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败垂成任评说
作品名称:法官笔记(小说) 作者:清闲若水 发布时间:2018-04-12 07:07:22 字数:3844
赵处长对俄罗斯的考察十分满意,还签了几份贸易意向书,认为贸易机会很大,正好符合改革开放的形势。回国后他极力主张组织各行业的厂家、公司在喀山市举行展销会,向公署建议,申请经费,得到大力支持。他拟定了贸易代表团人员名单,公署领导任正副团长,他任秘书长。为了工作方便,给我挂了副秘书长头衔。
头发花白的他有惊人的组织能力和精力,得到公署批准后,短时间就组织了三十多个公司、工厂,把上千种轻工商品托运到喀山市。藏副处长和我打前站,租好展厅。我利用在喀山市的人脉,邀请报纸、电视台等媒体和藏副处长见面,请他们提前宣传展销会开幕日期,商品种类,质量上佳和价格低廉等等。开幕那天,举行了简单的仪式,喀山副市长、我方代表团团长发表了短而热烈的讲话之后,剪裁开幕,大批市民鱼贯进入展厅,踊跃采购展品,啧啧赞叹展品质高价廉,成交量可观,中外上下都很满意。我敢说,带去的商品质量都是优等,特别是针织厂的迎晨牌十佳运动服,制衣厂大天鹅牌鸭绒羽绒服,毛纺厂出的毛料,以及百货公司从外地购进的日用品,很受青睐,顾客首选。
如此红火场面,不能不说有媒体朋友一臂之力。三家报纸,两个电视台都在头版头条发表展销会即将开幕,将有大量中国轻工商品出售消息,并将五花八门商品照片刊出,等于给我们做了免费广告。我想请他们吃一顿俄国大餐,赵处长说应该。俄罗斯人能歌善舞,我订了饭店带卡拉ok豪华餐厅。代表团领导宴请喀山副市长的宴会,只能在稍小一点包间举行,推杯换盏,共叙友谊,商讨今后发展了。
这很平常,有个先来后到嘛。我们又不是包下整个饭店,我不预顶大间,其他顾客也有权订。没想到领导把赵处长和我叫到走廊,指着我问:“谁让他请这些俄罗斯人宴会的?”邵处长毫不犹豫说:“和我说了,我批的。再说他是副秘书长,有权请媒体吃顿饭,何况节省了几千万卢布广告费。”这位领导拉拉着脸,不开面,说:“那就换一下。”我冲口说:“不行,俄罗斯没这规矩。菜都上齐了。”赵处长也有些不满,对我说:“去陪记者们吧,咱还得用他们后续报道呢。我们这里人少,也没时间卡啦ok。”我转身走了,没打招呼。不知他俩如何收场的,但我知道赵处长一定因所谓‘安排不周’,回国后受人批评。
八天展销会圆满结束。招待会上我即兴翻译,笑声满堂,掌声不断,俄国人除赞扬展会成功、双方还签署了多份易货贸易合同外,还称赞我是中俄友谊的的纽带。我不好翻译,卡住了。那位先生五十年代支援过中国空军建设,当过试飞员,会几句中国话,直接翻译说:“我说他是中俄友谊纽带,表扬他,他不好意思翻译啦。”招待会上又响起热烈掌声,只有那位领导绷着脸,没笑容。
回国后开总结会,我藉故没参加。我瞧不起既无外事经验,又飞扬跋扈的上级。受奖人员名单没有我。赵处长见到我说:“你还年轻,还有上升空间,对领导要客气些。”我说法官职业病是按规矩办事。受奖不受奖不重要。当时如果换了包间,第二天报上一定有中国人换餐厅不礼貌的丑闻。那帮自由主义记者,甚话都敢说,甚至可能罢吃,离席而去。我反问:“我维护了代表团声誉,为国家省了几万元人民币的广告费,何错之有?”赵处长有些激动,说:“我没想到换餐厅可能造成丑闻,否则在总结大会上我发言更有说服力。”又说:“同事们都同情支持你。你有时间去会计室领取出国旅差费补助吧。按标准都计算好了。”
我哓得会上有关于我的争论,他力所能及的替我做了解释和辩护。不知怎么地退休想法忽然又涌上了脑籍。
两次出国旅差补助费款额不小,差不多等于两个月工资。原不想领,因为车船机票住宿费都是外贸公司出的,我没花一分钱,还赚了旅游。自己受法院派遣,帮着打开和俄罗斯贸易通道,为改革开放尽一份力,理所应当,何况和俄罗斯人用俄语无障碍交流,感觉很舒服,一种享受。但想到忠心耿耿利用自己所有人脉关系,为地区外贸发展尽了全力,反倒受不公平批评,于是我领了补助费。为此我忐忑了好几年,直到退休后受聘于一个国际贸易有限责任公司任总经理,付出的中介费几十倍多于所领补助费,心情才平静下来。
我把留学期间所写论文的中文译本,大使馆转回的党组织关系,喀山大学进修结业证,导师评语,留学生支部鉴定,以及请法院领导组织学术报告会的请求信,一并交给院长。院长说你先拿着吧。从此论文无人收,学术报告无人组织,无人找我谈留学之后的打算,一年八个月没有音信儿。
此时法院改革如火如荼正在进行,大审判庭拆了座椅,装修成五光十彩舞厅,承包给了一个审判员。外面觅红灯彻夜闪烁,审判庭内歌舞昇平,院长庭长审判员带舞伴免费欢歌。院长改称老板,叫得频繁、热烈,无人反对。除立案费外,各庭可以自收罚金、罚款、取保候审保证金、缓刑考验金、监外执行保释金……庭内自立账目,除上交院内一定比例提成外,自由支配。不到一年,大小头目和收费机会多的庭室审判员、书记员,都骑上了崭新摩托。公安局、检察院同事戏称法院有了摩托大军。
听到法官和当事人讲价的声音,防佛到了自由市场。我不习惯,心里烦噪,不免牢骚。再加上论文无人收,按出国规定的应作的学术报告无人组织,感到郁闷。一次和同事闲聊,提到留学期间元旦祝贺大家新年快乐的信,同事说元旦后上班第一天才收到信,他贴到了收发室黑板上,正好老板进来,读了几行信,便扯了下来,问谁让贴的?没等人回答,便扔下一句话:留学回来也一个样,头也不回,拿着信上楼了。
我听了,很吃惊。但留过学的人,市面见多了,心胸宽阔了许多,逐渐生成一种信念:有本事和外国人斗气,决不能和国人怒目,争高论低。如果觉得环境不适合自己,趁你好我好大家好,关系尚属融洽时,三十六计走为上。人总不能在小屋窝着。外面世界大得很。人们常说舍得,有舍才有得。我确实担心呆下去,上下左右关系不好处,等僵持了再走,不符合我的性格。
一天领导忽然把我叫到他的大办公室,认真和我说:“你是法院干部,在法院领工资,我们同意你帮助外贸公司出国当翻译,又挣一份收入,是不是考虑按比例和法院分成,捐献一部分?”
真没想到法院也实行市场经济,院内铜臭味变得这么浓。怪不得同事劝我到领导家串串门,送点礼。我不能。多年来经手平反了那么多冤假错案,没收过一份黑钱,让我给领导送红包,心里平衡吗?我没给领导送礼的习惯。除给退休有病在家让人尊敬的赵宝音院长两瓶俄罗斯伏特加酒外,没动过送礼念头。我清楚地知道,不能再犹豫下去,法院已不是我待的地方。我不是按潜规则出牌的人。
第二天,我提出退休申请。一把手看了只有五个字的退休申请书,沉思一会儿,说:“你还差八年才到年龄。愿意提前退休,开个疾病诊断书,闹个病退吧。”
我说:“退休也不说假话。”
“那上边追究责任,我可负不起。”
说老实话,他身高英俊,口齿伶俐,文革中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又在全国法院干部业余法律大学学习三年,从不带书上考场,自觉遵守考场纪律,起了带头作用。三年六个学期考试,成绩虽不突出,但没有不及格的,是同级职务学员中的佼佼者,我还表扬过,号召学员向他学习,不准违反考试纪律。
他思维广,反应快,让我办病退手续,也在情理之中。但说假话是我所不愿,于是说:“别的,我身强力壮,从来不去医院,哪来的病?”说完我拿过申请书,在“我”字后面填上‘自愿’两字。他笑了,收起申请书,说:“等着吧,看上面咋批。”
果然如他所料,组织部门一位昔日学校同事找我谈话,说组织上有考虑,干嘛提前八年退休?我知道他是副职,说了不算,言不由衷。一年零八个月没找我谈过一次话,还有啥考虑?我玩笑说:“退休决心已定,如果念在学校相互关系还不错,让我退休,赏我一碗饭吃……”
高级法院杨达赖院长派政治部刘主任来找我谈话,说有意把我调高院经济庭,主管对外经济纠纷案件,职务有所考虑。但我已递了退休申请书,岂能以退休为名要挟组织?那将是一生洗不掉的污名。刘主任是刑事审判老上级,公正廉洁,与人为善,我很尊重。他知我决心已下,看重名声,不能改变,不多劝解,回去复命去了。临走我俩在宾馆畅谈了一夜。
退休证终于下来了,我拿在手里,吻了又吻。不知怎么地,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别了,我热爱的刑事审判事业。别了,我的法官生涯。不久我受聘一家进出口公司,飞到莫斯科,开始在俄语世界飘荡……
在俄语世界里有了新的事业,恰好是考大学俄语系的初衷,倒也不寂寞。人的命运很奇怪,千种百终。像我这样在大千世界里千回百转,苦乐相间,退休后又回到理想的初始,确实不多见。当我了解一九六五届俄语系甲乙两班三十多同学,只有我一人获得到俄罗斯留学机会时,竟飘飘然起来,觉得科尔沁草原肥沃的黑土地没有亏待我,感恩心情油然而起。
三年后我得知院里一把手因作风不检点,在案子未结束前违法拍卖扣押汽车,坐地分赃被人举报,在外地双规时,心里不免震惊和悲哀。有人说我退休是他‘武大郎开店,容不得高个子’逼的,我说不是,是我自愿退的。有人说他生活作风早有问题,我说法官讲话得凭证据。有人说它带坏了一批人,我说法官是非分明,能让别人带坏?有人说他有贪婪钱财的本性,我说不全怨他,经济转型,审判制度改革缺乏经验,缺少监督机制,是开窗飞进来苍蝇污染了他。有人说双规后一定会双开除。我说分赃的事实不一定坐实。果然承认分赃受到开除处分的不是他,他负领导责任,最终被免去了院长职务……
我为他悲哀。但有一件事,我很感激他。有人说举报信是我写的,他说不是,那时我在俄中合资公司当总经理,赚大钱哩。再说不是背后捅猫蛋的人。他对我人品的肯定,我很感动。别人说什么,封不住口,也管不住,有甚办法?
正是:功败垂成任评说,人过留声雁留影。官民都是匆匆客,人人心里都有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