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在县医院里，附近三个县的党政领导都带着最好的医生赶来了，防化兵某部的解毒专家，乘坐省领导亲自指派的直升机也赶来了。
　　这一切都是翮书记的功劳。他从小中南海长大，见多识广，人际关系熟络，本人又很有思想修养，待人特别热情。今晚这件事从贾辰问路开始，翮书记就完完全全当成了自己的分内事。从跨入医院的那一刻起，他真是比谁都忙，比谁都着急，也比谁都老练沉稳。哪里寻医，哪里觅药，电话畅通无阻，一路绿灯。在场的任何人无法取代。
　　压井40分钟之后，比第一次更为强烈的井喷再次发生了。
　　震耳欲聋的呼啸声划破长空，方圆十几公里都能清晰地听到。各大队、生产队都接到了县革委十万火急的紧急通知：1.任何人不准动用明火，擅自动用的追究刑事责任；2.立即行动，做好疏散转移准备工作，接到转移命令，立即向干线公路转移；3.所有基干民兵紧急集合，加强武装巡逻，防止坏人借机破坏。
　　温源他们赶到井场后大约五分钟，老部长和总部领导的车队也赶到了。
　　井场上，除了被何新强行扣住的六名爆破队员外，几乎全部中毒休克，但没有一台设备停止运转，压井工作仍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进行着。
　　何新满含热泪，简要汇报了情况。老部长果断拍板：“爆破压井！”
　　第一爆破组冲向机泵房，摘泵停机！
　　第二爆破组三名队员各执一包炸药，像箭一样冲向井口。随着一声震天动地的“轰隆”巨响，肆虐狂啸不可一世的“气老虎”，顿时变得悄无声息——它被制服了！
　　井场上一片死寂。设备已面目全非。
　　然而，爆破组的六名同志不可幸免地出现了中毒症状。何新迎上前去，一个个搀扶出井场，用首长们的专车送往医院。
　　老部长现场下达指令：请总调立即组织四十辆水泥车，三百吨油井水泥，以井架底座为骨架，浇筑一个水泥墩子，压在井口上面，防止意外发生。
　　温源以十分沉重的心情和高昌、石明智等领导现场碰头，决定，临时抽调领导班子坚强有力，队伍作风比较过硬，目前正在休整待命的作业五队，来“兰一井”井场，一边看护机器设备和个人生活物资，一边清除井场和设备上的油污。为了预防意外发生，通过物质供应系统，紧急调拨二百副防毒面具，要求工人上井工作，必须戴齐面具。每工作半小时必须撤出现场，检查面具，更换滤药，并且强调，这一条要成为一条死命令。同时，请求当地政府动员三百名基干民兵，由武装部、公安局、企业保卫科各选派一名科长负责，在井场外围1000米划定警戒线，防止社员群众误入毒气圈，造成不必要的伤害。
　　
　　等老部长及会战总部领导、二级指挥部领导、有关处室长、科长们赶到抢救伤病员的医院时，已经是凌晨四点钟了。
　　医院门厅、过道、病房、会议室全部支满了病床，躺满了中毒的病员。32002钻井队124名职工，只有指导员战忠一人因最早送病员入院而没有中毒，其余123人无一幸免,。少部分同志是在抢救病员过程中，实施口对口人工呼吸二次中毒的，症状稍微轻一点。
　　防化兵医院的解毒专家自然成为现场救护组当仁不让的总负责人。实际上，在他赶到之前，队长任杰、四班司钻童融、地质技术员鲁明因为中毒过重、现场抢救不得法，已为石油事业献出了生命。还有绍荣、万宇、寿勋、盛存、荣宁等处于极度危险之中，随时都有停止呼吸的危险。此外，还有28人处在昏迷之中，88人处在半昏迷状态中。
　　这位专家姓平，身材魁伟，相貌堂堂，两鬓染霜，前额脱顶，头发稀疏，目光有神，态度和蔼。在草绿色的军装外，套了一件洁净的白大褂，脖颈上挂着听诊器，右手抓着听诊器探头，在左手手心中有节律地轻轻拍打着。见到这么多人突然涌进院门，他断定是石油单位的领导到了。为了不干扰正常的急救工作，他快步迎上前去，主动做了自我介绍。老部长也自我介绍，并对专家的到来深表致谢意。
　　平专家一字一板地简要介绍急救情况：“硫化氢是一种剧毒物质，在一定浓度下，只要吸进一口就可能夺去人的性命。不仅仅是人，一切动物都不能幸免。估计在你们这口井的井场里，相当一段时间不会有一只老鼠生还，上空也不能飞过一只麻雀。它对动物包括人的毒害主要表现为酸中毒，就好比把一定浓度的硫酸，直接注进了血管里，后果可想而知。不过这种物质也有个特性，只要我们加速稀释它的浓度，并用有效地碱性物质中和它，病员的症状会很快好转，一般不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也就是说，一旦获救，就和正常人完全一样。”
　　老部长急切地询问：“病员目前的情况如何？”
　　平专家仍然一字一板地回答说：“在我到达之前，已经有三名同志故去了，现集中停放在一号病房。还有五名同志虽然仍处在病危之中，但从时间上推断，估计不会有太大问题，我们正在全力抢救。其他所有同志今天会全部好转，明天即可出院。请你们放心。你们人比较多，建议分成四个组，排成队进去看一看。一组出来，再进一组，不要妨碍医护人员工作。给大伙讲一讲，要控制住感情，不要增加已复苏病员的心理负担。”
　　温源陪同老部长、总部几位领导以及钻井工程、地质研究、采试工程、油建工程等方面的专家为第一组；高昌、石明智陪同总部机关有关处室长为第二组；指挥部其他领导应榭、冯远、郑世范等带领机关部分科室长为第三组；二线辅助生产单位及后勤保障单位的领导为第四组。
　　先从门厅、过道里的轻伤员看起，然后到各病房、急救室看望重伤员、危重伤员，最后到一病室看望任杰、鲁明、童融三位捐躯的同志。
　　任杰、鲁明、童融的油工衣已由战忠他们换下，穿上崭新的石油工人特制的黑色“道道棉工服”，脸上的油污也擦洗干净。他们各自安详地躺在病床上，身上覆盖着白净的被单。他们的皮肤像蒸发过轻质油之后的原油一样，青黑青黑的，除了他们不甘瞑目的白眼球和紧咬牙关做最后一搏的牙齿以外，再也见不到一丁点其它肤色。大概是由于硫化氢剧毒气体已经渗透、凝固在他们周身所有的血管里的缘故吧。
　　这真的是我们的队长任杰吗？
　　这真的是我们的地质技术员鲁明吗？
　　这真的是我们的司钻童融吗？
　　老部长、温源、高昌、石明智、知名不知名的首长、领导，个个泪流满面，悲痛欲绝！
　　从医院出来，翮书记将大家招呼到医院对面一所“地方国营工农兵饭店”里。这个饭店比滹沱镇县革委招待所要气派得多，有能够容纳几百人的会议厅，也有能容纳百八十人、三五十人的大小会议室。夜间赶到的附近三县的党政领导，都恭候在一间称作“第一会议室”的大会议室里。翮书记在附耳征求了老部长的意见之后，将石油上副处级以上干部和跟随首长的秘书等，也让进第一会议室。将其他人员带进斜对门的第二会议室，休息待命。
　　第一会议室里，翮书记俨然以主人的身份简要介绍了自己，然后一一介绍了三个县的党政领导。温源一一介绍了石油单位的领导。
　　随后，由老部长主持。
　　依次听取了战忠关于井喷发生前后的情况汇报，翮书记协助组织抢救病员的情况汇报，温源关于这支队伍参加京门会战以来的总体表现的情况汇报。温源特别汇报了32002队队长任杰的生平及成长经历。
　　任杰，1938年出生在四川若龙山区的贫苦农民家庭。家乡解放后，上了几年小学。他个头不高，胖墩墩的，看上去有点上下一般粗，但动作特别灵巧，有一股冲劲，所以老师、同学、乡亲都叫他“小铁蛋”。1955年应征入伍，随军进藏，给一名骑兵团政委当警卫员，个头长到一米六之后，就不再长了，用团政委的话说“只知道横向发展”，体重没有下过140斤。别看他矮粗矮粗的，马术训练从来都是全优。动作敏捷、军事技术过硬，特别是马上冲锋枪射击，可以说百发百中，让全团战士心悦诚服，所以，在部队大家都叫他“小钢炮”。
　　五十年代末，在剿匪平叛战斗中曾荣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一次。本来已经上报提干了，但他年轻气盛，在一次传送团政委签阅的机要文件时，无意中发现一名曾经参加过全军英模大会、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过的团职领导，正在和驻地一名少女产生恋情，他便认定这是违犯党纪军纪的行为，也是一种年龄悬殊的乱伦之举，所以咬定牙要向组织举报。团政委私下反复做工作，并向他讲刘备的韬晦之计，希望他慎重处置，不要因小失大，他就是听不进去。结果这个领导党内严重警告、行政降级使用处分。他呢？被收回任命文件，复员回家。
　　好在刚回到家，正赶上石油单位招工，他就来到石油单位当了一名钻工。先是在32001钻井队担任副司钻、司钻、大班司钻、副队长，一干就是十八年。1964年“国庆”，代表石油工人到北京参加观礼，见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及党和国家的众多领导人。去年下半年组织决定调他到重新组建的32002钻井队担任队长，可以说是临危受命。他暗暗下决心：要干出个样儿来，让兄弟单位的弟兄们看看。
　　今年年初，他带领全队职工，经过二千多公里的长途跋涉，来到京门大地参加会战。一下火车，他就学着当年铁人王进喜参加大庆会战的样子，不问吃，不问住，先问“井位在哪里”。领导考虑到他们长途搬迁比较劳累，让他们住招待所休息待命。但他心急火燎坐不住，硬是软缠硬磨，把井位拿到手，带领队伍一人领两个凉馒头，爬上敞篷车，冒着刺骨的寒风赶到井场。帐篷只运到了骨架和顶子，帆布墙裙还没有到，他带头将自己的蓬顶围给女子地质班，自己则露宿过夜。工人们看到队长露宿，自己住在四面透风的蓬顶下面，谁也没有任何怨言。没有伙房，他就带领大伙捡来砖头、石块支起锅灶，从附近公社、大队借来小米熬粥喝。装卸物资吊车少，轮不过来，他不等不靠，带领职工人抬肩扛，把几十吨的设备、几千米的钻具抬到井场。哪里活最重，他就在哪里和工人一道干；哪里活最脏、最累、最难搞，他就钉在那里带头干，不干彻底不挪窝。所以工人们又人前人后叫他“老铁牛”。
　　他有时也在职工大会上讲：“我这辈子也就是钢铁命，硬得很。小时候村里人都叫我‘小铁蛋’；当兵进藏，人家又叫我‘小钢炮’；现在当了石油工人，你们又叫我‘老铁牛’。比铁人少了个心眼，多了个牛脾气。我不认也得认啊！”没有想到，这样一条群众公认的铮铮铁汉，为了祖国的石油事业，为了这场京门会战，被硫化氢气体夺去了宝贵的生命！他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兑现了“我为祖国献石油，甘洒热血写春秋”的誓言。
　　任杰活着的时候，为32002钻井队留下了两件宝贵礼品。一件是，这口井开钻前，他专程登门造访当地的著名书法家，题写了上述对联。他把它一字一块拓印在白铁皮上。一共拓了两副，一副挂在井架大门两侧，一副挂在生活区帐篷四合院门口。“我为祖国献石油，甘洒热血写春秋”，白底红字，熠熠生辉，上班见，下班也见，抬头见，低头也见，时刻激励着自己和属下的斗志；还有一件是他自己按照家乡民歌填词谱曲写成的队歌：“天当被，地当床，尘土作盐沙伴汤，篝火映红心，汗水浇出油花香；手来抬，肩来扛，严寒酷暑难阻挡，大庆作榜样，三基建设伴油香。”
　　任杰逝世可苦了他的亲人。
　　他已经整整两年没有回原籍探亲了。入冬之后，他的老人、爱人和两个孩子都生病，七、八次来信三次来电报催他回家照料，他都因为“工作忙”“队上离不开”等原因，没有回。就在昨天下午，温源、高昌、石明智他们现场巡查时，还一致应允这口井交井一定准假，让他回家。可现在，他已经永远闭上了双眼，彻底割断了思亲之苦。
　　作为组织怎么向人家的家人交待呀！温源几乎是在难以抑制的啜泣声中，汇报完上述情况的。在场的所有领导也几乎都是在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低声抽泣中听完了这个汇报。
　　通过听取汇报，石油单位的领导对基层工作的同志所表现出来的大局观念、时间观念、群众观念、组织纪律观念有了全新的认识和理解。
　　通过听取汇报，地方党政领导对石油工人艰苦创业的精神、无私奉献的品格、“三老四严”“四个一样”的作风有了全新的体验和理解。
　　一个月之后，这个队重新承钻的兰2井顺利开钻。
　　三个月之后，胜利交出了第二口高含硫气井。
　　为了达到安全施工，对地面流程的700多米管线、77对法兰、836颗螺丝、100多个三通和弯头，反复进行了六次认真细致地检查整改，二十次高压试泵。在全井钻探过程中，井队党支部从全国十七个兄弟单位、首都八大相关院校聘请专家到现场培训职工，讲“矛盾论”、“实践论”、“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克服畏难情绪；讲“硫化氢的特性”，探索有效防范措施；讲“高含硫高压油气井钻探的施工条件”，摸索此类井的工艺技术流程。干部职工在井场干了三个月，戴了九十天笨重的防毒面具。劳动作业之艰辛一言难尽。
　　鉴于这个队承担钻井勘探的地区是新地区、新领域，没有可以借鉴的地质构造资料和钻井技术资料，出现如此强烈的井喷，特别如此巨大的井下压力，如此浓烈的硫化氢，始料未及……
　　也鉴于初步探明，这个地区的硫化氢含量高达92.23%，是目前所知，世界上浓度最高的天然硫化氢矿。经初步测试兰2井日产硫化氢气数万立方米，可提炼硫磺数十吨，是一笔对国家经济建设有重要潜在价值的宝贵资源……
　　还鉴于资料记载，西欧某国一口探井硫化氢含量15.3%，钻井过程中死亡360多人，恢复生产用了七年时间，而兰1井硫化氢含量92.23%，钻井过程中死亡3人，恢复生产仅仅用了一个月时间……
　　再鉴于在长达四个多小时的抢险战斗中，面对死神的威胁，全队没有一个人离开岗位，没有一台设备停止运转，尤其在医院三名同志牺牲、五名同志生命垂危、全队124人有123人硫化氢中毒的情况下，没有一个人无理取闹，没有一个人打退堂鼓……
　　为此，由石油部上报、国务院批准，授予32002钻井队“英雄钻井队”称号。经省革委会批准，追认任杰、鲁明、童融为“革命烈士”。骨灰安放在滹沱镇烈士陵园。同时，在总部所在地，召开了几万人参加的“命名大会”。各大新闻媒体做了充分报道，还有一家电影制片厂摄制了新闻纪录片。
　　32002钻井队，在共和国石油发展史上写下了凝重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