亮,“我们对练?要看真本事,不许手下留情!”
“好!”张连峰笑着说,“谁输了就唱歌!”
“就这么定了!”
两人欢欣地一路往回走。
谁知,还没回到宿舍,就听见紧急的铃声在校园中陡然响起,接着是尖锐的哨声,四处脚步声纷杂。徐志云和张连峰对望一眼,都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惊疑之下,只得加紧赶回去。
其他在外头自由活动的同学也都纷纷回来,大家乱成一片,议论纷纷。“怎么回事?”“到底出什么事了?”互相都是在询问和摇头。
紧急集合后,连长向大家宣布校本部戒严,并指示他们不要乱走乱嚷,都立刻回宿舍里去睡觉。有学生发问,他便呵斥不要多问,照命令办。
大家不明所以,心中惊慌,可又别无办法,只好进宿舍里熄灯睡觉。外面灯火通明,隐隐有嘈杂声,一队队的脚步声不时经过,沉闷而又压抑。大家无心睡觉,有人压低声音猜测,是不是陈炯明叛军又打回来了?还是又出现了廖仲恺案那样的刺杀事件?徐志云和其余学生一样,听着屋里小声的猜疑议论,度过了这个令人不安的夜晚。
第二天起来,戒严状态依旧,出操上课一切活动都停止了,各队学生们得了警告,不敢随意走动,不敢大声提问说话,气氛十分紧张。大家提心吊胆,却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敢擅自打听,只能就这样挨过了一天。
这一整天徐志云没能同张连峰见面,更没能一起去操场上好好练一场。他心中担忧,从这个戒严的情况看,一定出了大事了,不知夏生那边是不是平安无事呢?接下来大家又会怎么样?
第三天,还是戒严。气氛更加紧张了,校内巡守的队伍增加了人手,个个紧握着手中枪,目光警惕,如临大敌。
到了第四天3月22日,终于有消息传进来,听了消息的同学小声对大家说:“据说是共产党要叛乱,要抓校长……说是共产党把中山舰都开到黄埔了,要把校长绑上船,绑到苏联去哩!”“校长要反击,反对他们乱来,正在和他们斗争……现在连广州市区都戒严了……”
大家大吃一惊,竟然有这样的事!闹出这么大的事,恐怕会有流血冲突了,也不知最后会是什么后果。学生们你看我我看你,更加惴惴不安。
徐志云心中更是充满焦急疑虑。共产党叛乱这件事,他身为党员怎么一点都不晓得?小组会里也没有任何这方面的消息啊!
他看了一眼同队的钟奋雷,钟奋雷也是眉头紧锁,默不作声。
第五天,又有消息传来,说校长取得成功,身为共党的中山舰舰长李之龙和与其勾结的苏联顾问已经被扣押,国民革命军第一军中的共产党上百人也都被扣押起来。
学生们都面露惊惧之色,对这局面说不出话来。苏联一直在给学校提供援助,苏联顾问也是来帮助建设的,总是跟校长一起露面;第一军是东征主力,队伍里尽是本校一期二期生,李之龙本人就是一期的师兄,竟然一夜之间……这有关叛乱的消息真如平地惊雷,让人目瞪口呆。
徐志云也万分震惊。这究竟什么缘故?叛乱的情形到底如何?被扣起来的那些人,他们会被怎样处置?而学校里的其他共产党员,又将会怎么样?他心乱如麻,被这些疑问弄得烦躁极了,恨不能出去透口气,可是戒严之下,也只能老老实实与大家一起待着,不得出声。
到了第六天,戒严总算解除。刚一解除,第四期学生就被集中到大礼堂,听校长训话。蒋校长看起来比往常更严肃了,他先是简单辟谣,说中山舰之事本属一个误会,现已查明事实,扣押的共产党员均已释放,大家不必人心惶惶;一些骇人听闻的谣传,是帝国主义走狗煽动起来的,大家切不要中计……辟谣后又指着“亲爱精诚”的校训再三训话,激昂地说要统一意志、团结革命。
这时,忽有学生提问。这个学生是政治科的,他说廖党代表已经被反革命刺死了,现任的汪党代表又到哪里去了?
徐志云听了,不大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于是抬眼去看校长。
校长神色却是变了变,过了一会才淡淡地说,汪党代表生病,入医院去了,不久会回来的。
训完话,各队离开。徐志云在人群中张望,寻找张连峰。才望两眼,身后就有声音传来:“逸飞!”闻声回头,只见张连峰从人群里往这边挤过来。
徐志云不禁露出笑容,还没开口,张连峰就挤到他身边,急匆匆地问:“这几天没事吧?你怎么样?”
“没什么事,就是同大家在一起……你呢?”
“我好好的!就是听说……所以怕你……”
他们对望一眼,同时缄口不言,随着人群走了出去。
出到外面,有人拍了他们一下,是钟奋雷。钟奋雷打了个眼色,压低声音说:“你们到这边来。”
三人转到一个偏僻角落,钟奋雷脸色严肃,开口:“据党小组传过来的消息,中山舰的事是蓄意诬陷,是针对左派革命力量的一个阴谋。他们要打压共产党和苏联顾问,竟然蛮不讲理地就把我们这么多人抓起来……不但是学生,连政治部的恽代英教官和高语罕教官都被关起来了……看来校长他们是容不下我们党了!”
徐志云和张连峰都是骇然,这个消息的说法可真出人意料!默然了一下,徐志云问:“那么校长又说人都放了,说这是个误会?”
钟奋雷皱眉摇摇头:“这绝不是误会……什么误会能辩解也不让辩解就先抓这么多人?再说,连倾向于左派的汪党代表也被排挤了,人都不见了。”
徐志云心中忧虑,说道:“校长这样专横,那么这件事要怎么解决?党组织那边打算怎么办?我们又应该怎么做?”
钟奋雷叹了口气:“还不知道,还要等党组织的指示。目前,你们就多加小心,最近组里的活动恐怕也要暂时停一停了。”
徐志云和张连峰心中沉重,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