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言可畏泪两行（中）

　　五
　　半夜两点多，列车到达集宁站。初春的内蒙古还是很冷的，远不能用春寒料峭来形容，天气比这更冷——内蒙人说“春风吹破琉璃瓦”就是这个时节。站台上等车的人很少，下车的人也很少。顾晓玲拎着旅行包慢慢地下了火车，看见张成林在站台上立着。“嫂子你回来了？我哥哥今天生气了，晚上没吃饭就睡了，好像是病了，我看见他在吃药，他叫我来接你回家。”
　　张成林帮着顾晓玲拿着行李自顾自地走在前边，顾晓玲紧跟几步走在后面，两个人挤在人群中走出了出站口。顾晓玲问：“你大哥吃什么药？他哪里不舒服？”张成林回答：“我看他吃的是香砂养胃丸，大概是胃口不舒服吧？也许是不吃饭饿的吧。嫂子你还是回集宁工作吧，这样可以照顾我哥，照顾家，也避免了许多闲言碎语。”
　　“怎么？你也听说了闲言碎语？都是胡说八道，吃饱了撑的，你嫂子我是清清白白做人，我什么也不怕！”顾晓玲咬牙切齿地说。
　　“嫂子，我相信你是清白的，其实大哥也是相信你的，可是众人不信。她们唯恐天下不乱，宁愿听信谣言，弄得我哥很烦，很难做人，咱们太行山的男人受不了这窝囊气。”他们沿着三马路的街边，一边走一边说。路上没人，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刺耳。天色朦胧，他们走了二十分钟，回到家里。张柏林正在炕上躺着睡觉，他没有睡着，只是躺在那里生气，他请了三天病假。
　　张成林挨着大哥睡下了，顾晓玲看看马蹄表，时间才三点，于是也躺在张柏林的另一边睡觉了。他们家只有一间房子、一铺炕，三个人都睡在炕上，生活很不方便，这也是顾晓玲喜欢到呼市工作的原因之一。
　　早上六点多，顾晓玲起来了，她做了小米稀粥，黏糊糊的，黄灿灿的，一股新米的香味飘扬在小小的屋子里。她从腌菜缸里捞起一个胡萝卜咸菜，细细地切成丝，还熥了三个馒头。这时候张成林起来了，他吃过早饭去上班了。
　　张柏林也醒了，他起来就对顾晓玲说：“你调回来吧，还在集宁文宣队工作，这样我们可以天天见面。三弟弟到我们工区的宿舍里去睡觉，我已经跟领导说好了。”
　　“好吧，我答应你，回集宁工作，恐怕也干不了几天了，我感觉自己好像怀孕了，今天你陪着我去医院检查一下吧。”顾晓玲忧郁地说。
　　张柏林一听说妻子又怀孕了，很高兴，他赶紧答应与顾晓玲一起去做检查。
　　检查的结果是：胎儿已经100多天了，发育正常。这么说来，是他们上次在一起的时候怀上的，两个人都很兴奋。张柏林说：“媳妇，我陪你一起去找集宁文宣队的王队长，让她帮助把你调动回来，这样我们就不用过牛郎织女的生活了。”
　　调回集宁以后，顾晓玲的妊娠反应加重了，基本上没有上班，天天在家养病，尽管如此她还是坚持做早饭和晚饭给张柏林吃。小叔子张成林也经常回来吃饭。
　　1955年正月十九，张柏林夫妇和张成林一行三人回故乡探亲，在北京换车的时候女儿张如云出生了，她出生在北京铁路医院里。她黑里透红的皮肤，一张大嘴像极了张柏林，连睡觉的姿势都和张柏林一样，女儿的出生打破了人们的谣言。张柏林一路把妻子送回老家去歇产假。自己和弟弟回集宁上班去了，他心理开始平静下来。
　　
　　
　　六
　　
　　“娘，小妹妹为什么总是哭啊？是不是饿啦？我喂她吃稀粥吧？”小小的张如峰好像个大人一样。
　　“如峰，你可不能给妹妹吃东西，她还小，只能吃娘的奶水。”顾晓玲对儿子说。
　　儿子张如峰今年三岁了，能说会道的，是个聪明能干的小男子汉了。他每天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赶的小鸡小猫都不得安生。奶奶说：“如峰啊，这次你娘回内蒙，你跟着去吧，带着你、还有妹妹一起去。”小小的张如峰，人小鬼大，说：“奶奶，我不回去，我要在奶奶家，娘不亲我，我跟奶奶亲。”
　　“娘亲你，你是娘生的，娘的儿子。”顾晓玲对儿子说。
　　“娘最亲妹妹，每天搂着妹妹睡觉，我跟爷爷睡觉，爷爷最亲我，奶奶第二亲我。”张如峰的嘴很巧，什么话都会说了，在邻村教书的张志林经常教给他识字，他现在认识“爷爷、奶奶、叔叔、小猫”等常用字。
　　吃完早饭，顾晓玲去河沟里洗衣服。如峰说：“娘，我跟你一起去，我也会帮助你洗衣服呢。”
　　奶奶听到如峰的话，赶紧劝阻说：“如峰不去，如峰在家里，奶奶煮砂锅豆腐给你吃。”
　　如峰问：“爷爷呀，你吃砂锅豆腐吗？”
　　爷爷说：“吃，咱们一起吃。如峰最听话了，和爷爷一起吃砂锅豆腐。”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顾晓玲放下吃奶的孩子，拿上篮子去河沟洗衣服了。如峰跟着奶奶在家里煮砂锅豆腐，能享受到小砂锅中美味佳肴的只有如峰和爷爷。爷爷身体不好，经常胃疼，不能吃硬的东西。奶奶就用小砂锅给他炖豆腐，或是煮挂面，或是煮荷包蛋。总之，奶奶能用小砂锅做出许多好吃的东西。如峰最喜欢吃砂锅炖豆腐，常常拿个小板凳，坐在炭火盆旁边,看着砂锅中的豆腐“咕咕嘟嘟”地煮着，闻着那诱人的香味。奶奶都在砂锅里放了什么，如峰也说不清楚，只是闻着它香气逼人，着急等着它赶快熟。奶奶说：“千炖豆腐万炖鸡,要好吃点，就得多炖一会儿。”每当这时如峰总是耐着性子坐在小板凳上等待。
　　天气很冷，如峰和爷爷奶奶守在炭火盆旁边，看着那烧得红红的炭火，蓝蓝的火苗一蹿一蹿地舔着锅底，就像神秘的童话一样美。有时候，爷爷怕如峰等得心急，就给如峰讲些鬼呀、神呀的故事。爷爷故事中都是些好心的鬼，常常帮助人们解难，而人们每当大难一过就忘记了鬼的好处，甚至设法捉住鬼。而聪明的鬼总是能及时地跑掉。如峰常常想，如果能遇到这样的鬼该多么好啊！一定跟可以跟她好好玩儿。
　　豆腐炖好了。奶奶垫着毛巾小心翼翼地把砂锅从炭火盆上端下来。如峰赶紧去橱柜里拿出两个碗，大碗给爷爷，小碗给我自己。爷爷总是吃不完，剩下一些给奶奶吃。如峰总是很快就吃完了。吃完以后，就去院子里帮助奶奶到鸡窝里捡鸡蛋，吓得奶奶赶紧过来，生怕这小子把鸡蛋摔碎了。
　　这时候顾晓玲在冰冷的河水里洗衣服，她的手上被冻得都是口子，鲜红色血从口子处渗出来，经过寒冷的风一吹，钻心地疼。但是她还需要忍着疼，洗全家人的衣服，包括二弟张志林的衣服。她最草鸡洗二弟的衣服，他的衣服是雪白的那一种布料，稍微不注意就洗得发黄了。多少次，她都是重洗的。山里偏僻，没有肥皂，都是用草木灰洗衣服的。顾晓玲盼着夏天赶快来到，那时候女婿张柏林就回来接她回集宁去了。
　　虽然天气很冷，洗衣服很遭罪，但是顾晓玲天生爱唱歌，她一边洗衣服一边唱歌，她的歌声很好听，吸引了好几个来洗衣服的嫂子和大婶子。
　　“柏林媳妇，你这回来也好几个月了吧，什么时候回去啊？”一个嫂子问。
　　“快了，等五月份，柏林就回来接我了。”顾晓玲回答着，她心里面非常温暖和平和。
　　“这次回去带不带孩子们啊？”嫂子又问。
　　“我想带着闺女回去，儿子留下来陪伴他奶奶爷爷。”顾晓玲答。
“奶奶爷爷很喜欢如峰，走了奶奶爷爷心里不好受。”顾晓玲继续说。她和村里的嫂子们都很熟悉，说起话来也比较随和。嫂子们都很喜欢与她聊天。
　　这一段时间，婆婆开始手把手地教给晓玲美食的做法。婆婆说：“娘知道你自小是个孤儿，许多家里不常见的好吃的都不会做，这半个月里你跟着娘学习几种美食的做法，等去了内蒙，你就可以做给柏林他们吃了。”
　　第一样就是烙葱花饼。顾晓玲一听说婆婆要教会她烙葱花饼，很高兴地凑过来学习。婆婆从粮食囤里取来了小麦，要求顾晓玲去磨坊里磨成面粉，这个顾晓玲会做，一上午的功夫她磨好了面。婆婆取来面粉，和了一大团小麦面。一边和面一边说：“这面不能太硬，要和软一点的面。”顾晓玲点点头，说：“娘，我记住了。”然后婆婆叫顾晓玲将面团用擀面杖擀成一张大面皮，厚厚的，不是做面条的那种，比那要厚一些。倒上花生油，用面皮抹一抹，叫花生油均匀地抹在面皮上，撒上食盐，撒上葱花，从后往前卷起来，抻一抻，揪成拳头大小的面剂子，再分别把面剂子擀成小饼。最后，放在平底锅上，小火烙两分钟；翻个身再烙两分钟。两个面都是金黄色的时候，烙饼就可以吃了。顾晓玲很高兴，以前自己烙饼吃，张柏林总是说不好吃，原来和面的时候要醒一醒，还要放些小苏打啊，她感觉婆婆这个动作是关键的因素，婆婆没有说，顾晓玲却看出来了，记住了。
　　第二个要学的是蒸包子，婆婆叫顾晓玲提前一天晚上发了一盆面粉，第二天早上，顾晓玲很早就被婆婆叫醒了，婆婆告诉顾晓玲，要放碱面一小撮，用温水化开浇在面上，面团的颜色就微微发黄了，婆婆叫顾晓玲将面团揉匀，然后揪剂子，擀面皮，放上事先准备好的包子馅（那天婆婆为了教给顾晓玲吃羊肉，特意用了羊肉馅）。然后告诉顾晓玲说，包子好吃虽然说不在褶上，但是这好看必然有食欲，说明做饭的媳妇技术高。顾晓玲记住了婆婆的话，反复练习了几遍，包子做的很好看了。最后放在笼屉里，蒸制二十分钟，又白又胖的肉包子就出锅了。顾晓玲想：“听说婆婆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人家干出来的活计就是不一样。就说这和面吧，盆光、手光、面板光。而自己和面粘得哪里都是。”她由衷地佩服婆婆的家务活手艺。
　　第三个婆婆交给顾晓玲“砂锅肘子炖粉条”。过年杀猪的时候，婆婆留下了肘子，原来婆婆是想教给自己这一道好菜啊，顾晓玲深感婆婆的道行深，许多事情提前就想好了。婆婆说：“肘子要找那三分肥七分瘦的，放上葱姜蒜、黄芪和当归，肘子放在砂锅里适当的水就行，慢慢炖两个时辰，然后放上白菜粉条，再炖半个小时，就可以吃了。”顾晓玲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的美食，她用筷子撕下一块肘子肉，放进嘴里，满口留香。
　　“娘，你做菜做饭的技术真好，以后我一定好好跟你学习学习。”顾晓玲说着给婆婆扣了一头。婆婆很高兴，说：“不急，不急，慢慢学，明天交给你砂锅炖鸡、砂锅炖豆腐……”
　　
　　1956年夏天，张柏林回故乡探亲，顺便将顾晓玲和两岁的女儿，从故乡带回了集宁。在集宁车站下车的时候，大家都围过来看孩子。顾晓玲故意对大家说：“看看我们女儿，和她爸爸长得一模一样，厚嘴唇，黝黑的皮肤，双眼皮，大嘴吧……”
　　张柏林哈哈笑着说：“废话，不像我行吗？医生都说了，男孩像娘，女儿像爹。”王队长路过这里，也过来看看孩子说：“这孩子是像爸爸，你们儿子呢？怎么不一起来?”
　　顾晓玲说：“不急，不急，等着念书的时候再来。”这句话是张柏林劝说妻子的话，叫顾晓玲说了出来，张柏林感觉妻子可能有点想儿子了……
　　
　　七
　　
　　顾晓玲上班了，她回到了自己熟悉的集宁铁路文宣队。王队长安排她暂时在小合唱组里排练。因为是春天，演出任务不多，每天排练文艺节目。下班的时间比较早，顾晓玲就把从婆婆那里学来的美食制作方法，一一练习了一遍。张柏林和张成林都很高兴，说：“没想到在远离家乡的地方，可以吃到和娘做的差不多的美味儿。”
　　可是好景不长，一天早上，顾晓玲上班的路上，遇到了刘勇，刘勇对她说：“顾晓玲，没有你，我在呼市也待不下去了，我调回来了，咱们还在一个宣传队工作，一起表演夫妻识字，我再也不给你送玫瑰花了……”
　　顾晓玲说：“真倒霉，我真是出门碰见鬼了，怎么会是你？死了心吧，我再也不和你一起演节目了！你再胡闹，我家老张会收拾你的……”
　　刘勇狼狈地逃走了，顾晓玲似吃了苍蝇一样，心里很别扭。她想：“回家告诉张柏林，不能瞒着他，夫妻之间不能有秘密……”
　　可是有些事情很奇怪，你告诉张柏林，不会更加引起怀疑吗？顾晓玲还是太年轻，她低估了“人言可畏”这四个字的杀伤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