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深夜十一点钟，32002队队长任杰上井巡视，并准备参加0点交接班会，再次强调防喷措施。他一到井场就感觉到油气味比下午更浓烈，便急步赶到泥浆出口一看，发现一团一团的原油随着泥浆从地层深处反了上来。凭着十八年井队生涯的丰富经验，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井喷的前兆。参加交接班会已经不允许了。他立即返回队部向支部书记战忠进行汇报。俩人决定即刻召开紧急会议，对防喷、抢险进行战前动员，号召全队职工着装待命，进入一级战斗准备。
　　动员会之后，任杰没有马上离开会场，他要向战忠书记汇报思想。在谈了生产组织、现场管理、队伍建设，特别是骨干选拔的一些想法之后，他十分诚恳地对战忠说：“今天我预感到井下情况不对头，特别担心我们的井控设备，尤其是封井器，那是五十年代初苏联老大哥援助的产品，老化严重，能不能承受得住京门地区井下超常的压力，我心里一直没底。万一井喷了，你带着队伍好好干，一定要把32002这个标杆重新在石油战线上高高树起来。同时请组织上教育我爱人和孩子，永远听毛主席的话，一定跟党走！”
　　战忠没有这个思想准备，他嘴里随意说着：“老任，没有这么严重吧？你都想到哪儿去啦！”
　　任杰脸色庄重，这种神态是从未有过的。他用左手轻轻拍拍紧握在一起的战忠的右手背，加重语气说：“你没有参加过川中会战，没有领教过高压气井井喷时的厉害，我多次亲身经历过，思想上没有这个准备不行啊！”
　　听任杰这么一说，战忠有点紧张了。但他更从内心深处涌动出一股敬意，这位普通得无法再普通的搭当，紧要关头如此淡定，大义凛然！
　　0点10分，意外真的发生了。
　　一股股刺鼻的臭鸡蛋味从井口散发出来。据地质上介绍，这是剧毒气体——硫化氢。任杰立即通知司钻停止钻进，原位置循环，定时活动钻具。钻井技术员严守电台，与指挥部不间断呼叫联系。
　　正在此时，工作在下风位置的机房司助绍荣刚接班，就被硫化氢气体熏倒休克了。政治指导员战忠要队长任杰赶快叫来值班车解放卡，将绍荣送到县医院急救。
　　任杰坚定地说：“不用争了，你赶快去送，井上情况我比你熟悉，我在，油井在，你不用担心，放心去吧！”战忠觉得任杰的话有道理，也就没再坚持，迅速抱起绍荣跨进驾驶室。司机贾辰一踩油门驶出井场，沿着井场公路颠簸着向县城方向驶去。
　　县医院的位置在哪儿呢？能够抢救危重病人的医生在不在岗？医院具不具备急救条件？有没有急救药品？……一切都是未知数。过了午夜，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整个大地像凝固了一样，寂静得似乎没有一点声息，只有他们的值班车两只大灯射出两只强烈的光柱，照到前方连日来上井车辆碾轧出来的足有一尺多厚的黄土，随着车轮的隆隆转动，那黄土像河里的水一样哗哗流动。遇到顺风路段，扬尘滚滚，经车灯一照，灰蒙蒙一片。司机视线受阻，车子速度变慢，摇晃颠簸更厉害了。战忠不由自主地瞅瞅怀里抱着的绍荣，不时凑近脸颊试试绍荣的体温和鼻息，心里只想着：“时间就是生命，快点到医院吧！快点到医院吧！”
　　司机贾辰心里却不停地嘀咕，县医院到底在哪儿呀？黑灯瞎火的到哪儿去找呀？路上见不到一个行人，附近村庄见不到一处灯火，想问问道都不能，真急死人啊！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当值班车临近县城的拐弯处，突然开来一辆铁牛拖拉机，开着转弯灯，示意要进井场临建公路。贾辰一拉刹车，跳下去，直奔拖拉机而去。
　　拖拉机司机见有人迎面而来，估计十有八九是问道的，也将车停下来。
　　俩人嘀咕了一阵之后，拖拉机开始调头。贾辰一溜小跑奔过来，飞进驾驶室：“可遇到救星了，绍荣肯定有救了。战指导，你猜我们遇到谁了，是公社翮书记。咱们刚来时不是向他汇报过工作嘛，你还在大会上讲过，人家是国家领导人某老的老七，在这儿插队劳动，表现突出提上来的。他一听我们队出了事，非常着急，二话不说，要带我们去医院。他还说，他如不去，就是你们找到医院，也未必能找得到急救医生，现在啥年月啊！”
　　值班车紧跟拖拉机顺利到达了县医院。多亏公社翮书记的招呼，医院很快成立了急救小组进行抢救。
　　氧气很快输上了，液体紧跟着也挂上了，一支支肌肉注射液也都分秒必争地实施了，绍荣虽然还处于深昏迷状态，但面颊渐渐由青紫转向红润。
　　战忠算是松了一口气，立即打发贾辰将值班车开回井场：万一井上再出事，好有个交通照应。
　　战忠这个决策绝对正确。
　　战忠千恩万谢让翮书记开拖拉机回去，不要耽误自己的事。翮书记坚决不回去，他说：“此时此刻，最大的大事是抢救人，人没有脱离危险，我怎么能离开。再说，万一有什么情况，我上上下下、方方面面的关系比你熟得多。”
　　翮书记这个决断也绝对正确。
　　
　　就在战忠抱着绍荣乘坐值班车离开井场的时候，井场上浓烈的硫化氢气体进一步弥漫，熏得人头昏眼花，透不过气来。当班司钻童融按照队长任杰和技术员何新的指令，打开双泵向井下抢注事先配制好的重泥浆，试图将上窜的油气压回去。
　　童融被毒气熏得身子直摇晃，眼泪汩汩外流，挡住视线，看不清“井下的眼睛”——指重表。实习司钻荣宁在井架斜坡前看到童融的身子不正常晃动，三蹿两跳冲上钻台，要接过童融手里的刹把和操控阀。童融死活不肯，他心里很清楚，在这种关键时刻，作为司钻是不能轻易离开岗位的。忽然又一股硫化氢气体从井口袭来，童融眼前一阵发黑，恶心欲吐，快要支撑不住了。荣宁一把抢过刹把，示意随他而来的一名钻工将司钻扶下钻台休息。
　　0点35分，井口出现了更加异常的情况，泥浆涌出转盘半米多高。队长任杰帮助副司钻排除了一号泥浆泵的故障之后，刚好再次巡视到钻台，看到井涌现象，马上意识到即将发生险情，就一个箭步冲过去，拉响井喷警报，抢过荣宁手中的刹把，一把推开荣宁，大吼一声：“快去关闭封井器！”
　　大量的重晶石粉加入泥浆，泥浆比重高达到2.297，从井下返到地面泥浆槽里，变成了泥坨坨，根本都流不动，就这样，还控制不住硫化氢气体上窜。仪器显示：井下压力已经达到80兆帕，也就是人们口头常说的800个大气压了……
　　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封井器被整体抬起来，碗口粗的铁销子被齐齐剪断，两片各重80多斤的方补心，“腾——”的一声飞出转盘，落到井场80米以外去了。强大的硫化氢气流，夹杂着星星点点的原油，裹挟着核桃大小的砂砾，直冲二层平台，然后又像暴雨般倾泻下来，浇得钻台上到处都是油污。队长任杰从头到脚成了黑乎乎的油人。
　　就在这一瞬间，他意识到：如果自己一松手，刹把失去控制，重达八九十吨的钻具就会从井下顶上来，飞上天空，然后落下来，砸个一塌糊涂，也极有可能和井架碰撞出火花，引燃油气着火，连机泵房设备也保不住。
　　他将整个身体压在刹把上，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刹死车！
　　中毒昏迷而被扶下钻台的司钻童融，被这刺耳的井喷巨响惊醒过来，看到队长任杰趴伏在刹把上，大喊一声“快救队长——”便奋力向钻台冲去！
　　青年钻工盛存紧随其后，也向钻台冲去！
　　司钻出身的副指导员向钻台冲去！
　　一名又一名的职工向钻台冲去！
　　井喷的吼声震得地颤天动，强大的硫化氢气流，使冲向钻台的同志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气力。但他们脑海里闪现的是队长的生命，前边战友的生命，设备的安全，一股更大的力量推动着他们发疯一样冲上钻台！
　　童融冲到离队长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脑子里突然闪出“这是我司钻的岗位，不能让队长呆在这里！”便一个饿虎扑食蹿过去，刚拽住队长的衣角，便重重地摔倒在那里。
　　膀大腰圆、臂力无穷的盛存，奋不顾身的冲到操作台前，一只手将任杰和童融拽开，一只手抓起上百斤重的坠坨，挂在刹把上，腾出手来刚要抱着两个人往回走，眼前一黑，也栽倒在钻杆盒子旁。
　　其他同志一名接一名跟着冲上来，把前面倒下的三名同志迅速拖拉、背抬下来，用刚刚学到几天的简易抢救方式——口对口人工呼吸，等待救援车的到来。
　　老工人出身的副队长万宇和钻井技术员何新，在电台上一遍又一遍向调度室汇报井上情况，请求迅速来人，支援和下达技术指令。
　　调度回答：“501明白，所有领导已于0点40出发，估计即刻到达！”
　　即刻，即刻，此时此地，一分一秒比一年一月还漫长！
　　就在值班车返回井场的同时，按照队长指令，强行关封井器阀门让毒气熏倒的实习司钻荣宁被工人发现，抬出了井场。
　　接替司助绍荣值守岗位的司机寿勋，冒着油雨，一步一晃地抢上前去，拉下闸刀，切断电源，及时熄灭井架灯，避免了火灾爆炸事故的发生，他自己也继绍荣之后再次被熏倒在机房里。
　　一班司机王德，冲上前去，将寿勋抱出机房，交给其他工友抢救，自己返回机房，顶替本不属于自己当班的岗位，十分钟之后，同样昏倒在岗位上。
　　司助李安，再次冲上去，将王德抱出井场，然后义无反顾地返回机房，维护设备运转……
　　地质技术员鲁明，已经两次冲上钻台、冲进机房抢救工友、被毒气熏得晕晕乎乎、走路已十分吃力，但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突然意识到当班女采集工孙芳芳年龄小、工龄短、没有经过这种场面，担心她漏取资料，就奋不顾身地冲上钻台，采集下井口的油气样，量出并记下当时的方入，也被一股更强烈的气流掀下两米多高的钻台，被工友抬出井场。
　　值班车司机贾辰，从县医院回来，立即调转车头，拉上井场边的重伤员，在卫生员、炊事员等工友的护送下，连夜向医院驶去。
　　天公可怜懦弱的生命，毒气畏惧英雄的壮举，疯狂肆虐的油气泥龙居然嘎然而止了。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时机！这样的机会哪怕是几秒钟、几分钟，那也比平日里几小时、几天甚至几个月的时间都要宝贵得多啊！
　　副队长万宇指挥技术员何新重新组织人力，投入抢险战斗。自己和一班司钻华春、副司钻封纲组成抢修突击小组，抢修井口，开通压井管线。
　　何新将机房现有的十四名工人分成七个小组，两分钟一倒班，轮流看守柴油机，保证压井动力不出问题。泵房六名同志分成三个小组，五分钟一倒班，开泵压井。另外将工程兵转业、有爆破经验的六名钻工，分成两个组，将冬季平整井场使用剩下的“TNT”炸药、导火索、雷管等从专储铁皮房中取出来，做最后的爆破压井准备。他非常清楚，，井场周围五公里之外都有村庄，毒气如果无休止地喷出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井喷就是命令，井场就是战场。万宇、华春、封纲三人仅仅用了十五分钟时间，就换好了封井器保险销子，复原了变形的压井管线，倒好了高压管汇区的压井阀门。这是平时三个壮劳力八小时都难以完成的工作量，他们仅用了一刻钟。“一刻钟啊！”不知从哪儿来的如此巨大的爆发力和忍耐力！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人间奇迹”！
　　泥浆泵再次启动了，重泥浆通过压井管线注入井筒。但他们三人一走出工作区，便一头栽倒在地上，被工友们抬出井场。女子地质班的六名姑娘两人一组，口对口对他们进行人工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