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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如歌(4)

作品名称:生活的土地      作者:韩治欢      发布时间:2018-04-16 10:04:28      字数:4396

  春天农事不忙的时候,村里的手艺人开始自谋营生了。学英叔开始给人修锅修盆,我爹开始走村换队唱坠子书,我大哥在家里给人打制起桌椅箱柜,我大伯带着儿媳们在家排戏等着有红白喜事的主家来请;田俭方在家开了酿醋坊,田俭粮在家开了酿酒坊,金善堂在家开了豆腐坊。没有手艺的青年人也不闲着,金善原套上马车到镇上的砖厂给人拉砖去了,孟高君在中街上开了个代销点,孟高峰干脆跑到城里闯荡去了;既没手艺又不肯外出的社员们只得守在家里,妇女们在家洗衣做饭、照料孩子,串门唠嗑说说家常里短,顺便喂养几只鸡鸭猪羊;老汉们早晨起来扛着粪筐拾粪,白天扛着筢子搂柴,晚上聚在一起论论《水浒传》《三国演义》《隋唐演义》等段子。家家日子过得虽不富足,倒也能吃饱肚子,所以社员的日子开始悠然自在了。
  清明节前一天,各家都忙着准备上坟祭祖的贡品,一时村庄里青烟袅袅、油香扑鼻。孟高君的代销点人来人往,他提前备好的黄纸半天工夫就被抢售一空,喜得他匆忙赶着马车到县里进货去了。
  孩子们听了父母的差遣,村前村后爬到柳树上折柳枝儿,准备明日早晨插在门上辟邪。等折足了柳枝儿,他们聚在一起不肯回家,就拿柳枝儿编成帽子戴在头上,还拧了喇叭鼓着嘴儿相比着吹。当孩子们玩尽兴了,准备回家交差的时候,村头驶来了一辆吉普车,孩子们见了这么一个会跑的怪物,个个感到稀奇,一时忘了回家的事,呼呼啦啦地叫嚷着朝那吉普车冲过去了。
  在孩子们的跟随下,吉普车在街上慢慢行驶,大人们听到孩子们的叫嚷也纷纷出来观看。社员们不知村里来了哪个大官,一排排站在街道两侧议论着。那车最后在我大伯家门前停下,一位干净利索的小伙子下了车,他将车门拉开,车上走下一个身着中山装的中年男人。那人身材魁梧,白净脸庞,带着一副眼镜,看上去是个有学识的干部;紧跟他下车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那姑娘亭亭玉立,肌肤白净如雪,扎着个黑亮的辫子,穿了件白色线衣和黑色裤子。村人见了都夸姑娘生得水灵,长得喜人。有些岁数稍长的妇女们看了,不禁想起了一个人来。张翠兰眼睛一亮,自言自语说道:“莫非是梅雪的女儿,模样儿长得这么像似。”她这么一说,旁边的妇女们纷纷附和说:“是啊,是啊,十多年不见,已经出落成个大姑娘了。”她们一说,我才知道是我的姑父和表姐来了。
  我大伯、大娘出门来迎,见了我的姑父和表姐,声音颤抖着喊了一声:“祖贤啊……”两行热泪就滚落而下。“大哥,大嫂,这些年身体可好?”我姑父声音略带哽咽。大伯点头说:“好,好着呢。”大娘看着我那表姐问:“这就是燕儿吧?”姑父说:“是啊,大嫂。”他转过身来对女儿说,“燕儿,快叫舅舅、舅妈。”表姐怯生生地叫了。大娘拉了表姐的手仔细地端详着,说:“一转眼,燕儿都长这么高了,瞧这模样儿长得可真是俊啊!”表姐含羞低了头。大娘欢喜地说:“燕儿,走,跟舅妈进家里来。”他们进了家,我扭头就往自个家里跑,我是要告知我的爹娘呀。
  等我们一家人赶到的时候,我们梅家亲近的人都已到齐了。一大家人见了姑父和她的女儿,先是惊喜,再是悲伤,后又问长问短,感觉格外亲近。经过一阵交谈,我们才知这个曾被下放到农村改造多年的亲戚,五六年前已经回到省城官复原职,现如今已是省豫剧团的团长了。而他这次携女回来就是赶在清明节祭奠我姑姑来的。
  我这个小表姐的出现一下让我的二哥着迷了。
  第一次见到小表姐,我二哥的心就被她吸了去。她一双水灵的眼睛放着羞涩的柔光,那弯弯的睫毛像似轻灵的船儿在湖中闪动,那绯红的脸颊隐藏着一抹温和的微笑;她伸手端起茶杯在那朱红的唇边轻轻一抿,淡淡的水雾就缭绕了她白皙的面庞。她那轻盈、优雅的举止仿佛从雾中飘来,她满身散发而出的柔和之美如同花香迎面而来,沁人心扉。那一刻我二哥就觉得身轻如风,脑子里清静如水。后来二哥跟我说,那天见到小表姐,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了,也听不见旁人的说笑了,他眼睛盯着画里的姑娘,就像一朵白云浮在半空中了。
  那天下午,大人们一直聊到天黑,我二哥就在一侧静静坐到夜里。整个下午,他一句话没说,也一句话没听,他的心思全留在他的那双眼睛里了。起初我表姐没注意他,他就一直盯着她看;后来晓燕姐看了他一眼,他慌忙逃了目光,低下头抠他的手指,脸上瞬时感到热辣辣的。过了一刻,他又抬眼看她,她正盯着墙上的毛主席画像看得聚神,他也扭过头去看毛主席。毛主席那一刻在他心里就是柔和的了,主席的笑容是温暖的,眼神是慈爱的,就连手势也都是无比亲切的了。再后来两人的目光相遇,在短暂对视之后,我二哥再次“逃”了。是的,在这个美丽的姑娘面前,我二哥毫无自信,一种从内心萌生的自卑和羞涩让他变得怯懦了。但他仍不甘心,那颗跳动的心不断地鼓动着他,哄骗他再次鼓足勇气。当他红着脸颊再次看到小表姐时,一朵灿烂的笑忽然对他开了,那一刻他也眯起眼睛傻傻地跟着她笑了。
  吃过晚饭,当一大家人陆陆续续从大伯家离去的时候,我二哥多么渴望我爹能邀请姑父和表姐到我们家中住宿。但最后他们还是留宿在大伯家里了,二哥只得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那一晚,他一夜未睡,想到明日祭拜完姑妈之后,表姐将要乘车而去,她就像风一样从他眼前吹走,像雾一般从他身前散去,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这一走,恐怕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了。一想到表姐要走了,二哥的心就一阵阵地酸痛。他躺在床上,周身火烤一般,他的焦虑令他毫无睡意。我半夜里醒来,就见他坐在床头,自言自语地说着:“不能让她消失了,千万不能,走了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第二天一早,听到堂屋的房门“吱呀”一响,二哥就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他踢踏着鞋子跑出西屋,见了我爹就扔下一句话儿:“爹,我不要上学了。”我爹被他突如其来的话给弄懵了,问了句:“你说啥?”二哥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说:“爹,我说我不想上学了!”爹有些恼怒,问:“你不上学,你想干啥?”他说:“我要跟着姑父到省城去。”爹又问:“你小子到省城干啥?”他说:“到省城跟我姑父学唱戏。”我爹说:“想学唱戏跟着你大伯就行,何必跑去省城啊!你小子可知道,自从你姑妈去世之后,你姑父他一个人把你表姐拉扯大已经够不容易的了,你过去了你姑父他不得管你吃住,不得为你操心吗?你现在也半大小子了,总该知道体谅人了啊,这事儿甭再提了啊。”
  听我爹一口给拒绝了,二哥鼻子一酸,两串泪珠子从脸上滚落下来。爹看了说:“你咋还哭了呢!”二哥哽咽着说:“我就想去省城,到了那儿我自个养活自个,准不让姑父操心……爹,你就跟姑父说一声吧,我到省城准能把戏学好,等我有了出息,以后还能给您长脸呢……求您了爹,您就,您就跟姑父,说说行吗……”
  二哥这么一哭,我爹的心也就软了。在我爹看来,我二哥这回是真想跟姑父去省城学唱戏呀。别看他一个十五岁孩子,话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到了省城自然比呆在农村里强,在农村一辈子能有啥出息呢;倘若去了省城,等学精了戏曲,保不准日后就出人头地了呢!我爹这么想着,便决定跟姑父提提此事,成了最好,不成只当没说。我爹点头应了二哥,二哥一时高兴地抹着泪眼笑了。
  那日吃过早饭,各家各户都带着铁锹、黄纸、贡品前去祖坟祭拜了。到了坟地,人们添坟的添坟,插柳的插柳,摆供的摆供,烧纸的烧纸,磕头的磕头,哭泣的哭泣。儿孙们满怀悲痛祭拜着已故的先人,坟场的青烟和女人的哭泣一时淹没了春天的气息。空气笼罩着满满的崇敬、肃穆和哀伤,这种沉重的氛围带着铺天盖地的力量,让本来明媚的春光突然间变得风起云涌,细雨稠得像织布的线儿开始从天而下,人们的哀思便随着雨水浸入土地,感知着九泉之下的先祖们。
  祭祖回来,女人们在厨房准备饭菜,男人们坐在堂屋里聊包产到户之后农村的变化。闲聊间,我爹跟姑父说起了儿子想去省城学戏的事情,姑父听了毫无忧虑,他笑着说:“好嘛,孩子有这个进取心,我这个做姑父的当然得支持了。”而后就瞅着躲在大人身后的我二哥问,“品飞,你可是真心喜欢唱戏?”我二哥壮着胆儿向前走了一步说:“姑父,我真是打心里喜欢的。小时候我就爱听我爹唱的坠子书,还有我姐唱的《红灯记》《沙家浜》,还有《白毛女》,我还偷着学了不少段子呢!”姑父说:“噢,是吗?那你唱一段给姑父听听。”
  我二哥一看机会来了,脸蛋儿都涨红了,他说:“我给姑父唱一段《五虎平西》吧。”说吧他咳了两声,便压着嗓子唱了起来。他边唱边打手势,那脸上的表情也不断变换,一副完全投入的样子。他唱完一段就急着问姑父:“姑父,您看行不?”姑父说:“不错,不错,还是有些功底的。”二哥得到了姑父的认可,看着表姐燕儿傻呵呵地笑了。
  姑父对我爹说:“二哥,如果飞儿真想到省城拜师学艺,眼前还真有个名师可以教他。”我爹问:“是吗?你说的是哪位名师?”姑父说:“这个老师你想必也听说过,他就是咱们省内著名的坠子名家赵铮老先生啊。”我爹一脸惊喜,说:“赵老师可是大名鼎鼎啊,我年轻时就崇拜他呢,如果飞儿能跟他老人家学艺,那是再好不过了。可就怕赵老师不肯轻易收徒啊!”姑父说:“二哥,您还不知道,为了把坠子书更好地传承下去,今年赵老师专门在省城办了个曲艺班,前些天我还听说,他这个班最近正在考试招生呢。我呢,正好也与赵老师熟悉,这次干脆把飞儿带过去考试考试,我想以他的功底应该没问题。”我爹拍着大腿说:“那真是太好了。”二哥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抖了抖身子,准备立刻随小表姐赶赴省城学艺去了。
  因为剧团里事务繁忙,再加上女儿还要回学校上课,所以我姑父没在青龙岗久留,清明当天下午就回了省城。二哥看着小表姐坐上汽车,他脸上流露着恋恋不舍的神情。车子发动了,二哥不自主地抬起胳膊朝她挥手,那一刻他忽然有了别离的心酸,望着那绿色的吉普车缓缓离去,最后消失在弯曲的街道深处,我发现二哥的眼睛已经泪汪汪了。当我拍他的时候,他又含泪笑了,他跟我说,过几天就能与小表姐相见了,到那时每时每刻都是快乐的。他这么宽慰着自己,春光又在他的脸上豁然明媚了。
  第二天,我爹带着二哥到平阳公社中学办了退学,回来之后,我娘开始为儿子准备行李。二哥寻思着自己就要走了,此去恐怕三五个月不能回来,就跑去姐姐家里与她辞行。我姐一听他要去省城里学艺,真心为他高兴,为了能让我二哥进城时穿得体面些,我姐拉着他到公社的集市上为他买了两身新衣服,还到理发铺里给他理了头发。
  回来的路上,我姐把三十块钱塞到我二哥的手里。我二哥不肯要,我姐就急了说:“背井离乡的,身上怎能没个钱花!你这一走,姐还不知道几个月才能见到你呢,到时就是想疼你都够不着了。赶快收了,要不姐就生气了。”二哥握着姐姐给的钱,一股股的酸水儿灌到鼻眼儿里了。他把钱放进衣兜里,抬起泪眼对我姐说:“姐呀,我到了省城会给你来信。”我姐帮他擦了眼泪,笑着说:“出门在外,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到了那儿要好好跟老师学艺,要多听姑父的话,千万别跟人闹啥别扭啊!要是缺钱了你就给姐来信,姐给你寄去。”
  姐姐的话流进他的耳里,钻进他的心里,又冲进他的眼里,把他的心儿揉得酸楚无力,把他的泪珠儿串成了水串儿“啪啦啦”地砸向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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