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如歌(6)
作品名称:生活的土地 作者:韩治欢 发布时间:2018-04-18 12:39:41 字数:4803
进入秋冬季节,田地的庄稼已经收完,略带暖意的太阳把天空照得蔚蓝。一望无际的黄土地又赤裸裸地躺在了蓝天之下,这时的田野处处散发着淡淡的泥土气息,农户家里金黄的玉米已经一串串、一堆堆地挂在院子的树上,玉米秆、高粱秆儿在房前屋后堆成了山垛,玉米、高粱的香味飘满了整个院落。
忙完家里的农活,社员们就开始赶着马车、拉着平板车往地里送粪,一些家里宽裕的人家为了多打粮食从公社买了化肥撒到地里增肥;牛儿、马儿、骡儿养足了膘儿开始下田出力了,主人给它们套上缰绳,拴在犁头上,鞭子在空中甩个炸响,跟着吆喝一声,牲畜们便弓下身子,蹬着蹄子朝前走。明晃晃的犁头一头钻进土里像条鱼儿似地跑了起来,潮湿的泥土如同掀起的波浪随着鱼儿奔走。
犁了田,耙了地,人们就拉着麦楼子把金贵的麦种一垄一垄地播种到土地里。等播完种子,再用双脚把一行行模糊的麦沟踩成了清晰可见的直线儿。社员们安安静静地蹲在地头望着麦田抽着纸烟,闲聊了半天,而后拍拍身上的泥土回家去了。
回到家里也闲不着,种了棉花的要扒着摘棉花,摘完棉花除了卖去的,余下的还要弹成棉花绒儿,女人们还要冬天里纺线织布,给儿女们做衣做被;种了玉米、豆子的就要忙着脱籽,脱了籽装进化肥袋子里或入进粮屯里存放,缺钱的就急着拉到粮站里卖了些。该交税费的交税费,该还账的还账,该买油盐酱醋的到集市上买了。
不长时日,手里的钱就花得差不多了,没有还上债的只得跟人说些好话推到明年再还;有些余钱的人家也不敢铺张,因为还要攒下供儿女们上学,为儿女们操办婚事或寻思着翻修一下破旧的房子。生活中家家依旧是省吃俭用,大伙的日子依然过得清贫。
入冬之后,农民的日子相对清闲了,龙湖里的鱼儿正肥,大队干部们便聚在一起谋划打鱼的事了。等商定之后,孟德武便带着会计金善堂到县里买了捕鱼的工具,然后选个吉日就开始通知社员们下湖捕鱼了。
这消息刚一传开,社员们就炸了锅,一个个都盼着分鱼、分钱的事。碎嘴的女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块儿议论着。有人说:“钱出两年多了,如今总要回本了,就不知道这回一人能分多少?”有人回:“你愁个啥呀,打多少鱼,卖多少钱,村里多少人口都是有数的,大家平均分了就是,怎的?你还担心有人占了便宜!”有人问:“假如卖的鱼钱村里留下来一部分,不全分了呢?”有人答:“那怎么成呢?湖是大伙挖的,钱是大家出的,卖了钱就得全给大伙分了。大队留下给谁花呀?留给干部们补贴家用?恐怕全村人都不答应,这说到天边也没道理呀!”有人附和:“就是,俺还指着分了钱还账呢,谁敢扣下俺的钱,俺第一个跑他家里去闹。俺住他家里吃他的、喝他的,吃饱喝足了,俺拉开嗓子哭他家一个鸡飞狗跳。”
登船打鱼那天,龙湖岸上围满了人,队里的男女老少都奔过来了,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笑着,一双双眼睛放了光齐刷刷地射在了湖里的两只渔船上。孟德顺和田俭方各带两个壮汉立在船上。孟德武在龙水桥上吆喝了一声:“开网打鱼喽!”只见湖泊中央两张大网撒向空中,像两朵花儿瞬间绽放开了,渔网落进水里,岸上的人们睁大了眼睛瞧着。壮汉们慢慢把渔网从水里拉出,那白花花的鱼儿便甩着水珠儿跳出水面,迎着阳光看去,那跳动的鱼儿就像白亮亮的银子在湖中闪烁,一时看迷了岸边的社员们。从未见过如此喜人的场景,妇女孩子们禁不住惊叫着跳了起来。
鱼打了一船又一船,倒在湖岸的储水池里,由孟高强带着几个民兵看守。孟德武让金善堂给大伙分鱼,金善堂拿着账本在储水池旁的桌子前坐下,对孟高强说:“高强,一会儿分鱼的时候,你一定要维持好秩序。你让每一家派个代表过来,从这里往后排队,以免乱起来。”孟高强说:“放心吧,金会计,谁敢乱挤乱叫,我让他吃不消。”
他把附近的人轰开了,冲着人群喊道:“大家伙安静了,都听我讲啊。现在鱼打上来了,咱们支书说了,这鱼啊咱不急着卖,得先让大家伙尝尝鲜不是!”人群里喊起来了:“分鱼喽,分鱼喽……”孟高强使劲拍着手说:“安静了,安静了。”人群渐渐平静下来。
孟高强正要接着讲话,孟高君的老婆高凤英挤到人前问:“高强兄弟,这鱼咋分的呀?是按人头分呢还是按户分呢?”孟高强说:“出钱时咱是按人出的,当然得按人分了,要是按户分,那人口多的不是吃亏了嘛!我跟大伙说啊,咱们一口人五斤啊,现在大家先回家拿桶拿盆啊,一会儿分鱼的时候,一家只许来一个人在这儿排队啊。来多了不分,谁敢挤着插队,我饶不了他!好了,现在都回家拿家伙去吧!”众人听了,脚上都生了风,人群“哗啦啦”像潮水一般退去了。
不到两袋烟的工夫,一群群年轻人便提着水桶、水盆跑出村子,黑压压的人群像乌云一般朝龙湖席卷而来。个个跑得奔放,跑得跌跌撞撞,好似后面来了洪水;后面的人脸上带着恐慌,拼尽全力要超越前面的人,生怕被洪水吞没了似的。
人群涌到储水池旁,后面的还拥着前面的人朝前挤。孟高强在地下画了条线,说:“都给我往后退,不许超过这条线啊,现在都给我规规矩矩地在这儿排成一队,啥时候排好队了,咱们再开始分鱼。”人群像拉线似地开始朝后退,一团子乱麻不大一会儿就叽叽咋咋、吵吵囔囔地抽散开来。金善堂负责核对各户人口,我品阳哥负责从水池里捞鱼,田俭粮负责称重,孟德武乐呵呵地坐在一旁抽烟。领了鱼的男人们提着水桶走了,媳妇们喊上孩子们乐颠颠地跟在男人身后,急着回家炖鱼吃了。
排到金善水领鱼,金善堂喊了声:“金善水一家五口,领鱼二十五斤。”这时排在后面的高凤英喊道:“他家的娃儿也给分吗?如果这两年出生的娃儿们也给分,那俺三妞也得算上啊!”金善堂拿不定主意,转头问一旁的支书。孟德武站了起来说:“本来新生的娃儿们也给分的,不就是五斤鱼嘛!既然有人提了出来,那大伙说说分还是不分?”排队的人有的喊分,有的喊不分。孟德武说:“既然有些人不同意分,那为了公平,当年没有缴纳筹资款的娃儿们就不给分了!”支书这么一说,那些家里新添娃儿的妇女们便骂起了高凤英。
之前村里人对高凤英还是充满同情的。她出生在省城郑州,七二年初中毕业后,来到龙岗大队知青点当了知青;后来不知为何跟孟高峰好上了,七七年春天两人结婚成了家。一两年后,与她一起下乡的知青们,考上大学的考上大学,招工返城的返城,一个个都陆陆续续离开了青龙岗,只有她为了女儿在青龙岗留了下来。
当年为了留在青龙岗,她还与自己的亲妈翻了脸。七八年底,她母亲曾来过我们村里一次,来的时候气势汹汹,走的时候哭成了个泪人。高凤英在后面追着送她,她回过头,哭着对女儿喊:“你走呀,我不让你送,我就当没了你这个闺女。我的话你不肯听,以后过好过坏,都是你自己选的,你别怪我没有劝你……”此后,村里人都觉得高凤英有情有义,为了自己的丈夫和女儿,宁肯留在农村里吃苦受罪,还不惜与自己的亲妈断绝了母女关系,实在令人敬佩而又同情。
然而,人们的爱恨实在是不坚定的,如今因为她多了一句嘴,自家少分了五斤鱼,就都恶毒地骂起她了。高凤英回过头跟大家解释说:“你们别怪我啊,我就这么一说,想弄清楚嘛,我也想分呀,要分了我还占了一人的便宜了呢!”
忙活了将近一天,四千多斤的鱼都分下去了。那一夜,村子里飘满了鱼香味儿,直馋得村里的猫儿像发了春似的叫了半夜。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里,大队又组织社员捕鱼八万多斤,人们还嚷着要捕,被孟德武制止了,他说:“要一竿子打净啊!过了今儿不要明儿了?今年打干净了,明年吃个锤子,卖个球啊!都不许打捞了,谁敢打捞高强你给我抓起来!”那些天,几个委员各带人赶着马车到附近几个公社以及县城集市把鱼卖了,共收入四万多元。
到了月底,大队给社员每人分了二十元。社员们都嫌分得少,就结了群跑到大队部去质问支书和会计,问为啥把卖鱼的钱给扣下了。孟德武说:“大队要拿这些钱建酒厂啊。建了酒厂,大伙以后才能分更多的钱。这就跟种地一样,就那一亩地,顶了天能打千把斤粮食,只有扩大了耕地,才有万斤的收成!”
社员们说:“建啥酒厂啊?俺们不管,先把钱分了再说,当年俺们借钱给队里出资养鱼,这盼了两年了一人才得二十块钱,除去十元的本钱就得十块的利,早知道还不如不出资了呢!”孟德武好说歹说,社员们不听。孟德武就火了,他一把抓了茶缸子砸在地上,拍着桌子大骂起来:“瘪犊子玩意儿,都想咋地呀?好话说尽了都不听是吧?一个个眼里就认钱了?还是怕我把大伙的钱给私吞了啊?都给我滚回去,谁他娘的再敢过来,我割了他狗日的舌头!”
被支书一阵痛骂,社员们便灰溜溜地回去了,从那之后就再没人敢质问此事了!压下了社员的怨气,孟德武对金善堂说:“德顺哥和俭方兄弟这两年当渔场管理员,一年四季割草喂鱼,两年来没拿过一分钱,也够不容易的了。这样,你给他们每月按二十块发工钱,这两年的一下给结清了,别亏了他们。”金善堂就给孟德顺、田俭方各发了四百八十块的工钱。
孟德顺拿了工钱还未暖热,就让他小儿子孟高峰借了去。孟高峰出外闯荡了一年多,如今变了个人回来了。他留了一头长发,上身穿了件尼龙绸夹克,下身穿了件喇叭裤,脚蹬一双黑皮鞋。刚进村子,没人认得出他,一个个像见了怪物似的盯着他看,直到他走上来甩起头发跟人打了招呼,人们才认出他来。
回来之后,他四处跟人吹嘘,说广州如何如何的好,那里的人富得流油,天天吃海鲜大餐;还说他在广州认识了一个大老板,家里的钱装了几麻袋。我品阳哥问他:“你亲眼见了?”孟高峰说:“那当然,我还在钱堆里睡了一晚上呢!”周围的人哄笑着说:“做梦吧你!”孟高峰说:“你们还别不信,哥们这次回来是要当老板的。”田治宏说:“俺的牛飞了。”众人大笑说:“高峰,牛逼吹大了啊!”孟高峰丢下烟头,说:“瞧你们一个个土老帽,不信你们就等着瞧吧,不出两个月,我就让你们刮目相看了。”
他果然说到做到,不几天他就又走了,二十多天之后他从外地回来带来了几大包新潮的衣服,而后就在平阳镇的街道上开了一家“时装商店”,一时间他的生意红火起来了。
孟德武本来要用余下的钱建设酒厂的,他已经跟他的亲家商量好了,要把田俭粮酿制的“风儿柔”扩大生产规模,日后等酒厂建成了就由田俭粮当厂长。但是资产是属于集体的,大队部几个委员规划都做好了,不料公社马书记把孟德武喊去,让他把之前建龙水桥时借的款先还了,说是公社里要翻修中学的教室。孟德武跟他说要用这些钱在村子里建酒厂哩。马书记说,你先还了,酒厂的事明年再说。孟德武无奈,只得应了,但他没把余下的两万五全还了,给队里留了五千。
回来,孟德武跟几个委员商议,这点钱建酒厂是不足事的,干脆明年春天,拿这些钱买成果树苗儿,栽种到龙湖岸边。他信心满满地说,如此一来,过个三五年,咱们这里就是鱼儿满湖,果子满园了!
过了春分,孟德武、我三叔和金善堂去了一趟万县,都说万县盛产梨子、柿子、枣子,是省内有名的水果之乡。去了之后,果然看到一望无际的果园,随处问了几户人家,都说这两年果子丰收,家家收入可观;又问如此多的果子卖到了何处,村民们说果子成熟时,公社里有人开着大车到乡下收购,听说他们把果子都拉倒省城或省外去了。问起哪里能买到果苗时,村民们一笑说眼下正是植树的好时节,你们随便找个集市看看,卖果苗的到处都是。几人转了一个当地集市,果树苗儿摆了半条街,而且卖价比兰阳县低了一多半。
通过这趟走访,孟德武坚定了种植果树的信心。回来之后,他召开了一次干部会议,再次把他的想法跟大伙说了,几个委员一听,都赞同把卖鱼余下的钱买成果苗植在龙湖岸上。达成一致意见之后,孟德武就带着十几个人赶着七八辆马车到万县购买果树苗了。过了四五日,近万棵的果树苗拉回来了。接着大队组织了一次植树动员大会,大会上孟德武跟大家讲述了万县各村发展果业的现状,给大伙展望了果树种植的美好未来;并告知大家,这些树苗是用卖鱼的钱买来的,是龙岗村的集体资产,今后果园挂果卖了钱也是村里的集体财产,到时将按照人口分到各家各户。最后他向全体社员发出了动员令,按照每户人口分配植树任务。
大会结束,金善堂把果树苗分发下去,我三叔在龙湖岸边给各家划分了植树区域。就这样,一场盛大的植树活动便轰轰烈烈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