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迫不及待，像个孩子似地连跑带颠来到附近的象棋摊。跟那些面上非常熟悉，名字却叫不上来几个的棋友们又是玩象棋，又是打扑克，又是闲唠嗑的，从下午一点多钟直到下午四点多钟，好不开心，好不有趣，要不是母亲一连十二道电话催我回家吃晚饭，怕是我还得继续坚守阵地，好像象棋摊就是我的家。
　　为此，我被母亲骂惨了，说我不如干脆跟象棋过一辈子得了，省着在家里浪费这儿浪费那儿的。
　　我只管闷头吃饭，连一个字都不敢说。实在忍受不住了，就搭讪父亲，跟他聊两句关于政治、关于军事，关于人文的话题，谁让我家老头子喜欢对着电视看新闻呢，正好可以借助父亲这棵伟岸挺拔的大树稍微抵挡些来自母亲刮来的狂风。
　　汤足饭饱，我拍了拍肚皮，抽了根赛神仙的饭后烟，再打个了饱嗝，感觉美滋滋。人这一生，是不是只有吃饱喝足才算是最大的幸福，可能是，因为我没有太高的理想和梦想，欲望和野心。
　　“舒服，舒服极了！”我情不自禁来这么一句。
　　“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现在瞅你，老犯相了。”父亲立即怼了我一句。
　　“咋了？老头子。”我问。
　　“咋了？你说还能咋了，一天天啥也不干，就知道吃，还让我被你妈一顿臭骂。”
　　我抿嘴直乐，我适才小小的阴损将母亲眼中的头等目标从我身上转移到了父亲身上，以致害得他被母亲或直言不讳，或冷嘲热讽数落了好一阵子。
　　“对不起啊。”我报以歉意地对父亲说。
　　“少扯，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瞅你就不烦别人。”父亲冷冷地说。
　　“既然这样，那我还是走吧，得罪一个就够闹心了，两个都得罪了，肯定没好。”我赶忙起身，将烟头捻灭于烟灰缸，便要离开。
　　“你先别走，我有话说。”母亲叫住了我。
　　“你又有啥事啊，我的老妈。”
　　“给我按按腿，我腿疼，可能是今天溜达多了，累着了。”母亲说。
　　“没个不累，上半身太沉了，谁都会累，我也一样。”我自嘲并嘲笑她说。
　　“你给我滚一边去！赶紧地，别磨叽。”
　　为母亲按腿，经常性的服务，谁让我是个孝子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若非我一直闲置在家，靠父母的施舍过活，我可能还未必能够做一个名正言顺的孝子呢。
　　都说人性需要真善美，但真善美的定义其实却是突兀的、奇拔的，近乎神话的。人生本就充斥着太多太多的矛盾，没有哪个人能够把这些矛盾一一化解，然后再把它们统统整理到真善美的境界里。举个最最简单的例子，常伴，看似很简单，其实呢，却又是那么的困难。因为什么？因为仅靠常伴是支撑不起生活的，但若失掉了常伴，又会感觉羞愧难安，自己缺乏真善美。
　　冰冷、残酷的对立面，就这么格调鲜明，令人苦楚难断。
　　我正胡思乱想着，却未敢停止双手一贯娴熟的动作，为母亲按摩双腿。母亲趴在床上，感觉很舒服，可能久而久之，我的力度她已经适应了吧。
　　“嗯，嗯，很好，水平见长啊。”母亲侧着头，满面喜悦欣慰地看着我。
　　“哎，我也不想它见长，都是你逼的。”
　　我这个人从来喜欢讲冰冷的实话，少有讨好的迎合，无论对谁。
　　“要不，你跟我学按摩得了，外加拔火罐，自己开个店也好，给别人干也好，都不少挣啊。我呀，就是年纪大了，不爱干，嫌累。你正好可以继承我的衣钵，多好啊。”
　　“得了吧，老太太，你会的东西未免也太多了吧，这也衣钵，那也衣钵，都继承下来，怕是我都到退休的年龄了。”
　　“你小子嘴可真损，你的意思是我吹了呗？”
　　“没，我哪儿敢说你吹呀，我的意思是我蠢笨愚钝，学不来。”
　　“你小子可不笨，就是懒。懒，就是你小子这辈子最大的缺点。”
　　“我还懒，你可真好意思说。”
　　“你还不懒？你就对你喜欢的东西不懒，对你不喜欢的，没一样不懒的。”
　　“好了好了，咱别聊这个了，没意思。说说吧，我的工作怎么样了？你应该有路子吧。”我迅速转移话题，我讨厌继续聆听母亲关于懒的解析，以及对我的批判。
　　“啊，我有个老同学现在沈阳干搬运公司，手底下还养了不少人呢。他们专门给大库装卸成箱的饮料，他跟我说，一天下来不少挣，还不是特别累。你要是能长时间干的话，体格练出来了，窍门掌握好了，就像你说的，一个月挣万八的也不费劲。”母亲翻转身躯，示意我按摩到此为止，随即坐了起来，继续跟我说，“你觉得怎么样？”
　　“这话说的，我又没干过，上哪儿知道去呀。”
　　“没干过不要紧，我跟他说了，明后天有时间的，我带着你去一趟，他说让你看看，试一试。你呢，看看行不行。”
　　“那好吧，啥时候去？”
　　“你听我电话吧。这两天可别答应什么扑克麻将场子啊，要是让我知道了，你小子在我心里的价值，就变成无药可救了。”
　　面对母亲如此文雅凌厉的阐述，我只能唯唯诺诺应是，并附之一声苦笑，“我倒是想了，可我兜里憋屈，手头缺货呀。”
　　“那最好，让你好好体验体验没钱的滋味，这样你就能明白挣钱有多么不容易了。”
　　挣钱有多么不容易？我早就知道了，然而相比较挣钱，我更担心自己会不会因为需要挣钱而丧失自己的自由。我记得李敖先生说过，“钱对我来说，代表着自由”，这句话我是深表认同的，没有经济基础，自然没有资格随心所欲过自己向往的生活。
　　我还记得以前在工厂的时候跟领导闲聊时说过这么一句话，“我说领导，你呢，是有钱没时间。我呢，是有时间没钱。各有各的痛苦啊。”
　　为了钱，领导务必得恪尽职守，甚至于加班加点，不得休闲。我呢，准时上下班，可回到家一看工资卡里些微的余额，怕是除了吃碗抻面，来个煎饼果子，再无挥霍的能力了。
　　现在的我就是这样，梦得很高，可醒来时，仿佛瞬间把我从天堂般的梦境摔到了书籍中描绘的深渊里，那感觉，痛彻心扉，那景象，惨不忍睹。
　　我又与母亲聊了很长时间，有我们对人生的感悟，也有我们对生活的理解，还有我们对各自的展望。直到父亲不晓得去哪里锻炼身体，晚上六点多才回到家，我与母亲之间的谈话这才戛然而止。
　　我没有如往常一样，张罗着跟父母一起打一个小时动真格的，有输有赢的扑克，而是打算赶紧回家，趴在床上，对着笔记本电脑写点儿什么，今天的触悟，很多很多。
　　从父母家走出来，我击碎了心底对于象棋摊的诱惑，拐过去，到大道，径直走向附近的公交车站。
　　并不拥挤的人行道上，我若有所思地，缓慢地走着，我的心里比人行道可拥挤多了。也不知怎么，总会去想很多事，可却没有一件事是能彻底想明白的。尤其是母亲适才对我说过的话，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居然也有梦想，她居然也有展望，而且不仅仅是对我的展望，更多的则是对她自己的展望。
　　她已经五十五岁了，可作为一个五十五岁的“老太太”，她的心，才只有二十五岁。她想的不是安静、健康、暮气沉沉的晚年生活，而是阳光、快乐、朝气蓬勃的青年生活。她还有属于她的追求，她的梦，她跟我说，她年轻的时候会因为自己的孟浪和莽撞失去很多，所以她才要在退休之后再度寻觅那份遗失已久的饱含趣味的梦境。
　　诸位可能不知道我当时的状况，震惊是一定会有的，但除了震惊，还有发自内心的对我家老太太的欣赏、歆羡、欣慰，以及对自己重新的审视。老太太尚未老去，我却已行将就木。母亲对生活仍存希望，儿子却仿若遁入空门的高僧，道行不深，弃世不浅。
　　“你是我唯一敬佩的女人，真的，再没有第二个了，老太太。”我心悦诚服，毫不掩饰地说。
　　“我每天都会想很多，但不会像你似的，只管想，却不愿做。我还没老，每天都在尝试新的生活，为此，我非常开心。不过呢，你让我很不开心，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母亲另有所指地白了我一眼。
　　“我不想打哑谜，你快说吧，我听着呢。”
　　“因为你还没有固定的经济收入，固定的生活方向，所以我还不能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生活中去。换言之，你耽误了我对新生活的开展。”
　　“……”
　　无言以对的我，心如刀绞般地盯着母亲看。我在想，老太太这话说得比世界上的每一句谩骂、批评、指摘、训斥都要严厉。她把影响她开展新生活的跃跃欲试的斗志和蠢蠢欲动的冲动一股脑地推到了我身上，一时间，我自觉是个罪大恶极的混蛋，不孝子。
　　然而转念一想，这其中不乏母亲对我寄予的厚望，我想她根本不会把我当成混蛋，当成不孝子，我想她是希望通过这样的表述猛地刺激一下颓废、麻木的神经，让我也能活出属于我的新生活，新精彩。
　　“我……”
　　还没等我说话呢，母亲打断了我，“你能明白老妈我的心思，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