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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消融(20)

作品名称:生活的土地      作者:韩治欢      发布时间:2018-04-11 08:38:38      字数:5546

  当孩子们爬上榆树忙着摘榆钱儿的时候,老牛圈的改造工程宣告完工了。
  开闸放水这天,蓝天万里无云,湖堤红旗飘展。全队的社员们站在湖堤两侧,眼里充满期待,激动的心如同擂鼓跳响。那是一番胜利的场景,白花花的盐碱地宛如赤裸的姑娘躺在人们眼前,这片曾让人们心爱而又苦恼的土地,即将变成一片碧水蓝天!
  孟德武和我三叔衣着整洁地站在新建的龙湖桥上,其他大队干部立在他们两侧,干部身后还站着十余个壮汉,手里分别拿着绳索、木杠,他们准备随时听候支书的命令打开闸门。孟德武望着绵延的高堤,望着两岸的人们,望着百十亩的盐碱地,眼里饱含了泪水。
  他右手一挥,高喊一声:“开闸放水!”两岸的社员们也跟着振臂高呼:“开闸放水,开闸放水……”十几个壮汉上了桥梁,他们把铁索挂上闸门,把杠子穿过绳索搭在肩头,只听汉子们齐声叫喊:“一、二、三,起喽!”就见三道闸门升起,三道河水宛如三条青龙奔入老牛圈,河水“哗哗”奔流,白色的盐碱地一片片地被淹没,两堤的人们跟着游龙奔跑、欢呼。河水把土地的沉重一洗而净,春风把人们的苦难吹落尘土,蓝天、红旗、高堤、人群、湖水就像一幅美丽的画面刻在了我的心中。
  经过两天两夜的注水,一个碧波荡漾的湖泊最终生成了。
  龙水湖造成了,队上的干部们就开始寻思“养鱼”的事了。这事儿急迫得很,因为大家知道鱼类的繁殖期多在每年的四月至七月,可眼下就到四月份了,正是放鱼的好时候,如果近几天能把鱼苗弄来放到湖里,经过一年的繁殖,明年这个时候湖里的鱼儿将会成倍增长。但问题是当时鱼苗紧缺,有鱼票都难买到,这成千上万斤的鱼苗该到哪里寻啊?
  孟德武为此愁了多日,后来他听儿子高智说黄河边上有个国营渔场,在兰阳县也只有这渔场能提供这么多鱼苗了。孟德武就拉着公社的马长青书记到县里去找杨书记了!
  从县里回来当晚,孟德武就召开了一次干部会议。会上,孟德武跟大伙说,县国营渔场答应给两万尾鱼苗。大家听了又喜又忧,喜的是鱼苗有了门路,忧的是这上万元的购鱼款从哪儿来呢!经过半夜商议,孟德武决定集体筹资,金善堂初步估算每人十元,全大队七百八十人,可筹款七千八百元;加上之前从老牛圈伐的几百棵枣树、杨树,变卖了可折现四千五百元,这么一算,龙水大队可筹资一万两千三百元。鱼苗按五毛一斤,可购买两万四千六百斤。差不多够了。
  筹款议完之后,又说渔场管理员人选的事。这样的好事,几个干部都想推荐自家的族人,议来议去,没有结果,倒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孟德武说:“都别吵了,你们争论到天明也定不下来。这样吧,要我说还让之前的保管员孟德顺和饲养员田俭方做吧。”他这么一说,大家都不再争论了。
  会后几天,四个队长就忙着挨家挨户收“集资款”。这钱收起来十分困难,因为多数人家都没钱,有些困难户连粗盐都吃不上,哪里拿得出几十元啊!队长说收款,他们说为啥先收俺的呀?队长说每家每户都得交,他们说交钱可以,啥时候能分到钱呀?队长说两年之后,他们又问如果到时分不到钱谁来赔?队长们生气了说到时若分不到钱,队里陪你们行了吧!他们又说口说无凭,你得给我们立字据,按手印,队长们脸都气绿了!
  四个队长跑到支书家,跟他倒了满肚子的苦水。孟德武听完感叹道:“还是咱们穷啊,假如家家有钱,哪里还会说那些刁难人的话呀!”他这么一说,几个队长便消了气。孟德武接着说:“难归难,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一次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把钱收上来,困难也就这两三年的事;等明年粮食丰收了,后年鱼儿长成了,大家伙的苦日子也就到头了。作为党员干部咱们一定要以大局为重,这时候千万不能与社员们斤斤计较。
  “咱们不但不能斤斤计较,还要低下身来做好社员们的思想工作,要给他们希望,要让他们信服。家里有钱的要先催促他们积极上交,家里没钱的要鼓励他们到亲戚家里去借,那些实在借不来的也不能硬逼人家,咱们当干部的还要想办法帮他们垫上,只有这样集资款才能筹齐啊。如今困难当头,咱们几个谁也不许打退堂鼓,我说了,这一次就是撞得头破血流,咱也得把鱼苗买回来!”
  过了七八天,队长们连催带劝,社员们东拼西凑,集资款总算交齐了。收了集资款,孟德武又安排梅学光和金善堂把几百棵树木拉到公社变卖了。鱼款到位之后,孟德武便去了国营渔场,第二天一车车的鱼苗便陆陆续续送过来了。那两天,社员们丢下地里的活儿,成群结队地守在湖边盼着鱼车过来,鱼车一来,妇女孩童们便一拥而上,挤挤嚷嚷地望着鱼儿被放入水里,而后欢快地游到湖水深处去了。鱼儿放养完毕,孟德武就给龙水大队的社员们发了一条禁令:两年之内不许任何人到湖里捕鱼!
  那一年秋天,因为雨水过多,地里的庄稼几乎绝收了。地里没了收成,各家分的口粮少得可怜,社员们的日子就没法过了。到了深冬,几乎各家的粮食都断了;孟德武就去公社要救济粮了,去了一趟,空着手回来了,他回来见了社员们,摇着头说全公社都在闹饥荒,县里不给拨粮,马书记也是急得嘴上起了水疱。
  社员们又熬了些日子,很多人都饿得走不成路了。那时老人们就想起了三年自然灾害的苦日子。我爹跟我们说,六二年秋天,雨下得比今年还大,那一年连续下了七十二天的雨,当时地里、村里都是水,秋季庄稼全部绝收了。那时候全国上下都缺粮,孟德武跑了县城三趟,都没能要来一粒粮食。后来村里多数人都出去讨饭去了,村里人讨饭跑得远呀,东边跑到了山东济南,南面跑到了湖北武汉,西面跑到了郑州、洛阳,北边跑到了邯郸、保定。
  年轻人还能跑得动,年老的腿脚不好,讨不到饭吃,不少人都饿死了。我爹说,那一年我们大队里饿死了五六十人。说到这时,爹的眼睛湿了,他说:“那一年,你们爷爷、奶奶都是被活活饿死的。”爹又说,要不是五七年反右运动,我爷爷被抓送到老家改造,我的爷爷、奶奶当年或许就不会饿死了。爹抹了眼泪又说,“那几年日子真苦啊,能从那三年熬过来,就是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了。”接着他跟我们说起了当时村子里流传的一个顺口溜,“早起一个淀粉馍,中午面条捞不着。晚上汤,照月亮,小孩喝了光尿床,劈头劈脑三巴掌,别骂嗲,别骂娘,只骂上天不给粮。”我爹唱完感叹一声说,“如今这样的苦日子又来了……”
  顺口溜说不让骂爹,不让骂娘,但社员们一旦饿昏了头,是谁都要骂的。当时有骂老天爷的,有骂孟高君当年带红卫兵烧了龙王庙的;有骂孟德武要不回救济粮的,也有骂杨保国书记不体恤民情的。但骂了杨书记的,不久就狠狠掌了自己的嘴巴。因为杨书记跟省里把救济粮给要回来了,他把大伙的命给救了。人们有了口粮,一下就变了模样,嘴上就说起了孟德武的好,说他为了大伙,饿着肚子跑了县城两趟去找杨书记,又对杨书记感恩戴德。说他挨了地区领导的骂,亲自跑到省里为兰阳百姓要来了粮食。
  也许是穷苦的日子让人着实怕了,社员们开始反思人民公社化的不足,当大伙听金善水说起林县、通县某些大队在搞“土地承包”的事情之后,龙岗大队的社员们一下子就翻腾起来了。那一年的腊八,金善水联络了许多社员去找孟德武,要求把生产队的土地分给社员单干。孟德武迫于社员的压力,组织召开了一次大队干部会议,专门讨论了此事。
  会上,孟德武让各队长谈谈对“大包干”的看法。金信义说:“经过这么多年的农业合作化,人们的生活一直不见好转,缺吃少穿地过了这么多年,社员的心劲都快磨没了,现如今还有多少社员再啃掏心掏肺地为集体卖命呢!要我说,咱们干脆也把各队的土地包产到户算了,只要一承包,土地就成自家的了,看谁还会偷懒耍滑?”金善堂说:“是啊,一包产到户,社员们会一个比一个积极,自家的粮食都看成宝贝似的,哪个不乐意多出力,多流汗呢。”我品阳哥说:“就是嘛,搞大集体这么多年,社员们的干劲都快消磨尽了,一包产到户,大伙的干劲就烧起来了嘛。”孟高君说:“二队长,我看你这是诋毁人民公社呢。奥,人民公社风风火火地搞了这么多年,到你嘴里,就没啥好的了?你就是说咱们这些人搞来搞去没有半点功劳,倒把社员领到茄棵里了!”品阳哥说:“一队长,四人帮都倒台几年了,如今该平反的平反,该摘帽的摘帽,你就甭给我扣帽子了。”孟德武敲着桌子说:“好了,好了,你俩别再斗嘴了。”他看着三队长问,“俭粮兄弟,你啥看法?”
  田俭粮说:“要我说啊,不管是集体还是单干,咱们都是想让社员们吃饱饭嘛。你说咱们从参加农会,搞土改,到后来成立互助组,再到人民公社,为的是啥?不都是为了能让大家伙吃好、过好嘛!社员们怎么才能过好呢?那就得好好种地,多打粮食。我想既然林县、通县的某些大队实行了包产到户,调动了社员们的干劲,提高了粮食产量,那么咱们也可以搞嘛。”我三叔说:“俭粮哥说的是,只要能多打粮食,咱们就能搞。
  孟德武沉思了一会儿,说:“去年,我就从报纸上看到安徽、四川等省,一些地区在搞包产到组、包产到户了,咱们河南洛阳地区的某些大队也在搞,但是《人民日报》对这种行为进行了批判,认为包产到组、包产到户都是脱离群众,不得人心。号召大家不要跟着搞,对已经承包的还要说服引导,回到集体呢。后来又刊登了一些反驳的文章。总之,这一年来,可以说上到中央,下到地方都在争论要不要搞土地承包,不过现在已经有些地区开始推行了,比如林县、通县就是今年春天开始的,但是大多数地区都还在观望,都在等着上面下政策呢。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也想让大伙儿分田单干。现在社员们的心,都惦记着家里的那点自留地,整天寻思着养些鸡鸭猪羊呢。眼前虽说还是大集体,但社员们的心已经散了。五匹马朝一个方向拉车,那车就跑得飞快,现在五匹马要朝五个方向拉了,那车子怎能不散架啊!”他感叹了一声,又接着说,“虽说现在省委有明确规定,不许下面私自搞包产到户,分田单干。但是只要大家都想这么搞,都觉得这样搞社员们的日子能够好起来,那我就去县里找杨书记说说。”
  正月十五过后,天气开始转好,气温日渐回暖了。阳光足足照了七八天,大地上的冰雪已融化得差不多了。孟德武去了一趟县城,回来之后他召集几个委员到大队部开了一场会议。会上他说:“杨书记跟我讲了目前的国家形势以及农村现状,要求我们基层干部一定要解放思想,实事求是,一定要围绕社员们的需求想问题、做事情。最后杨书记说要在平阳公社搞个试点,允许咱们龙岗大队推行生产责任制了,这两天公社就会派工作小组到我们大队。”几个干部听了都很兴奋。
  孟德武让大家安静下来,说:“接下来,咱们就讨论一下,咱们是包产到组还是包产到户。这包产到组呢,就是几户成立一小组,户与户之间可以相互帮衬。这包产到户比较彻底,土地、农具、牲畜直接分到了各家各户,但是这样一来,那些家里没有壮劳力的就显得困难了!”金信平说:“还是包产到户吧,这样大伙的积极性更高,至于支书说的没有壮劳力的人家,咱们掰着指头也数得过来,最多也就五六户,再说这些人家不还有亲近的族人嘛,谁还能眼睁睁地看着不帮衬一下!”我品阳哥说:“信平叔说得对,亲近人如果不帮衬,全大队的吐沫星子也得把他给淹了,看他还有啥脸面见人。所以这个支书不必担心,还是包产到户的好!”
  孟德武又问其他人的意见,结果大多人都偏向包产到户,于是孟德武就拍板在龙岗大队推行包产到户了!而后他们开始商议土地、农具、牲畜如何分配的事,会议一直开到晚上十点,最后大家一致决定将土地、农具分为“好、中、差”三等,按照各户人口数量抓阄分配,牛、马、骡、驴等牲畜则按照市场价进行核算总值;再按各户人口分配对应价值的牲畜,超出的要出钱补给不足的人家。至于大队的两台手扶拖拉机、一台磨面机,如果队里有社员肯买,就卖给他们;如果没人肯买,那就卖给其他大队,卖的钱先拿去还公社的贷款。
  干部会议开完第二天,公社马书记就带领工作小组来了青龙岗,孟德武向马书记汇报了“包产到户”的具体实施办法,马书记听后十分赞同。之后他就带领工作组到社员家里了解民意去了。经过一两天的调查,大队多数社员都赞成“包产到户”,只有少数家里缺少劳力的社员和那些懒汉们对日后生活充满了担忧。在做通了他们的思想工作之后,马书记就建议孟德武召开一次全员大会,向社员正式宣布龙岗大队推行‘包产到户’的决心和信心。
  两天后,孟德武通知全体社员到老戏台前开会。大会开始前,下面坐满了人,众人已经得知龙岗大队要推行生产责任制的消息,所以个个都兴奋不已,女人们“叽叽喳喳”地议论不休;男人们也扎了堆地谈论着,空气在人们的脸上持续膨胀着,热辣辣地到处流窜,会场里充斥着一种翻滚的激情,整个院子就像个滚圆的气球将要爆破了。
  当孟德武走上会议台,场下的嘈杂声如同波浪一般迅速停息了。孟德武看了看场下,就见一双双渴望的眼神凝望着他,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朝场下喊了一声:“乡亲们,今天,我要给大伙宣布一件事情,咱们龙岗大队要推行‘包产到户’了!”他的话音刚落,场下的人们欢呼而起,人们的欢呼声瞬间将整个天空冲爆了。看到这种激动人心的场景,孟德武的眼睛一下湿润了,他没去阻止民众的激动,任由大伙儿尽情欢呼雀跃。当人们又安安静静地坐下听他讲话时,孟德武的情绪才恢复了平静,而后他开始向大伙宣读土地、农具、牲畜的分配办法。
  会议一结束,各生产队队长、会计便带领社员们拿着绳尺到田里丈量土地去了。
  二月二,龙抬头。这天一早,社员们天不亮便起了床,家家户户都从锅灶里铲了灶灰,在院子里撒了两个大圈,又在各圈中间挖个小坑埋下麦子,而后朝天祈祷今年麦子丰收、谷物满仓!吃过早饭,社员们脚上抹了油,一个个急冲冲地跑到各队的饲养室里,开始抓阄分配地、领取农具和牲畜。等一切分配完毕,社员们便开始忙碌起来了,他们先跑到自家的麦田查看麦子的长势,而后又欢喜地跑回家里搭建牛棚、马圈,搭了牛棚、马圈又往麦田里拉粪施肥。那些天里,家家户户都忙得不可开交,个个脸上笑都得灿烂如菊。当我走到街头巷尾、田间地头的时候,猛然发现人们一双双干枯的眼睛里开始有了希望的光彩。于是,在人们的欣喜劳作中,寒冷的冬天悄然而去,温暖的春天忽然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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