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回转

　　徐志云随队离开校本部，这才发觉张连峰人不见了。他从队伍前方退到队末，找了一番，都没见着，心中疑惑。
　　他放慢了脚步，只在队伍末尾走着，不时回头张望。
　　快到蝴蝶岗的时候，张连峰才追上来。
　　徐志云问：“你去哪了，怎么这么慢？”
　　张连峰追得急，一身是汗，神情却异常高兴，仿佛解决了什么旷世难题。他兴冲冲地说：“逸飞，你知道今天讲话的那个周主任吗？”
　　“台上不是介绍过了，说他是东征军的政治部主任，怎么了？”
　　“他、他演过旦角！”
　　徐志云先是莫名其妙，继而脸色一冷，看着张连峰：“那又怎么样，跟我有什么关系？”
　　张连峰被他堵回来，有点慌乱。“你、你看……他是个教官，又是主任，这么个大人物也能演旦角……可见，演旦角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你……”
　　“他是他，我是我，大人物演过，我就也得演？”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连峰急忙解释，“我是说，演旦角，也是件平常的事……”
　　“平不平常都好，我反正不演。”徐志云毫不犹豫道。
　　张连峰只好不劝了。他停了一下，又说道：“那……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周主任说想见见你，请你明天中午到走马楼的办公室去。”
　　徐志云吃了一惊。“见我？”他正在不解，忽然一凛，瞪向张连峰，“我知道了！你是拿着表演的事向周主任告状，搬出他来，让我一定要演是不是？”
　　张连峰连连摆手：“不是！你别误会……”
　　“你以为这样就行了？没门！就算你搬出校长来命令我，我也不会演的！”徐志云气急地丢下话，自顾快步往队伍前方走。
　　张连峰忙着追上去：“逸飞！逸飞……我真的没有告状……也没有要搬出他们……你不演就不演了，逸飞……”
　　他们又是质问辩解，又是追追拉拉，惹得其他同学纷纷转头看。
　　见此情景，两人发觉自己闹得声音大了，同时闭口不言，低头走路。
　　过了一会，张连峰小声地问徐志云：“那明天……你去吗？”
　　徐志云没好气地小声回道：“当然要去了。”
　　张连峰看他不情不愿的样子，靠近过来：“我明天同你一起去，就跟周主任说，我们换别的节目，不演这个了。”
　　徐志云看他一眼，语气和缓了很多：“人家周主任还没说话，你就说不演了，那我们去了做什么？怎么也听听人家演旦角的心得嘛。”
　　张连峰一听，顿时笑了，喜出望外：“怎么了？你肯演了？”
　　徐志云不答话，只顾走路。
　　张连峰则高兴极了，满面笑容地同他一路回到营地。
　　第二天，两人中午一起来到校本部，找到政治部的办公室。门半开着，他们对视了一下，随即一起立正：“报告！”
　　里头问道：“是谁？”
　　“入伍生第二团第七连张连峰、徐志云！”
　　“请进。”
　　里头周恩来站起身来，微笑地看着他们：“来，坐！”
　　徐志云与张连峰叫了“周主任”，又道了谢，拘谨地坐了。
　　周恩来倒了茶递给他们，自己也坐了，笑着对徐志云说：“是志云同学？”
　　徐志云点点头。
　　周恩来又问了他们年岁、籍贯。闲聊两句后，说道：“昨天小张对我说，想在文艺晚会上演一个黄梅戏，这是件好事，我是很赞同很支持的……但是，这得听听别人的意见，大家商量好了，才能够决定啊。”
　　他微笑着看向徐志云：“志云同学，你的想法呢，说说看？”
　　徐志云犹豫着，没有马上开口。
　　“你的意见很重要，尽管说，不要顾虑嘛……小张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大家商量个节目，当然有什么说什么！”
　　徐志云只觉这位青年长官目光明亮，笑容亲切，非常和蔼诚恳，不由放松下来，开口：“我觉得我不适合演……我不会唱戏，也没上台演过。”
　　周恩来认真听他说完，点头：“我懂得了。”转而问，“小张，你上台表演过吗？”
　　张连峰摇头。
　　周恩来又问：“那么，你对自己的表演有没有把握？”
　　张连峰迟疑了一下，摇摇头。
　　“不懂得表演很正常，毕竟你们是来黄埔学习军事的嘛……那我问你们，将来你们敢不敢上战场？”
　　徐志云与张连峰毫不犹豫地同时说：“当然敢上！”
　　周恩来微笑说：“这就对了。你们从来没上过战场，也没有打仗的经验，为什么将来却敢上呢？一样的道理，凡事总有第一次，从无到有，谁说没演过就不能去演了呢？”
　　张连峰赞同地用力点头，徐志云却说：“可是……唱戏是讲究基本功的，要练很多年，我顶多只有一个月，那根本不成啊。”
　　周恩来说道：“说得对，唱戏是需要多年苦练，这样的练法，不在于会，而在于精。现在我们只是举办一个文艺晚会，重要的不是技艺，而是同学们的精神理想。否则，上台唱一支歌，岂不是也要歌唱家才有资格了？那我们同学可就一个节目也演不了啦。”
　　徐志云和张连峰都笑了起来。周恩来又问：“还有什么想法？都只管说。”
　　徐志云沉默了一下，有些局促地开口，说了心里话：“我不想演旦角……”
　　“怎么呢？”
　　“我……”他声音小下去，“我一个大男人，学姑娘家扭扭捏捏的，太丢人，会被笑死的。”
　　周恩来笑了：“反串生旦角在戏中是很常见的，你不要抱有偏见嘛……我问你，如果一个姑娘上台扮演一个男性角色，比如将军，或者书生，你会不会觉得她丢人？”
　　徐志云摇摇头。
　　“对嘛，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女反串男不丢人，男反串女也不丢人，都是一样的嘛。”说着，周恩来又对徐志云问道，“如果换作其他同学上台扮演旦角，你会觉得他丢人，会去笑话他吗？”
　　徐志云摇头：“不会。”
　　周恩来笑着对他说：“是啊，你也不会去笑话人家，为什么却认为自己会被笑话？怎么把别人想得这样坏？”
　　徐志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随即他又想到一件重要事情，向周恩来问道：“周主任，还有一个问题……表演节目总有精神寓意，到时大家演出的主题一定是弘扬军威、复兴中华这样的大义主题；可《白蛇传》这个戏讲的是些情情爱爱，我怕没什么意义。”
　　张连峰一怔，他还没想到过这方面，不由心里打鼓，看向周恩来。
　　周恩来微微一笑：“节目的主题精神确实很关键，但你说《白蛇传》讲的只是些情情爱爱，我看不见得……孙总理在南方领导革命，革命是什么呢？是推翻旧社会，让受压迫的人们站起来，过上新生活，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有书读。受压迫的人里面，妇女尤其多。她们从小受到封建教育，甘心被人奴役，不能和男人一样念书、工作，连婚姻都不能自己做主。《白蛇传》不正体现了一种冲破藩篱、呼唤自由、打碎旧制度的革命精神吗？怎么能说没有意义？”
　　徐志云与张连峰不觉点头。
　　“另外，白蛇是妖，许仙是人，彼此有严格界限。而《白蛇传》宣扬他们的情投意合，同情他们的遭遇，对不同类别的群体一视同仁，是有大同境界的。这不正是抛弃等级、天下大同的观念吗？不正应和了我们革命的初衷吗？”
　　周恩来接着说道：“再有，戏曲是国粹，是我们中华民族千年来的文化传承。用戏曲的方式来表演，是展示中国的优秀文化，提升民族自信，让大家感受到祖国的风采、祖国的可爱，那么大家的爱国之情不就更加深厚了？”
　　徐志云心中豁然开朗，大为赞同。
　　周恩来解释完后，又问他们还有没有别的想法或者疑问。张连峰摇摇头，徐志云爽快道：“我和夏生就演这个了！”
　　周恩来微笑说：“旦角也愿意？”
　　“旦角就旦角！”
　　张连峰惊喜地望了他一眼。
　　“扮演一个旦角，首先你要抛下自己原本的习惯，去揣摩角色的性格和心理活动，揣摩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要投入，才能学得像。”周恩来介绍起了扮演旦角的经验，“其次，要留心观察女性的举止特点，注意种种细节，要多学，勤练……想要克服你内心的别扭；除了练习，还要发自内心去尊重这个角色，去理解她，这样才能演绎她，塑造她。”
　　徐志云与张连峰两人认真地听。
　　“做起来可能有困难，不要怕困难，打仗要攻坚克难，文艺表演也要迎难而上嘛。”周恩来热切地望着他们，“一场成功的演出，革命效果绝不亚于打一场真刀真枪的仗！你们两位同学一定能做得好，我给你们加油鼓劲！”
　　徐志云站起来，立正敬礼：“谢谢周主任，我一定好好练！”
　　张连峰也跟着站起来：“对，我们就当作一项任务来完成！”
　　周恩来笑着点头，请他们都坐下，与他们闲谈起来，问他们从前在哪里上学，怎么来的黄埔。
　　听说徐志云是受“五卅”上海工人罢工影响，周恩来显得很高兴，从桌上拿过两本书递给他，对他说如果对工人运动有兴趣，可以拿去看一看。
　　看看时间不早了，徐志云和张连峰便向他道别，拿着书返回蝴蝶岗。
　　路上，张连峰喜滋滋地说：“没想到《白蛇传》还有这么多的意义，这可太好了！”
　　“意义是有了，可我们还得演啊！”徐志云还是不免担忧，“我该怎么学？”
　　“唱词我教你！至于动作……”张连峰思忖着，“我也大致记得一些……再不然，我找几个常听戏的同学帮着商量指点……”
　　徐志云疑虑地看向他：“这样能行？我能学得对？”
　　“这个……”张连峰吭哧了一下，然后一笑，“周主任说的，技艺不要紧，要紧的是精神理想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