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作品名称:轮胎 作者:孙鹤 发布时间:2018-04-17 09:14:59 字数:3355
待袁舅讲到这里,我不禁瞄了一眼母亲,她倒也不谦虚,既没有制止袁舅的赞扬,也没有露出丝毫害羞的神色,而是举止平淡地浅呷着杯中的啤酒,把它当成冰镇饮料在饮,在品。只是会在依旧自信的同时,情不自禁流露出一抹稍纵即逝的,遗憾的惆怅。
还好我捕捉到了,诚然即使我没有捕捉到,我也晓得母亲理应为她自己感到遗憾,换作是我,相信也会感到遗憾的。她完全可以过另外一种生活,只是她千挑万选却选择了父亲,夯实的、老实的、厚实的,直到现在也没有多大出息的父亲。
按照母亲的话说,当初追求她的男人,多了没有,一火车皮总得有了,那一火车皮里混得风生水起的不在少数。然而,由于年轻,由于姥爷在家中那不怒自威的,颐指气使的,仿若独裁者一般的强力威势,使得幼小的母亲万分恐惧自己嫁的优秀的丈夫也如姥爷一般,是家里的独裁者。从小就脾气暴躁的母亲也会害怕成为第二个忍气吞声、悲苦懦弱的姥姥,这才退而求其次,选择了父亲。由此可见,姥爷在母亲幼小的心里留下了多么恐惧的印象。
这段往事,我听母亲讲过很多次了。难怪母亲会常常劝我,“将来娶了媳妇,一定要对媳妇好。”“找对象得找志同道合的,不能找你爸那样的,什么也不懂,连人味儿都没有的,那坚决不行。”“人生在世,什么都能将就,唯独感情坚决不能将就。”
无论是出于对女性的同情轸悯,还是出于对婚姻的悲惨经历,总之,母亲向我道出了她眼中的好婚姻的基调。诚然,我始终认为她是在以女性的角度看待感情的问题,并且把女性当成了弱势的一方。
我不清楚当初的袁舅是否也是众多母亲的追求者中的一员,这种事情我懒得去关心。时间的流逝,岁月的涌动,像浪潮,时而平静舒缓,时而惊涛骇浪,期间总会有一些东西被激流拍到岸上去,停留在那里,也总会有一些东西顺流而下,与浪潮相依相伴。历史,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可若分摊到每一个物种,每一个人身上,那就呈现出了几何式的增加,我这几颗小小的脑细胞是根本整理不完的。况且,我也没有那个闲情逸致整理它,哪怕是母亲曾经那段与我无干的历史。
“我敬你一杯,老太太。”我举起酒杯,停在母亲面前。
“你小子不知道我不善饮酒吗?”
母亲笑了,她脸上绽放出发自内心的微笑使我能够清晰地看到,这辈子最令她满意和欣慰的,是我。同样的,这辈子最令她头痛、苦恼的,还是我。
“我知道啊。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我干了,你随意。”
“你就这么想跟我喝酒啊?”
“主要是我们俩平常都不喝酒,今天既然有这么好的机会,那就干一个呗。”
“那好吧,喝就喝。”
我一饮而尽,母亲则浅饮一口。如她所说,她是真的不善饮酒,况且杯中的啤酒还是冰镇的,就更不善饮了。
我跟母亲自然不会像跟其他酒人似的,讲着一大堆酒桌上的令人作呕的所谓酒文化,打着令人厌恶的酒官司,其实在我看来,那些酒文化、酒官司,不过是劝酒的说辞罢了。
我与母亲彼此注视,遂大笑。亲情,一时间容括全部,将一切不好的思绪都给扫清了。
后来,我们又聊了许多,从母亲与袁舅的同学情,聊到了我,以及我接下来要面对的装卸的工作。
袁舅很欣赏我的体格,特别是我的身高,他认为我完全适合干装卸,尤其是装卸瓶装水,因为卸车的时候需要有人在下面接货,身高高的更利于节省时间。同样的,库房堆高码货,装车向上递货,身高高的明显有天然的优势。另外袁舅还跟我说,只要我能干,工资不低,一个月四千块,可以一天一结账,也可以一个月一结账。
我很想问四千块钱一个月,一天一结账是怎么个解法,但想想却没有提出这个问题,有母亲这层关系,我没理由把袁舅当成曾经我遇到的那些个黑心、狠心的个体老板。
“瓶装水,就是普通的,成箱的吗?”母亲关切地问,感觉找工作的不是我,而是她。
“瞧你这担心劲儿,我还能害你儿子啊。”袁舅苦笑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看你还是带我们去看看库房吧。对了,还有住宿的地方。”
“行,行,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哎哟,难怪你把儿子养这么胖,没个不胖,都是你惯的。”袁舅一脸无奈地诉起苦来。
“滚一边去!”
这期间,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也没有吃菜,只是像个作陪的,只管呆滞地抽着烟,聆听母亲与袁舅之间的对话。直到母亲此话一出口,我才更加确信了我家老太太的火爆脾气,这根本就不像是来找工作的,倒像是空降工作地的。
“多钱,结账!”母亲拎着手提包,起身就要去付款。
“你这是干啥?回来,坐下。你们来我这儿,我能让你掏钱吗,真是的。”袁舅拉住母亲,脸色一沉,显得颇不高兴。
母亲也不好再提结账的事,可却对袁舅仍在喝酒吃肉的状态表示惊讶,“我说老袁,你还吃啊?”
“这话说的,酒还没喝好,菜还没吃饱呢,当然得继续吃了。”
“我可真是服了你了。”母亲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单手托着下巴,看了看袁舅,又看了看我,“没想到,这辈子认识的净是吃货,哎。”
我和袁舅对视一眼,我言,“只有吃货才能了解吃货。”顿了顿,我又问袁舅,“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干吃不胖的不?”
抛出此问,引得母亲和袁舅哈哈大笑。袁舅笑说:“你妈知道,我一直就是个胖子。不过由于干了这一行,自然而然就瘦下来了。再加上我现在每天都要喝减肥茶,不是含有泻药成分的减肥茶,是健康的减肥茶。”
“就是保健茶呗。”干了大半年的保险,认识了不少保健产品的业务员,对此,我甚是在行。
“啊,差不多吧。大鹤啊,你要想减肥呢,就得跟你袁舅我干,装卸,喝茶,保管你减肥。不用多,一个月时间,瘦二十斤不成问题。”
减肥,对于我的诱惑属实挺大的,况且还能在减肥的同时挣些钱,何乐而不为呢。相信不光是我,母亲也是这么想的。
当袁舅酒足饭饱,结了账,带着我和母亲穿过另外一条凹凸不平的,在荒草丛中踩出来的小道,赶赴库房。途中,来到一棵险些一分为二的苍槐面前,袁舅驻足,并向我和母亲介绍起了这棵我看上去已死的,干瘪的、焦黑的苍槐。
“这棵树是‘神树’。”袁舅说。
“‘神树’?”母亲惊呼。
“啊,去年雷雨天,一个闪电把它劈成了两瓣,可神奇的是,它并没有死。你看,树枝上又长出了嫩芽。”
我顺着袁舅手指的方向向上观瞧,比我高不了多少的这棵面目全非、中空无物的苍槐粗枝之上,还真就萌芽了,好些手指甲大小的绿点,平添了这棵苍槐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传奇色彩,同时,也印证了它跌宕起伏、壮烈不凡的历史意义。
“这就是你们这儿的守护神吧。”母亲慨然说,且还要伸出手来在干燥、皲裂的树皮上摸一摸。
我没有说什么,我不相信神,这棵苍槐的传奇性在我看来,只是逃过一劫,仅此而已。
“也可以这么说吧。反正啊,这地方有不少人都这么说,说着说着,也就传开了。还有不少离这儿挺远的人也会好奇地过来看看。”袁舅微笑说。
“照你这么说,这地方要是好好开发开发,当个旅游景点,还真就不错呢。抚顺不就是有一棵‘神树’吗,新宾木奇赤松,国内第一高龄,相传日本鬼子侵略东北,欲砍伐该树,结果该树流血,吓退鬼子,故而称之为‘神树’。”我侃侃而谈说。
“呵,你小子懂得还不少呢。”袁舅夸了我一句,接着说,面色明显不如适才了,“这地方一直在开发,你们也都看到了,公路那边正在修建呢,具体干什么,我也不知道。要说这地方当旅游景点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们也都知道,开发得砸钱啊,没钱拿什么开发呀。远的不说,就这些平房吧,别看都是砖头砌的,钱不给足,没一个肯搬的。”
“这倒也是。”
看样子,想要让所谓“神树”更加神乎其神,还得动用些非常手段才行,毕竟在这个时代,低调沉默的神奇,是没有人问津,没有人认同的。
我和母亲再一次凝神注视着这棵略显低矮的“神树”,差不多能有一分钟吧,然后跟随袁舅披荆斩棘,留神注意脚下的一应潜在危险,总算是来到了库房。
偌大的库房,里面装的都是瓶装水,一眼望去,各式各样的瓶装水、矿泉水、碳酸饮料、茶类饮料、奶制饮料,码得是整整齐齐。我走近细瞧,不光高度惊人,密度同样惊人,分文别类摆放成好些个区域,像是集装箱码放,只留出两个区域之间足以过人的距离。
“这么多?”我说。
“库房嘛,当然得多啦。要是厂方有需要,就会联系我,让我找人帮他们装车,然后他们再把这些饮料送往各个区域的小代理商,再通过那些小代理商运往各个超市啊、便利店啊、小卖部啊,这就是物流的流程。你呢,大鹤,只管干一样,货来了,往这儿卸,车来了,往上装,就这么简单。”袁舅像我详细解释了我工作的性质。
“你刚才说到代理商,那么这些饮料是一个公司的吗?”
“哎哟,这个问题问的好。这里面的饮料,都是农夫山泉的,我这库房只有这么一个厂家的产品。”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