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登台
作品名称:回望 作者:青山路远 发布时间:2018-04-17 14:08:28 字数:4477
定了节目,两人便开始准备。由于徐志云一概不熟,剧本唱词当然由张连峰拟定。徐志云:“演的是《白蛇传》里哪一段?”
张连峰把剧本初稿递过去。
“《断桥》?”徐志云惊异地盯着稿子,“怎么是这一出?”
张连峰赶忙问:“《断桥》怎么了?”
“哭哭啼啼的……不如,换成《水漫金山》吧,斗法才有气势!”
“可是……”张连峰看着他,提出了问题,“《水漫金山》里白蛇唱词特别多。”
徐志云立刻不出声了。
“我比较过了,这几折里,就是《断桥》白蛇唱词最少,我再尽量删减一些,到时,你主要捂着脸哭就行了。”张连峰胸有成竹地说。
徐志云脸色变了几变,半晌挤出一句:“……行吧!”
张连峰去负责唱词的事,徐志云就按周恩来说的,去琢磨白蛇这个形象,揣摩她的性格和心理,又要去留心观察和模仿女性的举止。
可学校里没有女生,观察谁去?好在校长和其他长官有时会携夫人来黄埔视察,徐志云就抓紧时机观察她们的举止神态。
有一次,校长来蝴蝶岗视察,钟奋雷发现徐志云一直偷偷盯着校长夫人陈洁如看,便在视察结束后,过去问他:“你刚才在看什么?”
“我……”徐志云脸一红,有些说不出口。
“虽然我们学校没女人,可你也犯不着这样吧?”钟奋雷笑着说,“小心让别人知道了,到校长面前告你的状。”
“你要告就去告。”徐志云一听也不示弱,“打算怎么告?说我注视校长夫人太久,有伤风化,罪大恶极?”
旁边张连峰连忙解释:“你误会了!逸飞是为了文艺晚会的节目,才去观察女性的。”
钟奋雷再问下去,张连峰就如实说了徐志云反串旦角的事。自从上回他们问了共产党的事,钟奋雷私下常同他们解释介绍,于是关系近了很多。
钟奋雷听他们要演《白蛇传》,倒是没有取笑,而是提了个疑问:“就你们俩人演?《断桥》里不是还有个角色青蛇吗?”
张连峰摇头:“找到一个愿意反串的已经很不容易了,上哪再找第二个?何况还要学习唱腔、动作,更是难上加难。就连身边最要好的徐志云,也是靠周主任做了工作才最终点头。”
“要不你来扮青蛇?”徐志云看向钟奋雷。
“好主意!”张连峰非常赞同。钟奋雷个子偏矮小,扮演起来正合适,“青蛇唱词特别少,很好演!你就……”
“不用了,好演也留给别人吧!”钟奋雷赶紧打断他兴奋的劝说,“我一开口就走调,至今校歌都没唱得到家,还是不拖你们后腿了。”
“再说……”他笑了笑,促狭道,“要盯着各位长官的女眷一直看,眼睛太受累。”
眼见徐志云脸色一变,他又连忙说道:“对了,我虽不能演,但我认识血花剧社里几个人,到时帮你们说一说,借些戏服道具不成问题。”
“那多谢了!”张连峰高兴地道谢,把脸色不悦的徐志云拉走了。
经过各级干部的宣传动员,入伍生报上去的节目很多,一台晚会当然演不完,需要删减一批。具体方案是,按照报上来的先后顺序,将形式内容重复的节目删掉,再把虽不重复但平庸老套的节目删掉。
徐志云有些忐忑,他既不愿意自己在学校报名的第一个节目被无情删掉,又感到演这个节目压力很大,一时间竟不知是希望节目入选还是落选。
几天以后,通知下来,黄梅戏《断桥》赫然出现在保留名单之上,看来这项工作的负责人也对此节目颇有兴趣。
定了要演,当然全力以赴。张连峰写好初稿后,删删减减,把白蛇唱词减到只剩十来句,便一句一句教徐志云唱。徐志云一有空闲就拿着唱词练习,为怕人听见,总是在休息时间跑到偏僻无人处,偷偷唱上几句;在营房里大家聊天时,他则躲到铺位上,拿被子蒙住头低声练习。
形体动作也是如此,张连峰与他简单解说一番后,又请来几个熟悉戏曲的同学,一起出谋划策:如何做手势,如何行台步,何时整鬓,何时翻袖……
时间紧迫,徐志云每天总在站完军姿、拼完格斗后,满脸尘灰地回去即刻练习碎步、云手、翻袖扬袖;场上激越响亮地喊口号,下了场赶快躲到角落里用委婉的唱腔练习那些凄楚唱词。午休通通不要了,周日更不用说,除了一个小时练枪法,其余时间都扑在演出练习上。
他毫无基础,要在一个月的零散时间内,练得像模像样能登台,非常不易。好在他心性坚韧要强,人也聪明,记忆极好,张连峰又从头到尾陪他练习,因此学起来很快。
转眼二十天过去,唱词、动作都基本掌握了。在钟奋雷的帮助下,戏服和道具也都借到,还联系到了两个能吹笛子拉二胡的同学。唯一的问题就是白蛇的戏服,血花剧社没有合适的。
幸而还有十天,十天中间有个周日,徐志云和张连峰就打算周日到广州市区,找个戏院借一件。
如果这件事解决,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他们两人都松了口气。这看似不可能的事,拼着拼着竟然也办到了。
“逸飞,真是辛苦你……”张连峰望着徐志云。
繁重训练之外的紧张练习,使两人休息时间更少,彼此都面带疲惫。但这个演出是他自己的愿望,徐志云完全是为他付出,这期间并没有牢骚一句,他满是感激,又觉心疼。
“累也是几天的事,就怕练不会……我也没想到我能练得成!”最近一次排练已经像模像样、相当流畅了,徐志云心头踏实不少,憧憬道,“你说,我们能不能拿到第一名?”
“恐怕不容易。”张连峰说,“报上去的节目这么多,筛选之后,留下的一定是有新意的好节目。再说校长和诸位长官都会亲临,阵仗这么大,大家一定都在苦练。”
徐志云心中也清楚:“是这样。”
张连峰笑着问:“第一名的奖品是洋照相机,逸飞,你会用么?”
“当然会了,”徐志云得意,“我二叔就有一台。等拿到了第一,我给你照几张!”
“好啊!”张连峰顿时心动,“你教教我,我也给你照!”
“可以!”徐志云看向他,“你也把白蛇的戏服穿一穿,我就教你。”
“啊……”
两人往广州市区去了一趟,戏服也顺利借了回来。晚会当天作最后一次排演,排完问几个负责参谋的同学,都说差不多了。大家谁也不是梨园出身,只求演得大体像样,也不能再提什么改动精益求精了。
张连峰挨个问意见时,其中有个人这么说:“看着还好……就是哭诉那里略觉平淡,如能再有感染力一些更好。”
一圈下来,大家都是首肯,提意见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地方。既然大体没有问题,两人也放心了。
晚会演出是从七点开始,《断桥》被排在中间。徐志云与张连峰还有比较宽裕的准备时间,他们看了两个节目之后,才去后台。
负责上妆的是长期在血花剧社帮忙的学生,手脚很快,可尽管如此,徐志云仍感到极其别扭,如坐针毡地忍受描眉、搽粉和涂唇,他只好转移注意,把唱词又默背了两遍。
终于上完妆,工作人员很满意:“很好,很漂亮!”拿过镜子让他看。
徐志云一看镜子里胭脂粉黛的女子扮相,顿时失声叫道:“这是什么?简直像个妖怪!”
工作人员捂嘴偷笑:“你扮的就是妖怪。”
徐志云站起身去找张连峰,想瞧瞧他是什么样子。那边张连峰也打扮好了,妆倒简单,穿个长衫,是个书生样子。
徐志云笑着过去打量:“你这个不错啊!”
张连峰一看他,想笑又赶紧忍住:“逸飞,我都认不出你了。”
徐志云说:“我知道,我现在是妖怪样。”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扮得好,比从前台上的那些还好看!”
“得了吧,我都这样了,你说实话我也不会罢演!”
后台里其他学生也笑嘻嘻地围过来看,一时间气氛轻松起来,把他们即将登台的紧张冲散了大半。
终于轮到他们上场,报幕后,布幕拉开,弦乐奏起,两人各自上台亮相。
底下学生们很感趣味地注视台上,窃窃私语声也高了一点。
真正上场,底下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又有校长在座,徐志云和张连峰顿时暗自紧张,好在平时训练得熟,一步一式都没出错。
《断桥》的戏文是讲白蛇在西湖断桥上与许仙重逢,斥责许仙薄情寡义,许仙则悔恨不止,苦苦哀求白蛇不要离去。
演到许仙哀求时,伴乐转为低涩幽怨,张连峰按事先排演过的动作表达悔恨和挽留。唱到一半,他忽然想起同学提的意见“有些平淡”“如能再有感染力些更好”。按原定的剧本,他此时应拉住白蛇的衣袖继续恳求,可“要有感染力”的念头一过,他不知怎么一个冲动,抱住了白蛇的腰。
徐志云一直按着定好的步骤表演,生怕出错,猝不及防被他一抱,顿时吓一大跳,本能地想要挣脱,重心一失,惊慌中一屁股摔到了地上。
着地的一瞬间,他脑子一片空白。张连峰也惊呆了,手足无措地站着。
台下静了几秒钟,继而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哄笑声。
报幕员赶紧上去,拍醒呆愣的许仙,两人一起把白蛇从地上拉起来。
徐志云脸上的妆都盖不住底下的通红,尴尬至极地站在台上,头也不敢抬。
台下狂笑不息,这场戏也不知该怎么继续,报幕员想要打圆场却又不知该怎么圆,只好含糊地声称“意外”,赶紧让他们退场,接着报下一个节目。
走到后台,张连峰回过神,急忙小声道歉:“对不起!逸飞,刚才是我……”
徐志云看也不看他,加快脚步把他甩开,自顾去洗脸上的妆。
张连峰只好也先去卸妆,一面洗又一面道歉,徐志云都未理睬。
换下戏服,穿回军装,工作人员引他们出去。上场参演的人,下了场被安排在前排继续观看节目。
他们并排坐着,张连峰见徐志云虽然眼睛看着台上,却脸色僵硬,胸口起伏,显然根本没看进去。他心里懊悔愧疚得不知怎么说才好,只好又低声道了几次歉,可徐志云置若罔闻,一语不发。
后面的节目,他也一个没看进去。如坐针毡地熬到晚会结束,见徐志云起身就快步往外走,他也赶忙跟上去。
追着回到营房,见徐志云铁青着脸仍然一句话不说,张连峰忍不住伸手拉他:“逸飞,实在对不起!我……”
徐志云猛地反扭住他的臂,转脸看向他,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张连峰!”跟着一拳打过来。
张连峰被打得踉跄了两步,还没站稳,徐志云又是一脚,把他踢倒;接着扑上去挥拳又打,边打边骂:“你有毛病吗?搞的什么鬼?害我出这么大洋相!”
其余人这时回来,看到他们滚在地上,一个正对另一个拳打脚踢,连忙一拥而上,把他们拉开,从地上架起来。
值星官闻听动静,跑到这边察看:“怎么回事?”他看看满身灰土、样子狼狈的张连峰和徐志云,严厉地喝问,“你们打架?”
旁边罗行健开口:“他们是打闹着玩,一下子闹过火了,不是打架。”
钟奋雷也附和道:“对,他们是开玩笑,不是真的动手。”
张连峰连忙道:“是我们不对,下回一定不再触犯纪律!”
徐志云怒火未消,既不看值星官,也不开口。
值星官看看鼻青脸肿的张连峰,哼了一声:“认错态度还算好,就不关你们的禁闭了。明天绕操场跑十圈!”
说完又向众人警告:“不许打架斗殴,要打格斗课上打,否则关禁闭!都去睡觉!”又向四周察看了一番,这才转身离去。
钟奋雷对罗行健小声嘀咕:“这哪是打架?这明明是打人。”
罗行健顿时笑了,赞同地点着头。
张连峰的衣服在扭打中扯乱了,他整了整,又拍拍身上的灰,抬头见徐志云身上也脏,便过去道:“逸飞,你衣服上还有灰……”一面伸手帮他拍。
徐志云格开他的手,自己胡乱拍了两下。
罗行健开口道:“你也是,既然摔倒了,就顺势接着演啊,别人就会以为白蛇是伤心过度摔倒的,以为是剧本里的安排,这不就圆过去了?”
钟奋雷也说道:“就是,你应该随机应变才对啊!这下好了,你倒在那里不动,谁都看出来是演坏了。”
张连峰忙道:“你们就别再说他了!当时谁反应得过来?这件事都怪我。”
“怪你是怪你,可他打人也是不对。”罗行健看着他,笑了笑,“你这脾气可够好的啊,自己挨了打,还帮别人说话。将来成了家,还不被你老婆管死。”
钟奋雷哈哈笑起来:“我老家四川方言里叫耙耳朵!”
面对他们的调侃,张连峰不好意思地笑笑。
徐志云则憋着气自顾回铺位去了。
众人又围着张连峰取笑了一会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