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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左膀右臂

作品名称:一个人的江湖      作者:若墨      发布时间:2018-04-14 13:11:08      字数:17858

  赵鼎与叶重山一样,热衷于利禄功名,利用武当掌门的声威,结交江湖巨豪,暗中与下三教九流勾结,巨资行贿官府。短短几年,武当名头较之娄之问在位之时更响。
  借着声威,在各地开馆受徒,日进斗金,几年下来,积攒了巨额资金。昔日以武扬威江湖的武当,竟也成了可与钱庄媲美的生意场。
  热衷结交的赵鼎,因留有太多的精力与各方人士周旋,本身的技艺不但没有突破,反而明显下降。如此情势下,上梁不正下梁歪,武当上下奢靡之风日盛,趋炎附势之辈备出。好在天下太平,靠刀剑吃饭的勾当日渐稀少,武当借着当日的名头与充裕的经济实力,俨然已成武林领袖。
  值得一提的是武当叶飞,此人生性单纯不善结交,却武艺高强。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尽管叶飞谨记师训,万事隐忍,但依旧得到了赵鼎的排挤。新进弟子表面上尊称叶飞师叔,实则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其中有一位叫卓一凡的,更是赵鼎的左膀右臂,深得赵鼎器重。
  卓一凡原为鄂中南公安县藕池镇康乐面馆的一个伙计,小名狗剩,家境贫寒,其父母皆为脸朝黄土背朝青天老实巴交的农民,偏生了这么一个不务正业的儿子。狗剩少时喜欢在乡邻中偷鸡摸狗,屡屡被人抓住,送交到他父母那里,免不了暴打一顿,但皮糙肉厚的他,也毫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危害乡里。
  盛夏的晚上酷热难耐,男人多赤膊睡觉,女人往往也只穿裤头短衣,大半截光腿光胳膊裸露在外。狗剩早熟,在十三四岁时眼睛就不老实,总喜欢往女人胸跨处瞅,瞅还不尽兴,还想看到最隐秘的;于是晚间乘乡人熟睡后,常常溜到人们后房,从窗隙间就着月光偷看。有一日蹩到邻家香儿的卧房窗户偷窥,蚊帐间隐现玉体横存,馋得他口水直流,下体肿胀,欲火中烧,不能自持。此人色胆包天,竟在附近找了一根长棍,将蚊帐轻轻支开,欲贪看清帐中风景。不想蚊帐开处,在外馋得“吱吱”乱叫的蚊子一拥而入,将香儿咬醒,满身大包下香儿猛见一根黑乎乎大棍在帐间扭动,以为是一条大蛇,惊恐大叫。家人惊醒,急来,将慌忙奔逃的狗剩抓个正着。狗剩被打得皮开肉绽后,被送到他那几间败墙乱瓦的家中。
  狗剩父母颜面丢尽,决心将这个孽子送走。但“穷在深山没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他们缺衣少食,自然缺亲少故,窘迫之下,只得覥着脸将狗剩送到一位在藕池镇开面馆的远房亲戚那里,明面上是当学徒,实际上是任其自生自灭。
  藕池镇因藕池河命名,藕池河是洞庭湖的一条支流,其源头却是长江,这条河原本不存在,系长江决口之后被冲刷出的漕沟。有一年荆江在藕池口决堤,滔滔洪流倾泻而下,从低洼处的沟壑地带漫过广袤的平原,一路肆掠后,分数支细流归于洞庭,才有了这条支流。河流形成后,在上游河势宽阔处,自然形成了一个集市,慢慢地,有了码头,码头逐渐繁荣,藕池镇也成了鄂中南一个十分繁华的所在。
  藕池镇也是风景秀丽的一个绝佳去处,四季景色迥异却又旖旎。初春时节的油菜花将小镇团团围住,这里的人们仿若沉浮在花海中;一条浩渺长河,河坡上长满小草和菜花,绿黄掩映,情景合一,堪比人间仙境。有词云“一江清流,两岸绿黄;微风拂西柳,翠鸟戏南枝;花香入院落,金色满斜坡;都道瑶台好,怎比藕池佳”。
  商贾聚集之地,也必是饭馆茶庄兴盛的所在,这个小小的集镇,光面馆就有百八十家,狗剩所在的康乐面馆,就是其中的一家。但这家占据了临河码头的最佳所在,因而最为繁忙,人手欠缺,这也是狗剩得以存留的重要原因。
  在面馆里狗剩做些跑腿打杂的活计,这个活计又脏又累,但却有一个好处,能接触到形形色色的各类江湖人物,男的女的高的矮的,俊丑黑白、富穷贵贱、三教九流诸色人等,莫有不经过这个地的。所谓见多识广,不出门也可知天下事,由这些食客,狗剩也能学着眉飞色彩高谈阔论了,回到乡下给人炫耀,常将那些没出过门的农人们唬得张口结舌五迷三道,从心底里佩服他的博学。在他们看来,这位以前偷鸡摸狗的家伙,现在可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比起前村那位私塾先生似有过之而无不及。也正是这段经历,才造就了狗剩后来一呼百应统领群雄的本事。
  及至他得了富贵,同在一起当伙计的六伢听到后撇撇嘴说:“就他那个德行,也能飞黄腾达?谁信?莫不是你搞错了?”但狗剩终究成了卓一凡,六伢却依旧还是那个被人喝五喝六的六伢,这就是时运。
  所有出人头地之人,必得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这几寸舌头,会说到人的心里。狗剩也不例外,你讨厌狗,他会将这条狗说得比茅坑里的蛆虫还要可恶;你恨一个人,他必会对这个人义愤填膺,好像此人曾经掘过他家祖坟,这是顺着你的心思说。一旦对着你干,他会巧言令色说得你哑口无言,哪怕你心里有千条理由也无从回驳,甚至将你一顿臭骂,你也只能干着急,嘟嘟囔囔语不成句,纵有万分怨恨也无从表达。这是一种能力,当这种能力渐变为才能时,则是另外一番光景了,到了极处,不仅可以让人诚服,甚至能一呼百应,统领天下。缺少了这样的才能,又没有什么时运,你就只能老老实实呆呆傻傻守着那一亩三分地,日出而作日落日息,过那种平淡无奇如草如木的生活了,但这种草木般的生活也不是一无是处,又是多少文人佳客酒足饭饱之后的憧憬呢?有的甚至端酒长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又是另外一种境况了。
  白天当伙计端茶送水忙个不亦乐乎,对别人来说是一种折磨,对狗剩来说则是一种享受,他是那种人来疯类型的人,对混迹在人群中听东家长西家短天南海北的故事乐此不疲。白天倒也罢了,晚间人少,耐不住寂寞的狗剩,便伙同几个无所事事的黄毛小子,在大街上河堤上漫无目标地闲逛,偶尔会寻衅滋事,渐渐成了藕池街头谁也不敢惹的混混。但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终于在一个黄昏,被一个云游到此的头陀打得头破血流狼狈逃窜。有了这次教训,这几个混混商量来商量去,决定要拜师学艺。
  拜师学艺需要时间和金钱,狗剩家境贫寒,拿不出多余的钱财,只好去偷,甚至偷到了东家,所幸没被察觉。有了一定的本钱,便忙着物色师傅人选,藕池镇原本没有武馆,但南来北往的人多了,这里又风景秀丽,一条大河飘飘飘渺渺出无尽的绿意与闲散,也常有行走江湖会点杂耍的浪人候鸟般在此逗留。有一位年过五旬的癞皮浪人刘武便是如此,他曾在福建南少林学过几年艺,一身硬气功能开石破碑,但气功当不得饭吃,他又不愿意做正经营生,只好流浪各地。这次到得藕池,便隐居在镇东头的破庙里,白天混得肚饱,晚间便在这破庙里练气习拳,理所当然被狗剩等人作为第一要拜师的对象。
  刘武来得此地,人生地不熟,倍感寂寞,被这帮混混捧为上宾,求之不得,居然不收取任何费用,免费教起他们拳术来。自此每到傍晚,这座破庙里便哼哼哈哈拳风呼呼,吆三喝四飞腿煞煞。练了接近半年,这几个混混更是筋骨强健,各有了几分蛮力,心里有了底气,自以为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甚至称霸武林了。刘武浪迹江湖,自然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却不说破。
  这几个毛头小子哪知道其中的道理,在滋事中将人轻易打得哭爹喊娘落荒而逃,更觉得老子天下第一了。其中一个甚至建议要寻得那位将他们痛打过的头陀,噬其骨啃其皮,以报被打之仇。刘武只教功夫,不管其他,对这几个混混的所作所为完全无视,只要衣食无忧即可。狗剩一身趋炎附势甜言蜜语的本事,让这位昔日受人无数白眼的癞头仿若找到了可以瘙痒的物件般,舒坦自在。
  离藕池镇十余公里处的长江边,有一个叫做石首的地方,名字起源于立于江边的一座山,从江中泛舟远望,该山活脱脱就是一块孤石,故取名石首。该山周围还有几座小山,这些山并不高,也就百八十米的样子,但因为地处平原,便显得青峰突兀云烟缭绕了。有一座叫绣林的山更是如此,相传这座山是三国刘备迎娶孙权之妹的所在。当时刘备与诸葛孔明等人登得此山,有美人相伴志得意满,但见翠绿满眼山花漫漫,刘备不仅脱口赞叹:“好一片锦绣之林!”于是这座山便被叫做绣林,并一直沿用到了今天。
  石首城内靠近绣林山的地方,有一个拳馆,为湖南移民过来的拳师孙完虎所创,他所教拳种原是巫家拳的一支,出自于福建南少林,所以该拳和刘武也有些瓜葛。但孙完虎不喜刘武的为人,在刘武拜访时表情冷淡,令刘武十分尴尬,每次都会蔫蔫而去。毕竟师出同枝,刘武偶尔覥着脸去,孙完虎也只得款待,举止上还算客气。后刘武收得狗剩几人为徒,因狗剩善察言观色善解人意,能化解尴尬,所以每次拜访孙家拳馆,刘武便带上狗剩。
  狗剩到得拳馆,看见装修华丽门庭森严,孙完虎仪表堂堂姿态威仪,不由生了敬畏之心,用尽心思,力图博得孙完虎欢心。人之弱点多在于喜受奉承,狗剩所言深合孙完虎之心,一来二去,狗剩竟留在孙完虎家做了家丁,继而作了徒弟,最后,竟成了众多弟子中最受器重的小师弟。刘武带狗剩同去原本只是化解尴尬,这样的结果更是让他感到尴尬,只得空剩郁闷回到藕池破庙,无颜再去拜访。狗剩走后,那一帮浪荡子弟也随狗剩另攀高枝而去,再无人鞍前马后的孝敬,刘武终觉无趣,只好离开藕池,浪迹到鄂南湘北的一处山林中孤独度日。
  靠得石首孙完虎这座山,是狗剩起势的第一步。
  在这座拳馆里,狗剩改名孙涛,算是归了孙家一门。
  孙完虎在湘鄂一代颇有威名,同荆州王越古、刘玄同等人也都相熟,通过这一干人,和武当首徒赵鼎也搭上了关系,以至于赵鼎一年中常有几十天时间躲在石首厮混。厮混久了,赵鼎与孙涛也就熟识起来。
  孙涛深知赵鼎的价值,便将赵鼎作为重点研究的对象,对赵鼎的一言一行、起居喜好格外关注,并一步一步顺着往下延展。娄梅钟情李立石的那段时间,赵鼎郁闷难耐,孙涛便将计就计,将石首城得月楼艳妓蓝月悄悄带到赵鼎居所,供其亵玩。一来二去,孙涛与赵鼎成了莫逆之交,拜为兄弟。孙涛此时才十六岁,所以二人有一点忘年交的成分在里面。
  赵鼎将自己所知的武当心法,毫不保留地教与孙涛,但毕竟时间有限,赵鼎所教,也只仅限于一些基本功夫,但由此看,赵鼎也算是孙涛走进武当大门的真正师父了。
  赵鼎费尽周折得到武当掌门的位置,孙涛理所当然入了武当,由巫家拳的小师弟,一跃成为了武当派小师弟,可以和这些名满江湖的同门师兄弟们一起正儿八经地练习正宗的武当拳剑了。
  孙涛这个名字是在巫家拳馆所起,到得武当,再用这个名字便不合适,于是孙涛绞尽脑汁,取了“赵一凡”这个名字,意谓此生所愿,只想做一个平凡的人,而这平凡人的赐予,恩在赵鼎。但赵鼎不同意,用赵姓进武当,难免人言可畏。于是赵鼎试探着对孙涛说:“贤弟欲取名平凡,但大丈夫岂能甘于平凡?”孙涛对道:“愚弟此生但愿能陪伴在大哥左右,就已是最大的不平凡了,也是愚弟最大的福祉!”这一番话说得赵鼎感动万分,说道:“既然贤弟这般想,那就用卓姓吧,卓越非凡,一旦能有出头之日,平凡人也要做出伟业。”这便是狗剩由孙涛改为卓一凡的根由。
  尽管卓一凡只是小师弟,功力上和其他师兄弟相差甚远,但因得了赵鼎的宠信;再凭借自身的努力,一段时间后,其地位连大师哥王凌云都可望而不可及了。
  “你才十五岁,你可以成为你想成为的任何人。”这曾是一位食客高谈阔论中对狗剩所说的话,这番话听得那时的他热血膨胀,听到这样话的平常人,可能会有短时间的憧憬,过段时间豪气散尽,还是会去过得过且过的苟且生活,但狗剩却不同,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他察人用人,并为此不择手段。自己在被别人使用的同时,一定也要去充分的利用他人的资源,这是他处事的信条,也是他得以一步步春风得意的重要倚仗。
  少年的最大优势,就是未来的不确定性,当你能充分认识到这种不确定,并尝试着去改变的时候,无限的可能性,就有可能在余下的生命中得以实现。
  这样的不懈尝试,是狗剩和其他伙计最重大的区别。
  在武当学艺的最初阶段,他就用非常敏锐的目光瞧准了既能得到赵鼎赏识在剑术拳脚中又有着独到之处的几个人,并不遗余力地向他们请教。在他有所求的人面前,和善的他仿若春风雨露,让人舒坦,那几个师兄在这样的春风吹拂下,倍感清爽,尽力传授。他夹着尾巴做人,勤学苦练,技艺上虽不能进入武当弟子一流角色的行列,却也有着不可小觑的实力。
  二十岁刚过,卓一凡便能挺着腰杆在武当呼风唤雨了,甚至初时对师叔叶飞的敬畏之心,也日渐稀落。在平素的察言观色中。卓一凡深知赵鼎对叶飞的防范,由此更是加重了对叶飞的漠视。
  叶飞虽为武当派顶尖高手,但因为生性淡薄,无争权夺利之心,对人际交往中的热情与冷视不以为然,尽管明察秋毫,却总是遵循随遇而安的养性思维,对诸多不敬一笑而过。“纵然屋外风云变幻,我心总是春天”,这也是武当练性的最高境界,叶飞那时的功力未必能进入武当宗师之列,但其心性与气度,却巍巍然,深有武当宗师之气韵。
  叶飞虽淡薄功名,但对武当技法的传承上却严肃谨慎,对赵鼎不重技艺只重利益的做派非常不满,却又无可奈何,唯有在对武当弟子的功夫传授上不遗余力。但在武当风气日趋功利的大环境下,叶飞所做的诸多努力,在他人看来,就显得十分古怪。
  大凡武学,必以苦练基本功为要旨,所谓得到秘籍短时间内便名满天下是不存在的。秘籍虽好,掌握秘籍中的精髓,则是前提。“斗剑二十四母架”是武当弟子必须要掌握的基本功,每一架,必须要用足功夫方有所成,时间长短据练功者天资高低而论,二十四架练起来,少则半年,多则十年八年。
  当初圆通教李季研习《梅花谱》,其基础之一就是这二十四架,李季身负父仇,勤加练习,加之天资聪慧,仅这二十四母架,也足足练了两月有余。赵鼎耽于政务,武当弟子习武之事,则由自己几个师弟和几个功夫稍好的大弟子代劳。叶飞为武当将来计,躬身下教,也是弟子之福。但怎奈天资卓越又肯下苦功者,少之又少,能静下心来听从训诫的,更是凤毛麟角。
  “这撩掠式,右腿需挺直,左腿在后微弯,身腰后座,注意,身腰后座,你的腰塌到什么地方去了?平常的马步是怎么练的?”叶飞生气地对着卓一凡吼道。卓一凡冷哼一声:“腰塌了这么一点又有何妨?有敌来犯,剑尖不一样能够得着?”
  “你……”
  “我怎样?别以为多会了几招,就想教训人,武功好坏,并不在于这一招一式,而在剑意!”
  面对卓一凡所说得剑意,叶飞哭笑不得,众弟子则笑声一片。
  “凡事别太认真,差不多就行了,练武之人,武功高低是一方面,维护本派声誉,光大门户,才是至要。”面对叶飞的诉苦,赵鼎不以为然地这样回复。
  “可是,功夫稀疏平常,怎能维护本派声誉?”叶飞忍不住要辩解一番。
  赵鼎不耐烦地摆摆手说道:“当今天下太平,哪有那么多用到功夫的地方?太平盛世,修身养性才是根本。山下龙湖山庄我还有个应酬,不多说了,你回去休息吧。”说完,赵鼎一身长袍,腰悬玄铁宝剑,到山腰“扬剑厅”叫了卓一凡,二人有说有笑地下山去了,只剩得叶飞愁眉不展,郁郁呆坐,几天不欢。
  叶飞渐成孤家寡人。好在他生性淡泊,索性将所有的兴趣都放在练文习武上,技艺更是炉火纯青,在武当无人能居其右,这让赵鼎耿耿于怀。于是在卓一凡等人的撺掇下,找个由头,命叶飞到冰天雪地的渤海之滨辽河之旁的盐碱地上,建了几栋房子,收了几个弟子,权当是武当一个分馆。
  赵鼎发展势力,除将酸腐的叶飞发放到在荒蛮之地外,另外又建了三个分馆,一个在天下第一富庶之地扬州,由最为信任的卓一凡为馆长,以开馆收徒、结交当地望族、获取财富声望为第一要务。另两个,一个开在西南重镇昆明,一个则建在龙脉重地长安,其目的与扬州分馆也大致相同,所选馆长必为自己之心腹。有了这几个逍遥之地,一年中的多数时间,清冷孤寂的武当山是找不到赵鼎的影子的,他多半在这三个地方逍遥快活。而红海会馆,赵鼎从没驻足,只是在武当危机之时,第一个要求急马扬鞭赶回的,就是这个绝顶偏僻之地的叶飞,可见在他心里,他很清楚危急关头,谁才是拯救武当的中流砥柱。
  赵鼎为了笼络人心,稳固自己绝对的中心地位,要求门下弟子必须要“忠”,忠于武当,忠于掌门。为此还专门发明了一个词汇:“道建”,意谓武当道家精神建设。这里为什么不取名“武建”呢?原来武当派历来主张三教合一,以道作为三教之源,所谓“儒离道不成儒,佛离道不成佛,仙离道不成仙”,道俨然已是万物之本基,以此推之,武当亦是天下武功之起源了。只是赵鼎创建的“道建”实质上并非强“道”,而是借“道”尽忠而已。
  卓一凡创立扬州分馆,在“道建”方面可谓苦心孤诣,在馆内还专门设立“道建”廊厅,厅既是道史陈列室、“道建”活动室的总称。廊呢,就是利用楼层的走廊,将赵鼎在各种场合的训诫与讲话,挑选紧要部分摘录出来,并加以诠释,馆内弟子均要写出体会张贴在显要处。而让人最为震撼的,是道史陈列室,该陈列室里将武当派历届掌门用巨幅照片展出,个个风采飘逸。尤其是赵鼎,浩瀚缥缈的长河上,一身仙气,左腿单立碧波,右腿虚抬云雾,右手一柄玄铁剑直刺高天,左手虚掌前伸清溪,远山逶迤,淡云轻飘,真可谓仙风道骨,神采无人出其右。除此之外,卓一凡还专门找了一个口齿伶俐的道童作为讲解员,将“学道史,知道情,跟道走”“以史铸魂,筑梦兴道”等长短句背得滚瓜乱熟,专门应对赵鼎等一干人的巡察。
  赵鼎看到这样的展示,如沐春风,给予了极高的好评,并将除“红海会馆”外的其他两个分馆主要负责人连同武当本部的重要弟子集中都这里,要求加强学习,并将此地“道建”经验加以推广,发扬光大。一时间,武当上下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道建”各项活动开展得有声有色、如火如荼。卓一凡如愿成为了武当上下“道建”榜样,也为他日后能晋升武当掌门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卓一凡除了重视“道建”外,在扬州城,也极力提高武当声望,而提高的办法,是不能仅靠“道建”的。因为“道建”的目的仅在于取悦武当高层,和武当没有瓜葛的人,“道建”会完全失去威力,甚至还会沦为笑柄。卓一凡深知这一点,明白提高武当声望的方式,一定要契合圈外人的兴趣点,这个兴趣点便是武当功法。
  武当派原本是以道兴派、以武扬名,在江湖上的赫赫声威确不是虚与。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使在谷底的武当,拳、剑、力,不说位居武林翘首,确也还在前列。熟习武当拳剑,内力修为又能到达一定境界的弟子,也不在少数。扬州会馆当然也会优选一些这样的弟子充充门面,其中就包括一位名叫“嵚崟”的道童。
  “嵚崟”,光就这个名字而言,足可以看出此人出生名家,普通人家断难有这样的修为。嵚崟确为官宦之后,其父曾高居巡抚,但在嵚崟很小的时候其父就因为贪腐被仇家抓住把柄,一纸诉状便落得个家破人亡。嵚崟无法,便到武当出家为徒,成为道童。因为出生名家,嵚崟底蕴深厚,与其父一样,深谙察言观色之技,且天资聪颖,所学武功一点就透,自然很快成为了武当弟子中的佼佼者。他不仅深得赵鼎欢心,也深得到卓一凡的赏识,这也是他能够随卓一凡东下扬州的缘由。
  还是在武当的时候,每年年底弟子大试,嵚崟都会大露头角,直到卓一凡在武当红得发紫之后,嵚崟才悄然隐退。也正因为有了嵚崟的隐退,才有了卓一凡日甚一日的威势。这就得从几年前的一次年终比武说起了。
  那时的卓一凡在武当刚站稳脚跟,适逢年底弟子所学武当技法的武试,武试分为五组,抽签决定出每组的十人,共五十名弟子参试,初试每组选前两名,这十名弟子再参加复试。每名弟子每天最多参加两场比试,以防体力透支。复试采取淘汰制,最终剩下两人,由这二人再决出最后的冠军。卓一凡恰与嵚崟同组,同组的还有一个与嵚崟功力相差无几的道童黄月,在前几年的武试中,黄月常常占据前三甲的位置。
  第一场较量,嵚崟便遇到了卓一凡。
  较量前的头一天晚上,嵚崟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当他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后,才如释重负,沉沉睡去。
  作为武当派的新兵,卓一凡在第一场居然大胜了弟子中功力最高的嵚崟,但第二场,却输给了黄月,这个黄月不但赢了卓一凡,并且还是大胜,收尾一个动作,结结实实地将卓一凡按在胯下,动弹不得。
  而就在当晚,白天获得连胜的黄月却意外在武当后山一个名叫“琅琊峭壁”的地方从山崖上滑落,直跌得遍体鳞伤,侥幸逃得性命,由此也失去了继续比试的能力。众人无法猜测他坠崖的缘由,他自己也闪烁其词、讳莫如深。从此以后,黄月的功力每况愈下,最终狼狈淡出武当,做了一名俗家挂名弟子,下山之后,更是不知所踪。
  黄月意外跌伤,嵚崟出局,余下来的弟子,在接下来的比试中,或是功力不足,或是不堪隐压,纷纷败在卓一凡的手下,卓一凡便名正言顺地得了冠军。
  自此,卓一凡不仅权力日上,功力上也被公认为武当众徒中首屈一指的人物。
  后来卓一凡赴扬州做了馆主,嵚崟便跟了过去,二人在诸多方面更是配合默契,可谓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卓一凡常在人群中表演一种极为神奇的幻术,这个幻术看起来很简单,却让人匪夷所思。一大帮人围在一张桌子边,其中任意一人随意从一副纸牌中抽出五张,将其中的一张公示给众人,然后和其他四张纸牌一起打乱顺序倒扣在桌上,当然此时的卓一凡悠哉乐哉地在别处闲逛,甚或不在屋内。众人准备完毕,卓一凡来到桌旁,用眼光逡巡几遍这五张牌,再对众人扫视一遍,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气定神闲微笑着将那张刚刚公示的纸牌翻出,直骇得众人目瞪口呆,百思不得其解。
  旁边的嵚崟必先呈张口结舌样然后惊呼:“馆主功力深厚,让人仰服!”这个把戏看起来高深,其中的缘由却又十分简单,玄机仅是嵚崟的眼神,他看定的地方,便是倒扣着的这张牌的地方。有时嵚崟离纸牌尚有一定的距离,眼神无法锁定,便用手指梳理头发,一根手指梳理,应选纸牌便是第一张,以此类推,百无一疏。
  更为奇特的表演更是五花八门,包括水上漂、跳身油锅、手碎顽石等等,林林种种千奇百怪。其中最能体现卓一凡功力的便是太极神功的表演,卓一凡在众弟子中选出几个彪形大汉,这些大汉轮流上来试图用武当推手和卓一凡较量。但每名大汉刚一粘上卓一凡胳膊,便被震飞出去,震飞出去的姿势非常怪异,或腾空而倒,或一溜烟而倒,或碰碰跳跳而倒,仿若杂耍,外人往往看得哈哈大笑,弟子们更是捧腹大笑。即便是被跌出很远的弟子,不仅不感到羞惭,站起来后也会跟着傻笑。
  卓一凡原本是个浪子,出生寒门,正因为日此,便应了“穷人孩子早当家”的俗理,只不过他的“当家”混迹在三教九流之中,便不知不觉带有痞气。但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痞气才能让他在江湖中如鱼得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语,察言观色顺势爬杆,乃至奸诈残暴,对诸多诡计,渐渐就会无师自通,说是无师其实并不准确,因为江湖便是他最好的老师。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卓一凡身边自然少有纯素之人,而他能更加熟练地运用林林总总的伎俩蒙蔽常人,却也是遇到了一个真名叫陈曦的人的缘故。此人身材矮小却皮肤白皙,三十啷当岁的年纪却状若幼童,天生一幅细嗓子。这位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家伙却有着惊人技能,江湖人称“六指狂魔”,源于他左右两手的六指,以及一手开碑碎石的硬功,有了这个名号,陈曦这个名字渐渐就无人能够记得了。
  卓一凡在扬州风生水起的时节,陈曦找到会馆,要求面见馆主,自然会被几个道童哄将出去。陈曦也不着慌,只是用手在其中一个道童的肩部拂了一拂,道童只感一麻,却也不以为意;不想过了半个时辰的光景,肩部肿胀起来,疼痛难忍。卓一凡一把脉,察觉脉象混乱,难以捉摸,只得差一个伙计出门请西街王大夫过来看看。伙计刚一出门,就碰到了陈曦,陈曦覥着脸问道:“敢问大哥,你们馆内是否有一个肩部肿胀的病人?”伙计正好是刚才将陈曦哄将出门的道童中的一人,见还是此人,没好气地说:“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陈曦道:“小弟不才,可以瞬间让此人康复。”伙计奇道:“你一矮戳小儿又有何能?敢出此大言?”说罢,不再理会,欲径直到西街请大夫,不想,倏忽间陈曦右手又搭上伙计,轻轻一拂,伙计肩部一麻。正欲回击,整个手臂竟抬不起来,愕然之下,飞跑回馆。
  卓一凡闻言,知道遇到异人,忙将此小儿请进屋内。陈曦进得屋内,到了病榻上的道童边,右手在其肿胀肩部轻轻按了几下,说道:“没事了,半小时之后,肿胀必消!”刚才手臂酸麻的伙计苦着脸到了陈曦身旁,央告道:“小哥能不能给小的也治治?”陈曦眯眼问道:“这回叫小哥不叫小儿了?”伙计惨白着脸连连说道:“大人不记小人过,大哥体谅则个。”陈曦随手在伙计肩上一拂,说道:“这回又叫上大哥了,看你还算孝顺,给你治治吧,也是半个小时,酸痛自好。”
  卓一凡初见此人时,心中也自轻视,何止轻视,简直就是藐视。冷眼看此人的手法,白嫩的六指看起来吹弹可破,按将上去,则气韵自显,婉若精钢,不觉心中一动。及半个时辰后两个道童完好如初,心中不觉敬然,屏退众人,从院外寻得一块顽石,双手恭送到陈曦面前。陈曦微微一笑,也不答话,将顽石接下,抛向空中,当顽石落到跟前时,略一矮身,左手在前,右手在后,冷哼一声,迅捷收回左手,右手快捷击向顽石。但见石头飞一般向门外掠去,“碰”的一声响,竟牢牢沾到院墙上。
  卓一凡急向院墙扑去,果不其然,顽石上现出六指,根根深愈半寸,且隐有血红颜色。卓一凡回屋,矮身下拜道:“不知‘六指狂魔’陈大侠驾到,有失远迎!”陈曦顿感得意,喜道:“卓大侠竟也识得山野莽夫,让人感佩!”
  原来陈曦所表演的,正是江湖人谈之色变极为霸道的一门邪功“血手印”。二十年前由西域头陀仲珂所创,为密宗神功。因这门功夫,仲珂本名已无人知,“血手印”则无人不晓,因而仲珂之名终被“血手印”所取代。
  相传血手印久居西域,一日耐不住寂寞,闲下崇山万仞下的富庶之地,游离红尘。
  初囊空如洗,一日到得四川一处集镇,名叫更庆,那里商贾云集,美食无穷。
  血手印一个秃头,一身麻衣,逛荡到一个卖馒头的摊位面前,但见个个馒头纯白如雪、香气缭绕,肚中顿时响作一团,看一眼饥饿更深一层,终于忍不住诱惑,乘摊主不注意,迅捷地偷了一个掩在袖中。不想血手印刚到摊位前的时候,就引起了摊主的注意,他预感这位邋遢穷和尚会出言讨要,出家人化缘原本正常。但等了很久,这个和尚只是咽口水,并未开口,不觉好笑,知道这是个面薄雏儿,不觉起了调戏之心,故意装作大意,等着大和尚偷吃,血手印所做,正被他看个正着,不觉大喊一声:“你这邋遢和尚,为何偷我馒头?”血手印大囧,讷讷半天,也未说出个所以然来。摊主只存戏弄之心,原本也不在乎这一个两个馒头,见他窘困,便包了三五个预计给他递去。不想围过来的看客里,有几个浪荡子弟,这些浪子平素没事也要找些事来,何况现在有事?于是吆三喝四地将血手印围住。浪笑道:“你这秃头,竟然偷窃,爷们不好好教训教训你,你就不知道偷到底是什么滋味!”纷嚷中,你一拳我一脚地向血手印打去。
  初时血手印尚可忍耐,后终于动怒,大喝一声,拳起掌落,这些浪子便如落叶般飘飞出去,其中几人口吐鲜血,狼狈逃窜。摊主愕然,惨白着脸,瑟瑟说道:“大师傅不必动怒,这里的馒头你随便吃。”血手印涨红着脸,将袖中的馒头摔到摊主脚下,冷哼一声,转身便走。摊主也是好事,叫住了血手印,大和尚站住,背对着摊主,冷笑一声道:“有何见教?”摊主道:“看大师身手非凡,可以到街西荣国府试一下身手,那里正招募江湖豪杰。”正是这句话,让这偏僻集镇顿有了血光之灾,也为日后血手印大闹中原埋下伏笔。
  荣佳申原为更庆望族,东下徽南创下万贯家业,叶落归根,抱终老桑梓之愿。无奈家大业大,恐盗贼侵袭,招来横祸,欲雇几个看家护院的武师,便对外放出风来,终有几位拳师被收之麾下。
  血手印偷馒头受辱,原本想离开这个集镇,继续往前游荡,无奈走到街西,看到了“荣国府”三个字,里面热闹非凡。院墙大门留有一道缝隙,现出里面摆着的几个饭桌,原来荣家拳师正在午餐,里面吆三喝四,热闹非凡,更兼肉香弥漫,让血手印腹中更是难耐。真是一顿饱饭也会难倒英雄汉,血手印犹疑再三,便敲门进去。
  里面几个拳师看到一麻衣秃头突然进来,俱是一愣,回过神来后,领头大汉大力金刚杨旭离座,眯着眼问道:“秃头有何贵干?”这一声秃头的称呼极为无理,血手印隐忍怒气,说道:“敢问荣府可是招募江湖豪杰?”众拳师哄然大笑,杨旭冷笑着说道:“荣府是招募豪杰,却不是招募尔等乞丐!”
  这一声乞丐让血手印勃然大怒,原来血手印出身贫寒,其父母皆是乞丐,生下他之后,父母无力抚养,便送到一喇嘛寺山门外。佛缘和尚听到屋外小儿啼哭,便收养了他,取名仲珂,血手印便有了新生,后佛缘和尚将身世告诉仲珂,自此,乞丐这两个字对仲珂而言,便有了特殊含义。而今杨旭如此侮乞丐,便如同侮辱父母,仲珂岂能忍受?这位武功高强的大和尚怒睁双目,大喝一声,左掌回收,右掌迅捷前挥,正中杨旭肚腹。但见杨旭闷哼一声,狂吐一口鲜血,委顿倒地。
  众人大惊,桌椅板凳“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尽皆后退,有几个撞在一起,在地上滚做一团。
  血手印出手便重伤一人,余下拳师原当上前复仇,为何不进反退?原来杨旭外号大力金刚,其功力在众人中当属翘首,兼之仲珂盛怒之下,气势排山倒海,败草之辈怎能捋其虎威?这边有了众人的败退。仲珂在辱父辱母的仇视下,竟然失了理智,冲到众人面前,一人一掌,可怜这些所谓的拳师便如羔羊般,毫无还手之力,尽皆口吐鲜血,倒地而亡。
  外院一片狼藉,内屋寂然,仲珂正欲冲入屋内,忽从里屋传出婴儿啼声,这几声啼哭便如天籁,将仲珂满腔怒火尽皆浇灭。仲珂止步,欲退出院外,看到满桌佳肴,便关了院门,一个人蹲在桌边尽情享用,对屋内往外偷觑的几双惊恐眼睛不管不顾。酒足饭饱之后,对一地死尸竟半眼不看,扬长而去。
  荣府受此重创,惊恐之下,携妻带子,重回了徽南,从此绝了终老桑梓之念。
  后官府验尸,发现所毙之人的肚腹上,都有一个血红的手印,这边是“血手印”最初的来历。
  所谓艺高人胆大,血手印由更庆起,若山之群峰,一路迤逦东下,经甘孜、炉霍、丹巴,再翻过几座大山,就要到天府第一大繁盛之地成都了。
  血手印所习功夫,原为一种极为霸道的内家功夫,师父佛缘年轻时在神州第一等高山珠穆朗玛峰下救得从印度翻越大山跌落山崖的无名僧性命,悉心照料。也是应了佛缘这个名字,佛缘所遇之人并非凡人,乃西印度绝顶高手,一身内家功夫纵横天下罕有其敌,尽管无名僧重伤之下功力尽失,但为了感恩,将一身武功悉心传授,佛缘因此得了一身奇功。但出家人心性淡薄,一心向佛,即便得了一身惊世骇俗的奇功,却也未曾踏出西域半步。
  佛缘收得仲珂为子,这一身奇功自然便传到了仲珂身上。无名僧所受武功仅凭口传,因语言歧义的原因,到佛缘这一段,和原功便有了差异,及至传到仲珂,歧义更甚,而佛缘又是随性之人。所以也任由仲珂随意理解,甚至曲意,乃至仲珂掌劈顽石时,掌印竟有血色,无名僧这一门内家功夫,便不再纯正,渐渐地有些妖魔化了。最终传至陈曦这一代时,渐变为一门邪功,以至于“六指狂魔”横出,令江湖色变。
  血手印自出西域,在财狼虎豹混杂其间的红尘中渲染成一头怪兽,由最初的单挑豪门护法,到最后见拳馆就挑,遇门派就闯的地步,连江湖上一等大派峨眉也没能幸免。
  峨眉支派众多,著名的有僧门、岳门、杜门、赵门、洪门、化门、字门、慧门、余门、黄林、白眉十一派。血手印自西向东,将这十一门挑了十个,最后只剩四姑娘山下白眉一派尚未染指了。这一派上上下下神情肃然,掌门刘魁号称“筋斗云”,此时的他却没有筋斗云的洒脱,变得愁眉紧锁,心事重重了。
  血手印从西域下行,辗转到了四姑娘山,也愈半年,恶名远扬,名门高手中不乏怀有满腔豪气西上惩贼的,但无一能敌其威。
  一日,一癞头僧携一年轻矮僧扣响刘魁大门,刘魁管家请进门内,刘魁示意管家打发他们一顿斋饭了事。但奇怪的是,饭后癞头僧却不离去,合手对刘魁半拜曰:“感谢刘大侠留饭之恩,刘大侠最近可有什么烦心事,老僧自当相助。”刘魁见来者头顶生疮,却又气宇非凡,不由心中一动,联想到冠绝武林的一位奇人,心中顿时霍亮,忙拜将下去。癞头僧将他扶起,慈眉善目地阻止他探寻真名,只道:“刘大侠休要慌张,世事自有其本来轨迹,他人再强,也不能动其毫厘。”
  自此,癞头僧便在白眉驻扎下来,专等血手印的到来。
  癞头僧不是他人,正是武林泰斗少林派掌门若盘大师,其头上并不是真正的疮疤,乃是盛功之下凹凸不平之故,功法中有一名词“天坑”就是指这种现象。平常人极难练及,只有极少数天资异秉者才有可能达到。
  血手印在川西横行之时,若盘正在成都郊旁都江堰的群山里游历,得知消息,便带了徒儿邵春到了刘魁处,这才有了冠绝武林的惊人一战。
  白眉派驻地为四姑娘山之幺妹山下的一块凹地,四栋竹制长房呈井字形排开,房外为一片平坦草地,青绿淡雅,连绵雪山映衬在后,这块草地不仅成为白眉派弟子练功所在,也是世外第一等秀美佳地。
  刘魁号“筋斗云”,更有一个“白眉大侠”的美誉。此人一方面是白眉派掌门,更为奇特的,是此人两条眉毛均为白色,而头发却是乌黑发亮,让人见之难忘。
  若盘到得白眉驻地,除了每天晚间下榻竹屋外,白天不管刮风下雨还是风和日丽,均盘在草地边几株巨松下打坐,两手手指莲花状散开搁在膝盖上,眼睛微闭,似已入定。单就是这门长时间入定的功夫,凡人就做不来,即使是白眉派包括掌门在内的所有人,也莫有这样静心者。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奇能之人必有脱俗之韧,白眉派诸人从这位武林巨匠中感佩良多,其中一人终能大成,若盘之点化当居首功。
  邵春为若盘得意弟子,自幼受恩师耳提面授,功力自是非同小可,每天也只是在师父边不远处的山脊上打坐。那座山脊正对山门,脊下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正是白眉山门进到此地的必经之路,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血手印到得丹巴,遥望直入云霄的几座雪白高山,不由得生了敬畏之心。尽管他久居西域,周围雪山环侍,看惯了奇峰怪石,但四姑娘山的清超秀绝,让他有人间仙境的感念。
  世间怪物奇事甚多,血手印到得四姑娘山下,依稀嗅到喜马拉雅高峰的肃穆,前程仿佛脚踏险崖碎石,这些警示将他在别处堆积起来的狂暴之心尽皆驱散。
  尽管有不祥预兆,血手印还是访到白眉驻地,孤身到了山门。丛林深处,但见山门上几个大字“白眉胜地”熠熠生辉、华彩夺目。
  血手印秃头灰麻,在杂草间时隐时现时,邵春早已窥得,发出一声短啸,期望引得若盘注目。若盘何等样人,早已从血手印身上所发的肃杀之气感知,但也轻嘘一声做了回应。
  山下细作早已飞跑上山,告知敌情。刘魁悚然一惊,没理会处,看到屋外两僧沉静打坐,并无任何异常,不由得大急。再等片刻,强敌马上要侵入山门,说不得,只得出门候敌,一众弟子五十余人在刘魁带领下将山门堵住。
  血手印正欲踏进山门,发现前面众人,不由得狂笑三声,震得诸人心胆俱寒,不知不觉从中间露出一条缝隙。待刘魁清醒过来时,血手印已从缝隙中突进,不由得横下一条心,如巨蟒般从空中绞出,一招“柳叶指”,向血手印头顶拂去!血手印大喝一声,掌心赤红,向刘魁挥击。
  就在此时,猛听得一声长啸,如巨雷穿耳,血手印不由大惊,掌心赤红顿消,饶是如此,一股大力也将刘魁击飞。所幸啸声将血手印之掌力卸去大半,刘魁才得以死里逃生。
  啸声响处,白眉派弟子无一不被震倒。血手印如此功力,面对此啸掌力也消去太半,可见若盘虎吼之功确为武林至宝,非巨臂不能为之。
  血手印定睛看处,但见一少一老两个和尚端坐在不远处,如两块顽石,挡在前面。
  血手印走到邵春处,邵春道:“大师本应宅心仁厚,奈何广开杀戒?我佛慈悲,回头是岸!”血手印道:“佛念苍生,当惩恶扬善,我舍血肉之躯拔奸除恶,正是佛念!”邵春沉吟半晌,做声不得。
  不远处传来徐缓之声,乃是若盘所发:“苍生皆善,哪来佛缘?我佛慈悲,自当摒除奸邪,却非擅开杀戮。阿弥陀佛!”若盘中气沸顶,所言内容并不震慑人心,让人敬畏的,是其中威度。
  血手印双手合十,气沉丹田、力灌双臂,走到若盘身前,也盘腿坐下,徐声说道:“敢问大师法号?”若盘道:“山野之人,草木闲云,大师只当面对一顽石即可。”
  血手印道:“如此甚好,小僧无理,请法师赐教!”
  说毕,血手印右手单出,直抵若盘前胸。若盘轻摆左手,抵住血手印右手,两掌相交,恰如电闪雷鸣,一声巨响,刹那间二人如陀螺般向后疾飞;倏忽间,又飞纵回来,依旧端坐,仿佛没有刚才一击。饶是如此,掌力之巨,竟将除邵春外的周边诸人震飞,好长时间,这些人才顺了呼吸。抖抖颤颤再次围将上来,凝神注目,观这百年难遇的奇斗。
  掌分阴阳,阳开阴合。刚才二人所击掌力皆为阳刚,正如兵器之交,钢钢相碰,利者胜之。而功力高低,并不真正体现在阳刚,阴掌才是至本,恰如山间清溪,潺潺不绝,如此方能探知山之深浅窄阔。
  若盘神情肃然,双手合十,对血手印道:“大师好俊的掌力,敢问大师是否来自天竺?”原来少林神功师出天竺,昔跋陀罗东进嵩山,收得达摩为徒,才开创出少林武学天地。而血手印师出佛缘,佛缘师出无名僧,无名僧乃天竺绝顶高手,其武功渊源,自与少林同宗。若盘绝顶聪明,自然能从中悟得天机。相比而言,血手印所知甚少,勉强探得若盘所发之功与自己有诸多相似之处,面对若盘所问,自然一头雾水,只得答道:“小僧乃西域桑耶寺阿阇梨,并不曾到过天竺。”
  血手印下了雪山,原本只想游历一下山下风光,但他混迹的江湖皆是鱼龙混杂之所,所遇之人多是地痞无赖,自此认为人心不古,须施惩戒方能使之归性;再加上纵横川西未遇对手,骄纵之心日甚,以为中原之大皆无良才,师父佛缘所言“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未免言过其实,终起了在中原大地翻江倒海之心。不想还未走到武当少林,就遇到这么一位看起来平平常常的赖头和尚,倘若连这么一个行僧也打发不了,谈何济世匡民?他哪里知道现在所遇乃是武林一等一的人物,即使他师父亲来,也未必能讨得了好去!
  血手印咬紧钢牙,对若盘说道:“大师小心,小僧第二掌来也!”说毕,一反刚才右掌的迅捷,双掌收回胸前,再向前徐徐推出。若盘立感一股浑厚之力排山倒海而来,不敢大意,伸出双掌接住。血手印所发掌力尽管是阴掌,但坚不可摧,即使身前是一头巨象,也会被掀翻。想不到掌力到处,仿若沉入海塘,海塘看似平静,却暗波涌滚,后势无穷无尽。不觉暗暗叫苦,但掌力被吸,脱身不得。
  正所谓螳螂捕婵黄雀在后,血手印所惧还有其他,尽管若盘功力深厚,一时半会儿尚可应对,所惧者则在山脊处的那个小和尚。此人年纪虽小,却两眼生辉,老和尚如此,小和尚也必差不到哪去,他一出手,我命休矣。想到此节,不觉冷汗潺潺,顺脊而下。若盘忽感对方内力漂浮,察见血手印冷汗成流,已猜到血手印所虞,便微微一笑,投之以善目,以安其心。眼睛乃心灵之窗,血手印见此,竟也能心领神会,报以感激的一笑,凝神定力,二人因此重新胶在一处。
  邵春见二人掌力相吸,成比拼内力之势,不觉“咦”了一声,心中犹疑。他深知师父之能,若盘贵为少林掌门,武功修为自是非同凡响,放眼武林,能与之相较者,除了武当张天一外,确也找不出第二人。而今竟被这一麻衣和尚黏住,实属罕见,不由得对血手印起了肃敬之心。师父所遇强敌在侧,倘若此时邵春出击,师徒二人联手,血手印必命丧当地,但邵春师出佛门,深得若盘教诲,更兼秉性淳厚,心如青竹,纯洁淡雅,无半点乘人之危之念,只是凝神注目而已。
  内力修为,阳刚现于瞬间,阴柔发于时间。阳刚之较,刹那间便可分出胜负,负者撸伤,此为外伤,调养十天半月即可痊愈,而阴柔之较,则在内力绵长上下功夫,败者之伤,就是内伤了,轻者功力耗损,非年八不能复原,重者武功尽废,甚有性命之忧,十分凶险。
  血手印之内力,出自天竺,与少林同宗,甚比少林更为纯正,功力一旦发将出来,便如绵绵长河,难有穷尽。但他面对的是若盘,若盘之功,冠绝寰宇,二人因此如几吨重的磁铁相吸,谁也无法脱身,一旦谁功力懈怠,对方之力必如洪水猛兽狂暴侵袭,不死也必重残。
  相较良久,二人头顶白烟袅袅,已到了胜负将分的紧要关头。
  此时,倘有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儿在某一方头顶轻拍一下,此方必内力倾泻,暴毙而亡。作为武人,这个道理白眉诸人焉有不知?刘魁身负同门深仇,如此良机,岂能错过?但见刘魁咬紧钢牙,拔出剑来,竟欲乘人之危,驱除强敌。
  危急关头,邵春身形移动,倏忽间已到刘魁身前,沉声问道:“刘大侠意欲何为?”刘魁一怔,回过神来,知道强闯无益,正没理会处,心生一计,狡黠一笑,眼睛余光望向左侧蓝衣弟子。该弟子心领神会,长啸一声,竟纵身向血手印扑去!邵春大惊,腾身而已,将该弟子拦在空中。
  就在此时,失去控制的刘魁脱了藩篱,如蛟龙腾空,一柄短剑发出一道白光,径取血手印后背。眼见血手印即将被扎当地,但听若盘长叹一声,口吐鲜血,如被狂风折断的败树般后甩,委顿倒地不起。刘魁眼前一花,猛见一光头下挂两只灯笼般大的怒眼,接着胸口暴响,五脏六腑被一股遒劲刚烈的掌力震碎,大叫一声,当场毙命。与此同时,邵春一声惨叫,向若盘奔将过去,悲泪长流,哽声哭泣道:“师父……”
  原来刘魁腾空长击,血手印命悬一线的当口,若盘不忍对方被诡计陷害,宁愿自己重伤,也要救得他性命,便将功力尽撤。血手印惶急间,顿感前面雄山倾塌,巨力顿消,双掌顺势击出,如中败絮,知道强敌已受重创。此时的血手印却无任何得色,反而悲愤在怀,全身腾空,头下脚上,躲过刘魁一击,继而怒目圆睁,双掌齐发,将刘魁劈亡!
  变化倏忽间,这一击之后,血手印丹田之气如沸水翻腾,无法调息,跟着也是一口鲜血狂出,脸色苍白,仰伏倒地。
  若盘强忍剧痛,在邵春搀扶下,蹒跚走到血手印身边,握住他手腕,观察脉象。良久,面有喜色,对血手印说道:“大师休虞,只须调养几日,自当康复。”血手印勉强站起,对着若盘躬身下拜道:“大师舍命相救之恩,小僧永世不忘。小僧自当收敛戾气,自省度过残生,从此不再踏足中原半步,以报大师教诲,小僧去也。”说毕,对着邵春再拜了一拜,就将走出。
  不想邵春却道:“大师留步!”血手印悚然一惊,心道今日必命丧此处了。邵春微微一笑,对血手印说道,“大师休虞,今大师重伤,小僧绝不会乘人之危。但师傅之仇,小僧不得不报,待时日成熟,小僧自当拜会大师,为师傅讨还公道!”若盘皱紧眉头,轻斥邵春道:“休得胡说!生死有命,不可强求,怨无源处,生如草木,公道恰如万物。”邵春顿首,轻言道:“弟子谨记!”血手印面露愧色,蹒跚着走向山门,秃头麻衣,又时隐时现在门外草树间,良久,消失不见。
  荀余,江湖上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少林掌门、武林泰斗若盘大师,正值旺年,却无疾而终。
  血手印东行之路也戛然而止,他拖着病身,过更庆,爬雪山,预回西域,却在山脚下陡遇风寒,眼见命丧荒坡,却被一小儿连拖带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进茅屋,施以热水,辅以草药,才保住性命。这小儿便是后来被中原武林称为“六指狂魔”的陈曦,因陈曦之故,也才有了血手印的第二次中原之行。
  陈曦因对血手印有救命之恩,深得血手印宠爱,血手印一身功力,也尽皆传给了陈曦。怎奈陈曦天性虚浮,所学之功也仅得血手印三成,再难进步。
  陈曦年岁见长,却依然形同侏儒,两手六指,肤如孩童。兼之性浮气噪,难在西域久留,便每隔一段时间,沿着长江一线踏足中原。在如同染缸的尘世中,当年的血手印都变了习性,何况心性浮动的陈曦?慢慢地,陈曦学得一身痞气。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也正是这样,陈曦才得以与卓一凡性情相投,成为挚交。
  江湖浪人原本就有很多骗术,比如草上飞、水上漂、铁钉扎喉等等幻术,陈曦无一不会;到得扬州后,又一股脑传给了卓一凡,以至于卓一凡数度对陈曦所谓的手击顽石之功产生怀疑,竟有也是骗术之惑,竟不由自主地将顽石细研慢察。
  有一次卓一凡瞪着顽石皱眉时被陈曦瞥见,不由得“哈哈”大笑,说道:“难不成大哥竟怀疑小弟的功夫不成?”卓一凡讪讪道:“岂敢岂敢。”陈曦正色道:“江湖骗术,细究起来也不能算是骗术,这是一种谋生的本领,你无法识破,它便是真的。恰如各种兵法,比如著名的孙子兵法,皆有狡诈之举,其中火攻篇曰‘火攻有五,一曰火人,二曰火积,三曰火辎,四曰火库,五曰火队’,强调不光明正大攻人,而是诡计叠出,烧人粮草辎重,未免失之大义,但谁也不能说这些有什么不对。实质上,这些所谓的计谋,不就是骗术吗?只不过换了些高大些的名头而已。另外,骗术必须以实功为根基,一味诡计而无实功,必败。比如火攻中,即使粮草辎重被烧,实力强劲者,一样也能杀你个片甲不留。小弟不才,从师二十余载,所得者仅师父之万一,但一样能伤人于无形,灭敌于毫发,所依仗者,绝不是这些所谓的幻术!”一番言语让卓一凡更觉眼前这白胖小儿非同小可,便沉下心来恭敬待人,不再做无妄之猜,心底对这位侏儒巨人的师父更是尊为天人。
  一段时间下来,卓一凡竟将陈曦那些骗术学了个遍,并因此活学活用,在各种场合宣扬。一来二去,卓大侠在扬州城便成了家喻户晓的神奇人物,武当的名声在此地比在任何之地都要响亮,什么峨眉,什么华山,甚或什么少林,都已经不值一提,唯有武当,才是真才实学。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武当太极拳便成为扬州城最为流行的拳种,上到士林大夫下到贩夫走卒,都能比划一二。
  陈曦原本浪子,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必生离意,卓一凡再三挽留,终无所得,只得任他去了。临行前,陈曦感念卓一凡厚待,留以信鸽道:“大哥厚意,小弟铭记在心,他日有事,可用此信鸽传递信息,小弟自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这些便是叶飞远赴漠北边陲之后,武当派发生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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