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屈妈季妈1

　　屈石大的妈妈是甘田区妇女主任。在季欣荣心目中那可是十分荣耀很了不起的官职。他知道后非常惊讶，屈石大穿得一点也不比别人好。比起那两三个有点爱打扮的女同学来，她还显得寒酸些。哪里像个大干部的女儿？不过这也不奇怪。多半是她妈妈对她要求严格，教育她保持艰苦朴素的本色吧。
　　与此同时季欣荣心里又很不是滋味。他马上想到他和屈石大相好很可能是悲剧。该死的木石姻缘！他要是在和她坐同桌之初就知道她妈妈是这么大的干部，他是不敢高攀喜欢她的。现在知道了，再说不喜欢她，为时已晚，他已经放不下她了。他爹爹虽然是个拿国家工资的工人，可他不是党员。他妈妈是农村妇女，文盲。他每次填写政审表格的时候，总是非常惭愧地在父母的政治面貌栏里划上无奈的斜线。
　　所有的人嘴上都说革命工作不分贵贱。其实所有的人心里都分贵贱。而且分得很清楚。当然他不能埋怨父母。父母是党员干部的终究是极少数。绝大多数是农民。他总算有个当工人的爹。再说，他家庭出身这么好，算得上红五类子弟了，他不也是非团员吗！他从来没想过要怎么刻意表现甚至阿谀奉承当个团员。当然他也从来没想过要执意拒绝入团。他向往的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凭真本事真思想就好了。一掺假就没意思了。
　　现在知道屈石大的妈妈是大干部了，屈石大也入团了，季欣荣想他要是也入了团当然体面些。毫无疑问，如果是语文老师当团总支书记，他早就入团了。关系的好坏是至关重要的。或者说如果他的父母是干部，他也早就入团了。“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逻辑是被普遍奉行的。
　　二年二期一个炎热的下午。屈石大在走廊挡住季欣荣：“季欣荣，问你个事。”
　　季欣荣停住脚步：“什么好事？”
　　她说：“对我来说是好事。对你来说就不是好事了。你能不能在半夜后两点钟醒来？”
　　季欣荣不明白她问这话的意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说：“我妈妈去昭阳开会，今夜里坐火车回来，下半夜二点四十分钟到。我想请你跟我一起去接她。”
　　这么光荣的任务，他求之不得呢。他当然要毫不迟疑地答应。他真想说：“你这个傻妹子，怎么能说对我来说不是好事呢。是太好了的好事啊！”他说：“我正好有这个特长。只要把时间记在脑子里面，一定会按时醒来！”
　　屈石大说：“不是吹牛皮吧？”
　　季欣荣心里喜滋滋的，低声说：“你就安心睡觉吧。到时候就知道我是不是吹牛皮了。”　　
　　季欣荣真是太兴奋了！屈石大去火车站接妈妈，不叫女同学做伴，却让他陪同，说明他在她心目中已经是值得信赖的恋人了！就是把他当哥哥也是超乎寻常的信任啊！他当然没有想什么时候醒来就什么时候醒来的特异功能。但是他有最可靠的办法。那就是晚饭后不上床睡觉，等到凌晨两点去敲女寝室的门喊她。他向老师借来闹钟。他想两点太迟了。他要提前喊醒她出去说话。他有好多的话想对她说。他把闹钟定在一点响铃。他又去供销社买了两节电池。后来他又想起，设定闹铃是多余的。干脆不睡觉，边看书边看钟，还用得着闹钟响吗？　　
　　“季欣荣！”季欣荣喜滋滋地想着今晚和屈石大去接她妈妈的愉悦。田科云在他身后大喊一声。他回转身向田科云走去。“你要买什么？”季欣荣以为田科云要去供销社。
　　田科云说：“我不买什么。我是找你说个事。”
　　季欣荣想起，他们俩好像有两个星期没在一起说话了。
　　田科云说：“我快要毕业了。我肯定考不起高中的。那我就要和老哥分别了。”
　　季欣荣说：“你怎么就肯定考不起呢？”
　　田科云说：“肯定。我不是读书的料。成绩比你差多了。我妈妈很辛苦的。我回家出工，帮妈妈做事，也不觉得遗憾。我找你是想要你以后不要忘记老弟。有事经过我家门口进屋坐会，说说话。”
　　听田科云这么说，季欣荣心里顿时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惆怅。他甚至感觉鼻子有点发酸。他在心里说自己：你是男子汉，不要像女孩一样！他说：“怎么是有事经过你家门口了才进屋呢！我就不能特意来看望你和田妈妈吗？不要说从学校来你家，就是从我家里来你家也很近的啊。”
　　田科云说说：“那就太好了！我读三念书，就交了你一个知心朋友。”
　　季欣荣掩饰着心里的伤感：“我到老都不会忘记蝌蚪老弟的。”
　　田科云笑嘻嘻地走了。　　
　　季欣荣还没见过屈石大的妈妈呢。屈石大告诉他，她妈妈是甘田区妇女主任，还兼任管财政的副区长。她不知道，季欣荣对她妈妈的官职不感兴趣。他倒愿意她妈妈是农村妇女。他的脑子里面正搅着乱麻。
　　秦玉玺来到他面前，嘴巴挨着他的耳朵说悄悄话：“出去一下，我跟你说个事。”
　　他们俩来到井边坐下。
　　秦玉玺说：“季欣荣，我现在正式找你谈话。我想，你应该也有跟团组织靠拢的思想，只是觉得自己条件还不够是吧。”
　　季欣荣心里一震：怎么，要培养我入团了？不会有这样的巧事吧！说实话，他一贯反感“培养”这个词。都是同学，怎么说得出“培养”两个字？说“介绍”还差不多。他说：“我知道，很多同学递交入团申请书是一次接着一次。总是说‘共青团是自己的组织’、‘愿意接受团组织的考验’等等。但是我总不相信。我觉得六中的共青团是唐老师的。他说谁能入谁就能入。他说不能入的，天天写申请书也是徒劳。所谓‘考验’只是托辞。说得重一点，过火一点，是愚弄这些同学的。所以我没向你交过入团申请书。我也没写过。于是我的过错，也就是团组织对我的评价或者说反感，甚至可以说是罪过，就是不向团组织靠拢。”
　　秦玉玺皱了一下眉头。
　　季欣荣知道他的话说得有点过激。不过不要紧，秦存西现在是他的好朋友了。朋友之间是可以随便说话的。
　　秦玉玺说：“你说的也对也不对。你说团组织是唐老师说了算，基本上是对的。但是一个青年想入团，多写几次申请书，接受组织考验也是应该的。还有，一个青年一次申请书都不写，团组织也不可能请他入团的。”
　　季欣荣说：“我也不是想要团组织请我入团。我又不是诸葛亮，等着刘备三顾茅庐。我是说，一方面我自己衡量自己是不是够条件，另一方面我也要看团组织的主要负责人是不是看人办事公正。因为这个‘条件’实在太玄妙了。在主要负责人心里，够条件与不够条件是完全可以颠倒的！既然这样，像我跟唐老师有隔阂的，我即使十万分百万分想入团，也不会写申请书的，写了也不会交。”
　　秦玉玺沉思一会，说：“那你就写一次怎么样？我来当你的介绍人好吗？不过先要说清楚，也许不是写一次就行了。组织上该考验还是要考验的。而且还要对你提个要求，你要做一件比较突出的好事。”
　　季欣荣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但是他不能辜负秦玉玺的好意。事实上在季欣荣和屈石大的感情上，他因她妈妈是大干部感到悲观的时候，如果真的能入团，对他来说，秦玉玺是雪中送炭了。不过做好事得有机会呀。还要“比较突出”。他能做出什么大好事来呢？他说：“你的好意我明白。如果你是团总支书记，我现在就写申请书。可你只是班上的团支部书记，那我这样答复你好不好：我考虑几天吧。”
　　秦玉玺说：“好吧。”又说：“我了解你，你是个很实在的人。但是我也要向你提个意见，你有时候有点傲气。”
　　季欣荣说：“你误会我了。在文化知识方面我是永远也不会骄傲的。即使在比我差很多的同学面前，我也没有傲气。出自内心尊重他。但是在追求政治上或经济上的什么利益的时候，我觉得与其卑贱一点，不如清高一点。与其低三下四、惟命是从一点，不如傲气一点。我看重知识和本领，不看重虚假的政治。”
　　秦玉玺说：“你说得也对。但是你好像有点偏激。”
　　他们的谈话结束，回到教室里自习。
　　刚坐下，季欣荣忽然想起要去厨房找胡师傅借用后门钥匙才行。还好，他说要去火车站接他爹爹，钥匙到手了。
　　下了晚自习课，季欣荣在想着要不要告诉田仲谋，他今晚下半夜要陪屈石大去火车站接妈妈？田仲谋睡觉很沉，要是不告诉他，动作轻点，也许出去回来他都不知道。可是如果田仲谋醒来后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事后问他为什么不说一声，他怎么解释呢？又不是去趟厕所，几分钟就转来。今晚出去要几个小时呢。跟亲密无间的人都不打招呼，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去了？他不是担心田仲谋口风不紧。只要他嘱咐一声保密，他相信，哪怕他出去做贼田仲谋都不会说出去的。问题是，他和屈石大这么深更半夜的出去，他说他和屈石大不是谈恋爱，纯粹是给她做伴，田仲谋相信吗？本来即使田仲谋知道他和屈石大谈恋爱也会为他保密的。可就是因为屈石大的妈妈当这么大的干部，他们俩恋爱的结果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棒打鸳鸯。那他又何必让田仲谋在心里说他不自量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