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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消融(19)

作品名称:生活的土地      作者:韩治欢      发布时间:2018-04-10 08:26:50      字数:5212

  孟高智成婚不久,我姐也嫁给了田治华,这是村里人都没能想到的。我姐和孟高智一退婚,田治华的母亲就有了与我家换亲的想法。她说服了女儿田凤,就去找张翠兰做媒了,张翠兰听后满口就应下来了。
  说起来,张翠兰跟田治华家也亲着呢。她丈夫田俭民与俭农伯是未出五服的堂兄弟,而且田治华的母亲还救过她的命。两人本是同一个村的闺女,早年,张翠兰在村里为闺女时,喜欢上了同村里的一个已婚男人,她不敢跟家人说,就偷偷出来跟他约会,后来在一天夜里,两人正抱着亲吻时,被那男人的老婆给当场抓了,一番打骂之后,她与那男人的事就闹得沸沸扬扬了,从此张翠兰的名声就臭了。当时,这女人的名声一旦臭了,那她这辈子就算完了。到了该出嫁的年龄,没一个媒人到她家提亲的。她在家一直住到了二十五岁还未出嫁,成了村里的老姑娘了。她一直在家里住下去,惹得村里人说三道四,她的爹娘就时常骂她,骂得她没脸没皮的,她就不想活了。
  一天夜里,张翠兰独自来到村外的林子里,把一根绳子拴在了树杈上,就想一死了之。当她把脖子挂在了绳套里,马上就要咽气的时候,田治华的母亲从林子里路过把她给救下了。她不但救了张翠兰,还给张翠兰做了媒,把她说给了田俭民。田俭民不到十岁就死了爹娘,是他哥田俭粮一手把他带大的。虽然他哥哥是三队的生产队长,家境也说得过去,但是因为他长得又矮又丑,还是个结巴嘴,所以一直没能找个女人。
  田治华的母亲跟张翠兰说了田俭民的情况,问她乐不乐意。她含着泪说:“姐,我都这样了,还有啥乐意不乐意的,只要能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村子,嫁给个半死人俺都愿意。”田俭粮知道了张翠兰以前的事,开始不同意,但是田俭民不嫌弃她,非要娶张翠兰不可,这门亲事最后也就成了。成婚之后,张翠兰对队里的事表现非常积极,后来在孟德武的帮助下就入了党,并做了队里的妇女主任。这么些年,张翠兰的心里一直记着田治华母亲的恩情呢,逢年过节,每次她都提着一篮子东西看望她的恩人。所以当田治华母亲说起儿女婚事的时候,张翠兰一口就答应做媒了。
  祭灶过后的第三天,张翠兰来我家里说换亲的事了。那个下午,我们一家人正在厨房里蒸馒头。我爹娘坐在案板前团馍团,我大哥两手在面盆里和面,我和二哥在灶火里吃着馒头烧火,大锅上呼呼地冒着蒸汽,蒸汽涨满了厨房,又透过门缝、窗子挤到院子里了。
  张翠兰进来就说:“哎呀,进来就闻到满院子的馍香味儿,这才感到浓浓的年味了嘛。”我娘说:“她婶子你快坐,刚蒸好的白馒头,我给你拿个尝尝。”张翠兰在灶火边坐下笑着说:“这馒头我可要吃哩,不但吃恁家的馒头,俺还要吃恁家的喜酒哩。”我娘愣了一下,忙把白白热热的馒头递了过来,说:“她婶子,听你这话你是带着喜事来的。”张翠兰接了馒头咬了一口香喷喷地嚼着说:“不带喜事,我哪敢跑来蹭这金贵的馒头吃啊。哎,梅香哪儿去了?”我娘说:“梅花把她叫去了。”张翠兰问:“这闺女最近好些了没?”我爹说:“她婶子,你这喜事要是我们香儿的呢,那就等等再说;要是品春的呢,俺们可真要感谢你呀。”
  张翠兰说:“二哥,瞧您说的,你这心里单惦记儿子呢,如果俩孩子的亲事我一块说呢?”我爹停下手转过脸问:“这话咋说?”张翠兰咬了一口馒头嚼着却不答话,我娘就急了,说:“他婶子,你就别卖关子了,赶紧说了吧。”张翠兰“咯咯”地笑,说:“二哥,二嫂,恁俩觉得俭农哥的一双儿女咋样?”我爹问:“正说品春和梅香呢,咋扯到他家里了?”张翠兰说:“二哥,你们两家都愁儿女的婚事哩,如果两家一换亲不就都好过了吗?”“这……”我爹没想到张翠兰会想这么一出,他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复了。
  张翠兰见我爹娘都沉默着不答话,便说:“要我说这是好事哩,你看啊,田凤那姑娘生得漂亮吧?恁也知道那姑娘性子善,人也勤快,不论地里活、家里活都做得利索,她要嫁过来还不是品春侄儿的福气。品春侄儿,你觉得田凤姑娘咋样?”我大哥低着头和面,说:“这事儿俺做不了主,你跟俺爹娘说吧。”张翠兰笑着说:“瞧瞧,大侄子心里乐意着呢。再说他家治华虽说年龄大些了,但人长得可以啊,都知道这孩子德行好,在家孝敬老人,为人诚实,又吃苦耐劳,这样的孩子,若不是家里穷些恐怕早就成家了。我觉得咱梅香若是嫁了他也吃不了苦,他可知道心疼人呢。二哥,二嫂,恁俩觉得妹子说的是实话不?俺没有刻意夸赞他吧?”我爹说:“这俩孩子都好着呢,可问题是香儿她……”我二哥说:“俺姐才不答应呢,他田治华压根就配不上俺姐。”我娘说:“你个毛孩子懂个屁。”二哥噘着嘴说:“俺说的是实话,俺知道俺姐是不会答应。”我爹骂道:“熊玩意,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
  二哥不服顶撞我爹说:“爹,俺姐啥脾气你不知道?上次因为孟高智的亲事你就逼她一次了,现在姐心里还正难过。你再逼她嫁给田治华,还让不让姐活了!”我爹火了,抓了擀面杖就砸到我二哥头上了,骂道:“滚蛋,大人的事,有你死孩子多嘴!”翠兰忙说:“二哥,二哥,你别动怒么,孩子也是替他姐姐着想呢,说的对与不对都是一番好意么。”我爹说:“他懂个屁。不过,他婶子你说的这事吧,俺还真不能现在就应了你。”张翠兰说:“妹子理解,毕竟是儿女的婚姻大事,怎么说也得考虑儿女们的心意不是。前两天,人家田凤也是不肯答应,这不俭农哥嫂劝了好久,凤儿才哭着应下了,说只要梅香应了她就应了。说句实话,咱两家不都是为了儿子嘛,哎,闺女们委屈了些,那也是为哥哥们付出的。现在那边是没问题了,就看咱们这边了。如果能劝得动梅香呢,这门亲事也就成了,今后两家人成了一家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如果劝不动梅香呢,咱们也别硬逼闺女,说句不中听的话,万一出了啥事,那就好事变成悔事了。二哥,二嫂,恁俩再好好考虑考虑,成与不成改天你们都给妹子回个信,我也好跟田家回话呀。”
  张翠兰走后,我爹娘思来想去还是跟我姐说了。
  到了晚上,我娘炸了肉丸子让我姐吃,我姐不肯吃,娘就端了一盘,跟姐去了房间。娘把肉丸子放在桌子上,姐说:“娘,我不想吃,我困了。”娘看了她一眼准备离开,可走到门边了却又折回身来。姐脱了棉鞋坐到床上了,娘慢蹭蹭地也到床沿上坐下了。母女俩沉默着坐了片刻,姐问:“娘,您有话说吧?”娘说:“嗯,有件事想跟你聊聊。”姐说:“啥事,您说吧,女儿听着。”娘还是张不开口,吞吞吐吐地说:“娘要说了,又怕你难过……”姐说:“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还有啥更难过的事呢!”
  娘沉默了一会儿,说:“下午,你翠兰婶子来了,给你和你哥说了门亲事。”娘在此停顿了一下,看我姐也不问就接着说,“说的是治华和田凤兄妹俩……”我姐一听脸就苍白了,姐说:“娘,您这是拿我换亲呀……”娘说:“香儿,娘也是跟你商量,并没应下来。”姐落了两串眼泪,说:“娘,您当我是交换的物件吗?女儿也是您的亲骨肉啊……”我姐的一句话刺痛了娘的心,娘一时泪流满面,她颤抖着身子说:“闺女啊,你说这话就是拿刀子剜我的心呀……不说了,不说了,娘再不提这事了……明儿我就给你翠兰婶子推了……”娘抹着眼泪起身说,“闺女,你快睡吧,快点睡吧……你就当娘啥也没说,今后你嫁谁都行,我和你爹再不拦你了……”
  娘走以后,姐在屋子里哭了半夜。第二天早晨,当娘做好了早饭喊她起床的时候,她让娘进到卧室里,娘见她眼睛哭得红肿了,跟她说:“香儿,昨晚是娘错了,你就当娘一时糊涂说了句胡话,你可千万不能记到心里啊。”我姐说:“娘,你去跟翠兰婶儿说吧,换亲的事我应下了。”娘没想到我姐会答应,愣在那儿不知说什么了。我姐接着说:“大哥一结婚成家,你们的心也就安了。”娘说:“香儿,你这是委屈了自己成全你大哥了啊。”姐说:“娘,这门亲事我是应了,可女儿也有个条件。”娘说:“香儿,有啥你只管说,要啥娘都给你。”姐说:“女儿啥也不要,我就一个条件,等我结了婚,女儿就再也不进这个家门了,把我嫁出去之后,您和爹就当没生养过我这个闺女吧。”姐一说完,娘就“哇”地一声哭起来了。
  爹娘被我姐绝情的话给伤着了,两人半夜里抱头痛哭一场,毕竟是亲生的闺女啊……但哭归哭,伤归伤,为了给大哥成家,爹娘还是应下了换亲的事。为了减轻对姐的愧疚,爹娘决定多给她陪送些嫁妆。于是我爹就挨家到族人家里借钱,拿借来的钱买了木料,让大哥锯成木板,打了衣箱、衣柜、条几、八仙桌、梳妆台;又扯了布料,买来新棉花做了八床新被褥;还花大价钱从县城买了一辆自行车和一台缝纫机,就这些嫁妆当年算是极为少见的了。
  在结婚的前一天,我姐像丢了魂儿,一整天坐在房间里一动不动,我想她是想念金善水了。到了傍晚,她让我去约了金善水。那天晚上,他们便在青龙岗上见了面,上天像似感受到了这对有情人的悲痛,当他们面对面站在一起的时候,细雨下起来了。
  我姐见了金善水,眼泪止不住“啪啦啪啦”地往下落。她背过身压制了自己片刻,终于吐出一句话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金善水说:“你叫我过来我怎能不来?”我姐抹了泪转过身努力笑着说:“大晚上的你过来见我,嫂子不会生气吧?”金善水说:“不会,是她让我过来的。”我姐停顿了一下问:“嫂子对你还好吧?”金善水说:“好。”我姐说:“那就好……”
  雨丝越来越密,凉风把细雨吹在我姐的脸上,她说:“善水哥,明天我也要结婚了……”金善水说:“我听说了,你真不该答应,怎么能嫁给他呢!”我姐说:“你结婚那天,我就站在这里看着嫂子坐着马车进了你家里,那一刻我的心就死了。善水哥,不能嫁给你,我嫁谁还不一样呢……”
  “香妹儿……”金善水禁不住叫了一声。我姐哭着说:“我本来不想来见你,可我控制不住自己,一想到你我就心疼……疼得出不来气……”金善水把我姐揽在怀里说:“香妹儿,这辈子我们不能成为夫妻,就当兄妹吧,今后你就是我亲妹子,不论遇到什么难事,你都要跟哥说,哥就是砸锅卖铁也会帮你。”我姐靠在他肩头放声哭起来了。她的哭声在风雨里翻滚着,像阵阵浪涛拍打着黑夜,把漫天的乌云都击碎了。
  就在这天晚上,孟高智回到了龙岗村,这次回来他去了田治华的家里,问了一些婚礼筹备的事;临走的时候丢下了一百五十块钱,田治华不肯要,他说这是对我姐的愧疚,恳求着他们收下了。从他家里出来,孟高智在街上遇到了田治宏,田治宏为我姐的事,狠狠地揍了他一顿。孟高智一听他是为我姐出气的,也就没有还手,田治宏打了他几拳,摔了他几个跟头,打得他鼻子、脸上都出了血,这才罢手。而后指着他骂说:“孟高智,你拆了一对姻缘,毁了一个姑娘,老天会折你阳寿哩!”
  小雨整整下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风小了,雨却下得大了。那天青龙岗的梨花开了,远远看去,雾蒙蒙的山岗上一片洁白,那淡淡的花香也吹到街上来了。到了八九点钟,西街的唢呐响了起来,那是我哥的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地到田家迎亲去了。
  唢呐、鞭炮一响,村里的妇女、姑娘、孩子们都从家里跑了出来,妇女们跟在迎亲队伍后面议论着这门亲事,姑娘们为了早点看到新娘,拉着手跑到队伍前面去了。迎亲队伍来到治华家院门前,我平阳哥吹了一段《百鸟朝凤》,唢呐被他吹得震天响,他扭着腰,摇着头,脸儿憋得紫红,像个蛤蟆肚子。围观的人都给他叫好,他于是来了劲,又用鼻子吹,脸儿憋得更紫了。等姑娘们扶着田凤出来,鞭炮一响,品阳哥又吹起了《抬花轿》,当嫁妆装上马车,田凤抱着她的母亲哭起来了。
  把田凤接到家里,田家迎亲的人就随着到了。田家没有吹打的能手,于是多带了糖果和鞭炮,在院子里不停地撒糖放炮。一件件的嫁妆抬上了马车,惹得围观的妇女、姑娘们感叹不已。她们都知道我爹娘拿女儿给儿子换亲,心里愧了闺女所以才花了血本为她置办了嫁妆。当梅花姐和田英扶着我姐走出屋门的时候,院子里一时鸦雀无声了。那天我姐的美貌把在场的人都看呆了,可她的脸上却没有半点喜色。我姐走出院子的时候,那些女人们就不由得为我姐哀伤了,她们从我姐的脸上看出寒心来了。是的,我姐的心确实寒透了。那天她从出门到离开,一滴眼泪也没流下。她只是在马车离开的时候,静静看了一眼我家的院落,眼睛里似乎再没了留恋,她转过脸去,不顾我娘的痛哭,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姐结婚那天,金善水到田治华家送了一份贺礼。他送的是一对晶莹剔透的碧玉镯子。当他把一对玉镯送上礼台的时候,周围的人都目瞪口呆了。那天他没吃饭就走了,他走之后,女人们就疯了似的要抢那对玉镯子看,收礼人怕摔坏了担待不起,揣在怀里谁也不给看。女人们养不了眼就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先是猜测它值多少钱,又说金家毕竟是地主人家,经过几十年的批斗如今还藏有宝贝呢;最后谈的是金善水对我姐的情义,当然也有骂他的,这么贵重的东西不留给自己的老婆却给了别人。为此,几个女人还争吵起来了。
  到了晚上,大哥的洞房里围满了人,小伙子眉开眼笑地在闹洞房,姑娘、媳妇们围在一边嬉笑。而我姐的洞房里十分冷清,只有几个田家的姑娘、媳妇们坐在那里陪我姐说话。我想,多是因为村里人都知道我姐的委屈,才不忍心过去与她嬉闹的吧。
  过了三天,是新媳妇回门的日子,我爹娘一大早就在家等着了。可那天我姐到底没来,田治华等人离开之后,我爹娘说起了我的姐姐,伤心地躲在屋子里哭得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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