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作品名称:轮胎 作者:孙鹤 发布时间:2018-04-10 09:30:31 字数:3193
“啥事?”我坐在床边,问了声。
“还能啥事,你还准不准备工作了?”母亲向我投来一束冷峻凌厉的目光,神情凝重且严肃。
“工作?我当然得找工作了。”
“找工作,找工作,这句话我都听吐了,你都跟我说了差不多半年了吧。我记得冬天的时候你就跟我说过,现在都夏天了,你找工作了吗?”
“我……”
面对母亲的质问,自身的懒惰和羞愧令我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垂下高傲的头,捎带连同高傲的自尊也一并垂下了。一个连自己都养活不了的人,还有什么值得高傲的呢?这个问题我很想问问自己。
“我想让你学门技术,技术吃香,到哪都饿不死。可你呢,不想学。不学就不学呗,我不强迫你,可是你总不能就这么一直在家待着吧,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份工作干了,别让人家瞧不起你,也别让我瞧不起你,更别让你自己瞧不起你自己。”
母亲振聋发聩地说,貌似要帮我扯断禁锢在我身上的,象征着孤高,同时并附着了恐惧的、懒惰的,看似无形,实则早已毒侵骨髓与血液中的惨痛束缚。
我半天没有吭声,不是不能说,不善说,而是想说,不敢说。我深知光有高傲的态度和品质是远远不够的,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种话语权都不是靠这两样东西就能抢到手的,但若不去抢,必定没有人会心甘情愿把话语权拱手让出来。如何抢到话语权?最重要的还得看那些摆开了架势,摊开在明面上的,让人一目了然的东西,把它们做比较,谁的大,谁的多,谁才有话语权。显然,态度和品质并不在其列。
善写现实的我却不敢面对现实,这是何等的悲凉啊!仅就这一点,我不仅愧对母亲,还不得不释放出一束另类的高山景行的目光,对母亲佩服五体。毕竟母亲敢于面对现实,并接受残酷现实的挑战,且还能够保有那一份人性的纯洁,不致被污浊的世俗玷污。而我,却只能胆怯地选择逃避,逃避现实,生怕它污染到我,故而自甘堕落,一再沉沦。
为此,我会感到深深的痛楚,既然无法养活自己,却还要舔着脸靠父母的接济,甚或施舍过活。久读诗书的我,恨不得照着自己的喉咙来那么一刀,自我毁灭掉算了。可想了想,还是算了吧,那样的话,岂不令父母更加痛苦悲伤。
“怎么不说话了?”
气氛一度冰冷窒息,母亲突然一声询问,打破了仿佛凝结的空气。
“不想说,没什么好说的。”我赧然羞愧地说。
“别想那么多,就算你什么也不干,我也能养活起你。可让你自己说,你喜欢那样的生活吗?”
“不。”我言简意赅地回答说。
我相信母亲讲这话的真实性,哪怕其中饱含着对我的审视和考研,我也照单全收。倒不是我敢于接受挑战,实在是自诩文豪的我本不该丧失自己的骨气,摧毁自己的尊严。
“你啥也别说了,老太太,不就是工作嘛,我这就去找。”我斩钉截铁地说,我可不想做一个愧对父母,愧对自己的,一生不敢抬头挺胸、昂首阔步的人。
“现在找工作用不着那么麻烦,得本人到招工方那儿现问,这上面都有。”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掏出手机,在我眼前晃了晃“你呀,根本就不懂得怎么玩手机,现在手机多方便呀,找工作在这上面找就行啦。你以为我看手机是在玩呀,还不是为了你的工作操心嘛。要不是因为你还没工作,你老妈我这生活,老保吃着,买卖干着,麻将社再赚点儿,天天玩都够用。可一想起你,完了,一点儿心情都没了,我得替你多想想呀,谁让你是我儿子呢。”
讲心里话,我最怕母亲跟我讲这些。常言“儿孙自有儿孙福”,可真正豁达到不为儿孙多想多顾多虑的长辈,毕竟是极少数。我理解母亲,同时也能理解母亲的为我的心声,只是我会感觉到莫名的压力,心理上的压力,我怕,怕我的一意孤行会损害到母亲的对我的深情厚爱,然而我又不甘心做一个唯唯诺诺、悉听尊便的乖巧孩子,我更喜欢以我自认为对的方式生活。
左右为难的我,感觉异常之痛苦,既不忍违背母爱之初衷,又不舍放弃自己之远见。
“别,别说了。”我点起根烟,怅然地说。
“好吧,我不为难你。不过呢,工作还是得找,不干活可不行,你说呢。你看看,这几个工作,你觉得哪个可以。”
“啊,我知道了。”
我拿过母亲的手机,分别看了看她为我挑选的那五六个工作,感觉极为不适,长白班的工资少得可怜,工资稍高的跟我以前在工厂上班的性质一样,务必得倒班。难道就没有既长白班能歇大礼拜、节假日的,还能工资稍高些的工作吗?有,一定有,不过不是领导干部级别的岗位,就是技术工种,再不就是挨苦大累。
我呆呆地等候手机自动锁屏,在乌黑的手机屏幕上静静地观瞧自己的脸,长得是挺像领导的,却根本不像是个技术工种,更不像是吃过大苦,受过大累的类型。
挨苦大累?我想了想,随即缓缓垂下足有五十斤重的脑袋,看了一眼足有一百斤重的肚子,感慨万千地自言自语说:“嗯,这个想法不错。实话话说,我是该好好减减肥了。”
“你说什么?”母亲恨不得从床上跳起来,瞪大双眼,惊讶地看着我,好像我根本就不是陪伴她近三十年的儿子,竟是如此的陌生。
“你吓我一跳!我说我想减肥了,咋了?”受到震惊的母亲还不至于蹦起来,不过表情却已十分古怪,十分骇然,着实吓到我了。
“你这话说的,亏不亏心呀。还减肥呢,你这话说了没有一万遍也差不多了,可你减了吗?”母亲见我嘴唇颤动,欲要反驳,加快语速接着说,“你先别打断我讲话,不错,你是减过,也的确瘦了些,可是它反弹啊,瘦多少又涨回来多少,因为你根本就坚持不住,两三天热情,也就到此为止了。你呀,跟你爸是一个德行,说得可好听了,可就是光说不做。你爸他不就是嘛,说什么戒赌,戒打牌,可说了至少十年了吧,你也知道,他戒了吗?戒个屁!你们爷俩,一道号,光拿嘴白话。”
我万万没想到,我突然间的感怀,竟然惹得母亲如此大动肝火,气急败坏,不仅把我贬损得狗血淋头,连同已经步入老年状态的,此刻正坐在靠背板凳上,手拿着半导体一边听评书,一边晒太阳的父亲也给骂了。关于戒赌,母亲骂父亲已经很多年了,关于减肥,母亲也骂我很多年了。
“随根,你是这个意思不?”
我懒得跟母亲掰扯关于减肥的话题,谁让我吸收好,吃啥都胖呢。索性,把我之懒惰归于遗传基因上。
“你明白就好。”母亲冷冷地说,也不再针对此事继续絮叨下去。
老实说,我不害怕母亲对我的打骂,因为从小就习以为常了,只是现在再没有过,想必老太太早就看开了,打我没用,我本来就是个记吃不记打的夯货。但我却非常害怕母亲的诉苦和絮叨,相比较皮肉之苦,我更害怕她对我进行心理上、精神上的持续摧残和折磨,这我可是万万受不了的。
“好了好了,你就别说了啊,我呢,决定了,就干苦大累。这上面不是有物流公司吗,就是搬运工,我干这个,你看怎么样?”我像是在赌气,却也想要证明一下自己。
“搬运?你行吗?”母亲向我发出一道挑衅的、嘲讽的,小觑的目光。
“怎么不行了?一定行!”我给自己打足了气。
“你要是真这么想,还真挺好呢。这个工作不错,既能挣钱,还能减肥,两全其美。”
“那是,钱挣得还不少呢。我看这上面说,要是干得多,干得好,一个月下来,一万来块呢。”
“哎哟,我的儿子,那个你可干不了。”母亲忙劝阻我说。
“为啥?”
“你说为啥,你都没干过搬运,冷不丁干,就干最累的,身体不废了嘛。不行,坚决不行!”
可怜天下父母心,这道理我懂。母亲怕我累着,伤着,别再把身体干废了,那可是一辈子的遗憾和痛苦啊。
“那你说,咋整?我想干吧,你不让。我不干吧,你又不许。这么地,你帮我做个决定,我该怎么弄?”
干脆,我把问题抛回给母亲,让她帮我拿定主意得了。
母亲双目紧闭,陷入冥想。我呢,则只能抽烟等待,等待母亲的答案。
“你给我一天时间,我明天给你回信儿。”母亲想了好久,讲出这么一句话来。
“不是,你这话是啥意思啊?”我连连摇头,撇着嘴说。
“别多问,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瞅你猴急的模样,不就是想去象棋摊玩象棋嘛,去吧,我不拦着你。不过你要有个心理准备,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到象棋摊玩象棋了。”
“不是,老太太,你这话说的,听着咋那么瘆人呢。”
“行了,你可以滚蛋了。”母亲向我挥了挥手,那意思让我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留在这儿烦她。
正好,我早就想逃离母亲的视线了,趁此大好机会,赶紧撤离,可千万别等母亲改变心思,那可有得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