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醒悟

　　第一节真相
　　回到村里，老程走进了老马的办公室。此时，老马正在浇花，见老程来了，就抱怨道：“这花怎么养也养不好，总是蔫了吧唧的，平时水也没少浇，肥也没少上啊！”
　　老程说：“就村里这空气、这水、这土壤，花能长好才怪了！人都快活不下去了，还有心养花？和你说点正事，今天我去了趟市环保局。”
　　老马问：“你去那干什么？”
　　老程说：“去找董局长反映情况。”
　　老马漫不经心地说：“要我看你是多余去！”
　　老程反驳道：“怎么多余去？我觉得董局长这个人还是很不错的，有水平，有见解，还有正义感，素质和我们农民就是不一样！”
　　老马撇了一下嘴，说：“说那些都没用，我就问你一句话，问题解决了吗？”
　　这句话还真把老程问住了，他愣了一下，说：“问题倒没马上解决，但董局长说了，年底之前我们村就整体拆迁了，到那时污染问题自然就解决了！”
　　老马说：“实话跟你讲，拆迁这事我早就知道了，但这事跟董局长有什么关系？即使拆迁了，污染没了，环境污染的问题也不是环保局解决的，而是拆迁办解决的！还他有正义感？我只是不爱说他那点破事罢了！”说完这句话，老马立即就意识到自己说走嘴了，忙转移话题，“你坐着，我给你沏壶茶！”
　　老程哪肯放过他？问：“你刚才说什么，他有什么事啊？”
　　老马支支吾吾地说：“没，没什么，没什么事……”
　　老马越紧张老程就越觉得事有蹊跷，于是逼问道：“不行，你得把话说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老马犹豫了一下，说：“我告诉了你，你可不能乱说！”
　　老程说：“你怎么连我都信不过，你就说吧！”
　　老马压低音量说：“那个着火的豪欣化工厂，你知道真正的老板是谁吗？就是他！”
　　老程听了立即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老马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不仅仅是豪欣化工厂，还有好几家污染企业都是他亲戚朋友开的，他在里面都是大股东！”
　　这时，老程摇了摇头，说：“不可能！你这是从哪听来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怎么会亲自将这些企业都关停了？”
　　老马说：“当时建这些工厂的时候我都是亲自参与的，你说我从哪听来的？至于他关停这些企业，那就是做个秀，用来换取政治资本和政绩！你想想，为什么他关停这些企业一个多月后就调到市局当局长了？为什么他走后这些企业就又开工了？因为当上市局局长后，他就不需要这个政绩了，现在他更关心的是怎么能让这些企业为他赚更多的钱，所以这些企业就又开工了，这回明白了吧？”
　　老马的一席话使老程恍然大悟，他这时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地天真和可笑！原本的好心情也荡然无存。现在老程不敢再相信任何人，他死死地盯着老马看了一会，然后问道：“你不会从这些企业里也得好处了吧？”
　　老马一看既然已经说到这份上，索性就实话实说了：“当初他们建厂的时候我是坚决反对的，于是董局长就对我进行威逼利诱，说给我股份，条件就是允许他们建厂。我不同意，他们就找地痞流氓每天到我家骚扰恐吓我，最后我实在挺不下去，就妥协了。现在我在董局长的厂里的确有点股份，每年能分个几万块钱，他就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把我和他们捆绑在一起，变成利益共同体，这样我就会替他们说话了。其实我也很矛盾，一方面我是受益者，但同时我也是受害者，看到那么多村民得癌症，我的良心也不安宁啊！这么多年，我没有一天能睡踏实的，我愧对父老乡亲们呐！”说到这，老马居然伤心地哭了起来。
　　老程还是第一次看到老马落泪，他轻轻拍了拍老马的肩膀，说：“你也没办法，没有你，他们也会把厂子建起来的。看在你也资助过妞妞的份上，我原谅你了！”说着，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出办公室。
　　一切都明白了，真相很多时候就是这么丑陋和残酷，并且令人无法接受！也许每个人都活在虚幻之中，享受着幻境赐予他的一切，一旦幻境被残酷的真相所粉碎，整个世界就会瞬间土崩瓦解，所以如果人类还想过至少看上去还算幸福而正常的生活，最好别知道真相！
　　
　　第二节迷茫与觉醒
　　经过这次打击，老程仿佛大病了一场，他开始怀疑一切，甚至是自己。现在，老程感觉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包括他的猪。他也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包括刘娟。更奇怪的是，眼前的一切突然都变成了黑白的，失去了原本的颜色，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黑与白或者黑中有白、白中有黑也许才更接近世界的本质吧！
　　老程以有病为由向宣讲团请了假，他不想再去做什么演讲了，因为他觉得自己在演讲中说的全是废话！
　　早晨七点了，老程还在睡觉，往常，他不到六点就起床了。刘娟叫老程起来吃早饭，老程只是胡乱地吃了几口，就又倒下准备睡觉。
　　刘娟问：“这两天你是怎么了?也不说句话，啥也不干，宣讲也不去了，你这是跟谁过不去啊？”
　　老程只说了一句：“我累了，别理我！”然后继续睡觉。
　　十点钟，老程起床上了趟厕所，然后无精打采地来到猪圈，目光呆滞地看着他的猪。老程傻了吗？不，他在思考，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用自己的大脑开始了思考！
　　看着这些正在一边“哼哼”一边愉快地吃着饲料的猪，老程问自己：“我和猪有区别吗？”想了一会，他得出了答案，“我和猪的唯一区别就是猪比我快乐。猪在被送到屠宰场之前，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痛苦，他们没有生死的概念，他们更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只要有吃的地方，他们就认为是天堂。我的痛苦来源于我知道了真相，我知道人早晚会死，我知道了人间有太多的不公平，有太多的虚伪和欺骗，我比猪有更多的欲望和牵挂……”想到这，老程竟然羡慕起他的猪来。
　　由于白天睡多了，老程下半夜还睁着眼睛，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着。老程继续问自己：“到底是我错了还是像董局长这样的人错了？如果我错了，那么全村的人都错了，妞妞也错了，所有遭受污染侵害的人都错了，他们错在他们以为自己有呼吸的权利，有喝水的权利，其实他们根本就没有，他们就不该呼吸，不该喝水，那样他们就不会得病了！这怎么可能？所以我没错，那么是谁错了呢，是董局长吗？对，就是他。”老程得出了自己的答案，他恨董局长！过了一会，老程觉得这个答案并不完美，因为董局长虽然可恨，但他的企业可是有合法手续的，从法律的层面说，董局长似乎又没有错。那究竟是谁错了呢？老程又糊涂了，他现在想找个仇恨的对象都找不到了！
　　“难道是法律错了？不可能！神圣的法律怎么可能错呢？”老程继续问着自己。“那么究竟什么是法律，什么又是道德呢？”他突然意识到虽然自己每天大讲道德，每天都在强调“爱”，当实际上对道德却一无所知，他根本不懂道德究竟是何物。不过由于开始了对终极性问题的追问和思考，老程已经有点像个哲学家了。但是，凭老程的文化素养和知识储备，是不可能找到答案的，他只能凭自己的经验和感觉做出判断。他的本能感觉是，如果法律和道德总是让普通老百姓吃亏，那这就不是好的法律和道德。老程努力搜索着自己所掌握的词汇来形容和概括自己的感觉，终于，他想到了一个词——人性。他能想到这个词，还得感谢他的猪，是猪给了他灵感……
　　第二天，老程接到小吴打来的电话：“老程，身体怎么样了？”
　　老程说：“好多了！”
　　小吴说：“如果能坚持的话，你最好参加我们最后一次宣讲，也好给自己的宣讲经历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还是很有纪念意义的！”
　　老程想了想，说：“好吧，我去！”
　　最后一次宣讲在市政府大礼堂举行，台下坐的是市政府的领导和各机关单位的代表。整个礼堂被鲜红的鲜花和旗帜所包围，充满了积极向上的气氛。历经多次宣讲的磨练，现在的道德模范各个是宣讲专家，他们对这种盛大的场面早就习以为常了。
　　在宣讲之前，小吴略显紧张地提醒大家道：“今天是宣讲的最后一天，市里也十分重视，市长要对我们的宣讲效果进行验收，市长和市政府的主要领导全来了。大家切记，绝对不能自由发挥，一定严格按讲稿讲，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错！确保不说一句有争议的话，更不能说错话！编筐织篓全在收口，我们这么长时间的努力是否有一个圆满的结局，领导是否认可和满意，就取决于大家今天的表现了。拜托大家了！”
　　道德模范们纷纷表态，让小吴放心，只有老程坐在一旁没说话。
　　宣讲正式开始。道德模范们轮番上阵，使尽浑身解数。有的口吐莲花，有的妙语连珠；有的微言大义，有的正气浩然；有的义愤填膺，有的义正词严；有的声情并茂，有的声泪俱下，有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总之，大家都尽情地抛洒着令人热血沸腾而又催人奋进的正能量！“爱祖国……爱人民……大公无私……无私奉献……国家和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高尚纯洁……为人民服务……舍小家为大家……坚决和腐败分子斗争到底”等词句不绝于耳，将整个礼堂淹没！台下的听众时而落泪、时而露出欣慰的笑容，时而鼓掌、时而欢呼！领导们时而频频点头、时而相互交流表示赞许！台上和台下就这样惺惺相惜，交相辉映！整个礼堂变成了正能量的海洋，所有人都沉浸在忘我的高尚之中！此时，整个礼堂没有自私自利、唯利是图、贪得无厌、虚伪狡诈、人面兽心、冷漠无情，只有好人、善人和圣人！
　　但是，老程对这种表演已经无动于衷了！老程照例还是最后一个出场，只见他从容地走上讲台，严肃地向台下行个礼，然后神色自若地扫视了一下听众席，目光掠过领导席时未做任何停留。
　　“同志们，大家好！”老程的开场白清晰而有力，唯独没像别人那样特意向领导们问好。老程说，“我叫程全，是和谐村的村民，也是个养猪专业户。说到事迹，前面的模范们的事迹都比我的感人，说得也比我生动，所以我就不多说了。我想说的是，虽然我被授予了道德模范的称号，做了这么多次的演讲，但我根本不懂什么是道德，我也配不上这个崇高的荣誉！”
　　此言一出，台下瞬间变得死一般寂静，显然，老程的言论和此时的气氛极不搭调。台下的小吴心想：“完了，演砸了，这么长时间的努力都付之东流了！”但干着急，她也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了。
　　老程平静地说：“以下我要说的可能是大家不愿意听的，但却是我的真心话，我的良心要求我一定要说出来！”老程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讲道，“当我们在这里大谈道德的时候，我所在的和谐村的村民们却正在地狱里挣扎，他们每天都在呼吸着有毒的空气，喝着有毒的水，很多村民已经得了癌症或者即将变成癌症患者。可笑的是，我正是因为帮助了一名因为环境污染而得了白血病的小女孩而获得了道德模范的荣誉，我真不知道是否该向我们村的环境污染表示感谢，因为这个荣誉居然是用环境污染和一个无辜的小女孩的健康换来的。
　　“说句实话，我没有那么高尚的道德情操，也没有那么高的境界，我只是个普通的人，一个只知道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农民，我帮助这个孩子只是出于对她以及她的家庭的一种同情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是连我这样不懂道德是何物的人都会出于同情心去帮助一个孩子，为什么很多高高在上的人却对导致孩子得病的污染问题视而不见？这就是他们所宣称的道德吗？”
　　此时，台下的领导以及其他的听众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老程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继续说道：“由于水平有限，我根本说不清楚究竟什么是道德，但这不妨碍我对道德有自己的理解。我是个养猪专业户，为了把猪养好，我会研究猪的习性，我要知道猪喜欢吃什么、容易得什么病、需要补充哪些营养、适应什么样的温度，然后做出相应的调整，做这些都是为了尽量让猪过得舒服一点。人对猪尚且如此，为什么对我们的同类却显得如此地冷漠？我认为养猪就要尊重猪的天性，对人就要尊重人的天性，这就是道德。一切违反猪性的规定和行为都是不道德的；同样，一切违反人性的规定和行为也是不道德的。当我们强调爱的时候、强调大公无私的时候，我们是否真正爱过社会上每一个独立的人？我们是否真正关心过社会上每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命运和最基本的权利？所以我们最好还是少谈一些大道理，而是去实实在在地关心和解决人的基本需求问题，怎么能让自己的同类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喝上洁净的水，这才是道德最该做的事！
　　“很多人身处苦难而旁观者却在大讲道德，这本身就是最不道德的事！如果一个社会每天都在宣讲道德，就说明这个社会的道德一定出了大问题!缺乏道德的大环境使我获得道德模范的称号，而当我想利用这个称号为自己和村民们讨回公道时，道德却又一次缺位，我想问的是为什么我们的道德总是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而需要它时又总是派不上用场？所以我配不上这个荣誉，我为拥有这样的荣誉感到耻辱！”
　　说到这，老程摘下身上佩戴的写有“道德模范”字样的大红绶带，将其交给主持人，以此向大家宣布自己不再是道德模范！然后平静地走下讲台，在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地走出礼堂，只留下目瞪口呆的听众和鸦雀无声的宣讲现场……这是老程有生以来做的最勇敢的事！
　　当老程走出市政府大门的时候，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讲了什么，因为那完全是他的即兴发挥。走在大街上，虽然眼前的一切好像还是黑白的，但老程却感到了久违的轻松。因为从摘下绶带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终于摆脱了道德的绑架，终于可以过自己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