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言可畏泪两行（下）

　　当顾晓玲告诉张柏林“刘勇又回来了”的时候，张柏林立即做出决定：“顾晓玲，你辞职吧，我们惹不起，躲得起，你回家来带孩子吧。咱们把张如峰也接回来，自己带着，好好教育，跟着奶奶都惯坏了。”
　　可是顾晓玲不想辞职，她喜欢自己的工作，喜欢自己在舞台上表演节目得到观众掌声鼓励的那种喜悦的感觉。她说：“我不工作，钱怎么够呢？”张柏林说：“我是男人，我可以养活你和孩子，这个季度我的工资又涨了，现在基本工资已经是59元了，加上奖金就60多了。养活你跟孩子没有问题。等孩子长大一点，你再出去工作也行。”
　　顾晓玲坚决不同意，她说：“我喜欢这份工作，我不喜欢在家带孩子！孩子送托儿所挺好的，现在如云在托儿所挺乖的。”
　　两个人意见不统一，堵着气好几天没有说话了。这天张柏林上班的时候，看见公用的洗手盆里养了一只老鳖，他问：“这是谁的老鳖？养在公用洗手盆里，别人怎么洗手啊？”
　　工友中跳出一个高个子阴阳怪气地说：“怎么啦？你是哪一根葱啊？领工员和班长都没说话，用你管闲事吗？好好管管自己的老婆吧，别叫她养王八蛋就行了。我养个王八碍你什么事了？你老婆养王八你怎么不管啊？”
　　“哈哈哈”，工友们都哄笑起来了。张柏林很气愤，可又势单力薄没有办法，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感觉自己成了工友们嘲笑的对象，都是因为妻子顾晓玲惹的麻烦。他堵着气干了一天活儿，一句话也不愿意说，工友们也感觉有些过分，有个工友说：“小张，你别生气，大家是开玩笑呢。”张柏林没有回答，心里想：有这样开玩笑的吗？打人不打脸，说话不揭短，我就有这么个短处，你们专门揭伤疤给我看，我能不疼吗？
　　回到家，看见女儿如云正在炕上哭，媳妇顾晓玲在灶火间做饭。他突发灵感地说：“晓玲，你就听我一句话，别去上班了，在家专心带孩子吧。咱们把如峰也接回来，再过几年，他们都该上学了，你在家教育孩子、做好家务，我挣钱养家好吗？”
　　顾晓玲只顾做饭，她的心情也比较乱，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张柏林继续说：“你这个人怎么就认死理呢？等孩子们长大了，你想工作咱们再出去工作，不是一样吗？咱们不做演员，去做其它工作。现在解放了，到处都搞建设，你还愁找不到工作吗？”顾晓玲说：“求你啦，别唠叨了，这个事情叫我琢磨一下好吗？”
　　张柏林只好沉默了，他抱起孩子哄女儿睡觉。
　　
　　
　　八
　　这一天，顾晓玲正在排练大厅排练，她在台上表演小合唱。刘勇坐在观众席上。突然，张柏林用网兜拎着罐头瓶子冲进来，他大声呼喊着：“顾晓玲，我问你，你是每天和这个不要脸的刘勇在一起，还是跟着我回家好好过日子，你今天给我一个痛快话，不然我就死给你看！这瓶子里是好几种农药，保证能死成。”
　　顾晓玲惊呆了，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更不能看着张柏林发生意外——张柏林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是她千里挑一的爱人，这个人的生命比一份工作重要多了。她知道张柏林是个爱面子的男人，必须给他一个台阶下。于是她大声呼喊着：“张柏林，请你冷静，我答应你回家做家庭妇女，专门照顾孩子，做个好媳妇还母亲。你快把农药放下。”
　　这时候有人把桌子推倒了，发出“哐当”一声大响。张柏林稍微一走神，顾晓玲赶紧将他的农药瓶子夺过来。张柏林扭头跑出了演播大厅。他回家了。顾晓玲拿起农药瓶子也走了。同事们都从惊恐中醒过来，各各唏嘘不已。
　　顾晓玲把农药倒掉了，瓶子放在一个小梳妆盒里保存起来，她要将此留作纪念，毕竟那是造成她从职业妇女到家庭妇女的东西，她不能忘记，也不能叫张柏林忘记了。他们一起去幼儿园接了张如云。然后一个看孩子一个做饭，两个人都不说话，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顾晓玲恨死了刘勇，都是因为他多事，才……
　　这天晚上，张柏林和如云早早睡觉了，顾晓玲钻进门外的小棚子里哭了。她没想到做一个职业妇女这么难，明明不是自己的错误，却要为此付出失业的代价。哭够了，她擦干眼泪，洗一把脸，悄悄地睡觉了。第二天早上，她给邻居王队长说：“我辞职不干了，你跟领导说一声吧。”第三天，她坐火车回太行山老家去了。没多久，张柏林也请了假回家探望父母。这事情发生在1957年那个难忘的冬季。
　　1958年我们国家进入了大跃进时代。顾晓玲却发现自己怀孕了。这时候不管农村还是城市都在大炼钢铁，家里的铁锅、铜洗脸盆，盛饭的勺子和搪瓷碗都被收回去大炼钢铁了。顾晓玲怀着孩子参加了村里的“大炼XX运动”。
　　顾晓玲在农村的时间里，张柏林和张成林是不做饭的，他们“吃食堂”。晚上去夜校读书，周末去铁路工人俱乐部看电影、下棋、打乒乓球……
　　那年腊月中旬，顾晓玲为张家生了第二个男孩——张如玉。张如玉白白净净、浓眉大眼，满头乌发，不像张如峰那样……张如峰自从感冒发烧以后，一头乌黑的头发换成了稀疏的黄头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出水痘那年照顾不好，脸上手上留下来麻子点儿，本来一个英俊的小伙子，让老人带得如此难看了。顾晓玲决心，自己带孩子，做家庭主妇，给儿女们一个有妈妈疼爱的童年。
　　张如玉一周岁生日是在内蒙古的边塞小城集宁度过的。张柏林给他办理了抓周，小家伙儿什么玩具也不要，偏偏抓住了张柏林值班用的号志灯……
　　顾晓玲说：“张如玉是个干铁路的料子。”谁知道一语成真，张如云长大以后就是当了一名铁路人。这是后话，放下不提。
　　顾晓玲放弃工作以后，她开始将张如峰接到身边，张柏林每天教张如峰识字，给张如峰讲故事。张如峰那时候已经六岁了，眼看就要上学了。

　　关于这一段历史，多年以后张如峰在他的作文里写道：
　　父亲给我准备了一个小本子，每天教我认识三个汉字。第一天教给我的是“你，我，她”三个字。父亲说：“我，就是说话人自己；你，就是听话的对方，她是第三方。你理解了吗？”我说：“我是儿子，你是爹爹，她是妈妈。”父亲笑了，给我讲了一个关于你、我、她的故事：话说有个傻子去上学校读书，老师教给他三个字——你，我，她，老师说：“我是老师，你是学生，她是你的女同学。”然后，傻子回到家，他的父亲问：“老师教给你什么啦？”傻子说：“你，我，她。”他的父亲问：“怎么解释呀？”傻子说：“我是你的老师，你是我的学生，她，”傻子指着自己的母亲说，“她是你的女同学。”然后，我和父亲大笑起来，母亲听了对父亲说：“老没正经的，你这是教孩子学文化吗？”父亲收住了笑，对我说：“我儿子不会那么傻吧？”我说：“爹爹，你就放心吧，在爷爷那里，大人们都说我会返闲话，说我返闲话可明白了，从来不出错误。”父亲说：“返闲话可不是好事情，那样会叫人讨厌的，以后不要返闲话了。爹爹是告诉你，学习东西要活学活用，不要死记硬背。”这样以来，我和父亲在一起单独相处的时候，父亲会考试我学习过的生字，还出算术题目考核我的演算能力。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父亲已经在对我进行启蒙教育了。
　　父亲有时间的时候，经常给我们讲故事，讲狸猫换太子，讲武松打虎，讲乌盆告状，讲杨门女将。讲得我们都很高兴，父亲还经常领着我到工人俱乐部去听说书的讲故事，回来父亲就鼓励我讲给弟弟妹妹听。他说，这样可以训练我的口才，他说：“有文化的人口才都好，你长大了要做个有文化的人，口才不好是不行的。不能像你爹爹我这样拙嘴笨舌的，什么话也不会说。”我说：“爹爹才不笨呢，爹爹讲的故事多么好听呀！”
　　从那以后我经常给弟弟妹妹们讲故事，经常加上自己的演绎，父亲听出来了，也不戳穿我，还给我补充呢！
　　
　　那是1959年的春季，张柏林在二连浩特工作。顾晓玲一个人在集宁的家里，带着七岁的读一年级的张如峰、4岁多的张如云，还有一周岁多的张如玉。
　　生活绽开了神秘的笑脸。顾晓玲不知道自己这一生命运如何。她只是决心好好活着，好好做一个妈妈。突然一天早上，她在门缝里发现了一封刘勇的来信。来信很厚的一沓子。顾晓玲打开信，看见了她最不想看到的文字：
　　“顾晓玲你好！你的善良能得到好的报应吗？你不知道吧？张柏林在二连浩特和女技术员张静茹好上了，他们出双入对俨然是一对夫妻了，你还蒙在鼓里吧？张静茹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吧？你自己琢磨琢磨看看，你是不是她的竞争对手？她想得到的东西你能否斗得过她？下面是我搜集的关于张静茹的个人简历：张静茹，女，未婚，中国铁路专科学校毕业，28岁，山西人，是二连浩特工区的技术员和文化教员，中共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