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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消融(18)

作品名称:生活的土地      作者:韩治欢      发布时间:2018-04-09 08:18:43      字数:4154

  孟高智和我姐退婚的事在村子里炸了锅。女人们就像打了鸡血似的兴奋不已,大街上、工地上、厨房灶火边女人们扎了堆相互传告着、议论着、猜想着。在这种事情上,女人们个个都是奇思能手,一件事情能让她们编造出千般缘由。
  金善水得知了我姐退婚的事,就决定为她出气了。
  我哥在孟德武家闹腾的那个中午,金善水正在井边打水,梅花姐走过去低声叫了一声:“善水哥……”金善水左右摆着井绳,猛地往下一放只听“噗通”一声,水桶扎进了井水里灌满了水。他回头看了梅花姐一眼,用力拉着井绳,问:“咋了?有事?”梅花姐说:“品春哥刚才到支书家里去闹了。”金善水问:“闹个啥?”梅花姐说:“孟高智那个混蛋和香妹子退婚了……”就听“噗咚”一声,水桶掉进井里了,金善水一脸惊愕地望着梅花姐,而后愤怒地骂了一句:“真他娘的混蛋!”
  金善水回家拿抓钩捞水桶,妻子王悦静见他空手回来就问:“水呢?”金善水说:“水桶掉到井里了。”说完拿了抓钩就走。等他把水桶捞出来,担着水回来的路上,就听几个女人们在议论我姐退婚的事;等他走过回头看时,一个女人正指着他跟另一个女人悄声说他呢。
  我姐退婚的事就像只刺猬钻到金善水心里了,扎得他一时心痛难忍。妻子做好午饭端给他吃,他吃不下,把碗筷放到锅台上,闷着头坐在灶火里抽烟。他嘴里抽着烟,心里却想着我姐。一想起我姐,我姐的声音就像一阵阵风在他耳边吹过,吹得他鼻子酸了,眼睛也湿了。他是有些后悔了,如果当初听了田治宏的话,他现在就可以跟我姐好了。但他如今已经结过婚了,他是个有家室的人了,而且他的女人对他一家人都挺好,他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了。
  那天下午,金善水在工地上听到的都是谈论我姐退婚的话,女人们的谈论让他浑身难受,他挖了一阵子土再也干不下去了,于是跟队长金信义请了假,借了生产队里的马车去了县城。来到县文教局时,已将近五点了。金善水把马车停到街边,要进文教局,却被看门的大爷给拦下了。大爷问:“你找谁?”他说:“我找孟高智。”大爷说:“找他干啥?”他说:“俺们一个生产队的,他家里让给他带句话。”大爷说:“要是私事,下了班再说。”他说:“是急事,大爷!”大爷摆摆手说:“再急也得等他下班了说。”金善水说:“他爹快咽气了,就盼见他最后一眼哩!”大爷一脸吃惊地问:“真的?”他说:“这话能胡说吗?棺材都准备好了。”大爷说:“那,那赶紧进去,莫让他爹合不了眼呀。”金善水谢了大爷就进去了。
  金善水向人打听了孟高智的办公处直奔而去。他进门时正好与张阳撞个对脸。高阳气急败坏地问:“你找谁呀?”金善水没应声,见孟高智正低头写材料,就径直走到他桌前,骂了一声:“孟高智,你个王八蛋。”他这一骂,满屋子人都抬头看他,孟高智不慌不忙地站起身问:“善水,你咋……”他话没说完,金善水一拳就砸在他脸上了,嘴里骂道:“老子找你算账来了。”孟高智嘴里出了血,屋里人都以为他会扑上去跟这个陌生人厮打起来,却不想他吐了一口血,抿了抿嘴角却心平气和地说:“善水,我知道你为啥来了,这样,咱们出去谈好吧。”孟高智越是平静,金善水越是恼怒,他一把揪住了孟高智的衣领,使了劲要拽着他出去,说:“走,你负了梅香,老子饶不了你。”
  张阳推了一把金善水,说:“你谁呀,跑到这里撒野来了,也不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金善水不和他争吵,抬腿一脚,将他踹出门外,张阳仰面朝天倒在地上。他咕噜一下从地上爬起来,撸着袖子骂道,“敢打你爷爷,老子今天弄不死你。”骂时攥着拳头就朝金善水扑来。孟高智慌忙拦了他,说:“张阳哥,你别动怒,这是兄弟的私事,回来再……”金善水不等他说完用力一拉,把他拉了个趔趄。楼道里贴着墙站了两排人,众人看着孟高智被人拽出楼道,三五成群地议论起来,只听张阳气汹汹地冲一个年轻人喊了一声:“看啥看呀,快报警呀!”
  金善水把孟高智拉到院子里,正遇上看门的大爷走上来问:“干啥呀?”金善水不想和大爷纠缠,便说:“给他说了,他不回去。”大爷说:“高智,你不孝啊,你爹都要死了,咋就不能见他最后一眼呢。”孟高智听了先是一愣,而后就明白是金善水咒了他的父亲了;于是恼火了,用力一挣,甩开了金善水,不等他站稳,一脚就踹在他腰上了,然后指着金善水说:“你娘才死了呢。”金善水不与他多说,回身就还他一脚,接着两人就你一拳我一腿地在院子里打了起来。
  看门大爷急得直跺脚,嘴里喊着:“咋了?你们别打了,再打人就闭眼了。”两人都不罢手,仍是拳脚不停,直打得鼻里嘴里都是血,引得楼里的人纷纷跑出来观看。不大一会儿,几名公安来了,他们一来就不由分说地将两人铐起来带走了。
  两人被带到审讯室里,一名公安审问了他们滋事的缘由,正要怒斥金善水,进来了一个衣着整洁的干部。那公安忙站起身叫了声:“杨书记。”杨保国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蹲在地上孟高智,对公安说:“小张啊,你出来一下。”那公安应了一声便停了审问跟着他出去了。
  屋里就剩下了金善水和孟高智两人。孟高智说:“对不起。”金善水不作声,孟高智说,“我对不起梅香。”金善水朝地上啐了一口。孟高智又说,“我把梅香给害了。”金善水说:“你狼心狗肺呀!”孟高智说:“我知道梅香喜欢你哩,是我害你俩散了。”金善水不再骂了。孟高智继续说,“我要是早点退婚也好,赶在你没结婚之前啊……”金善水眼睛里含满了泪花。孟高智说,“你心疼梅香过来打我,我不该还手,我该让你打个鼻青脸肿……这心里才好受呢……是我对不起梅香,我对不起她呀……要是别人也就算了,可我这心里真喜欢她呀……我怎么就伤了她呀……”说着说着他就撕扯着头发哽咽起来。他正哽咽,公安推门进来了,给他们打开手铐,说:“你们都回吧,以后不能生事了啊!“
  金善水从县城回来时,天色已经黑了。一路上他失落地坐在马车前面,由着马儿慢悠悠地走。冷冷的月亮挂在天上,马车走在空荡荡的田野里,马儿的喘气就像无奈的叹息,金善水好像丢了魂,任马车把他颠来晃去,我想他肯定又想起我姐来了。想着想着,马车就到了村头,来到龙水桥前,就听一个女人在叫喊他的名字。他抬头一看,原来是他的妻子正立在桥头等他。金善水眼睛忽然一热,两行热泪就顺着脸颊流下来了。
  我姐已经两天未出工了。自从退了彩礼,我姐憋在家就不说话了,谁问她都不肯说。我爹说:“香儿,是爹不好,爹不该瞒你。”她不吭声,也不看他。我娘说:“香儿,你可要想开啊,饭给你端过来了,你趁热吃点吧。”她接了饭碗就吃,还是不吭声。我哥说:“妹啊,你放心,哥一定给你出了这口恶气,改天我到县里揍他个王八羔子。”我姐一推门把他关到门外了。我二哥说:“姐,我听人说善水哥前天到县里跟孟高智拼命去了,被公安抓了又给放回来了。”我姐正吃面条忽然停了筷子,两串子泪珠子滴滴答答落到饭碗里了。
  那段日子,我姐活得孤零可怜,孟德武也病倒了。我姐几句话就把他身上的气力放尽了。那天他在院子里咳了口血,身上便没了气力,他用手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前就一黑一明地闪,两条腿像两根面条,身子晃了晃就卧倒地上了。郭兰英哭着跑过来把他搀扶到屋里,他在床上一躺就起不来了。人身上的气就是寿命,散了气就没了血色,散了气就多了皱纹,散了气就添了白发。因而短短三四天,孟德武就老了十多岁。当我三叔去看望他的时候,他的变化把我三叔惊吓了一身冷汗。
  我三叔抓住他的手说:“老孟,你咋变成这了?”他说:“老天折我寿呢……”三叔说:“老孟,别说了,都过去了。”他说:“嘴上说过去了,但心里过不去呀……”三叔说:“再好的把式都有锄掉庄稼的时候,你这又是何苦呢!”孟德武说:“学光兄弟,我把这门婚事退了,你就不记恨我?”三叔说:“我是梅香的亲叔哩,说实话来的时候我还怨你呢,但一进来见了你……哎,碗打碎了还得吃饭不是,事情过去了就啥也别说了。”
  孟德武喘了几口粗气,说:“哥求你件事,你一定得应下了。”三叔说:“只要你能早点好起来,啥事你只管说,我都应下。”孟德武说:“我该退下来了,这大队支书你接了吧。”三叔从床沿上跳了起来,说:“你说的啥话嘛!锄掉了禾苗,你就把锄头给扔了啊?你这不是让地荒起来嘛!”孟德武说:“你坐下,听我说嘛……”三叔说:“你甭说了,还是把身体养好了要紧,这几天你不去工地,社员们的魂都快没了,有些人又开始偷懒耍滑了,你就忍心让这工程半途而废?”孟德武说:“出了这档子事,我这张老脸还往哪儿挂呢?”三叔说:“我都不怨你了,看哪个还敢说东道西。”孟德武说:“学光兄弟,这支书你还是接了的好,我……”梅学光说:“甭再说了,说啥都不中,你好好养病,我就先走了。”
  孟德武要把支书让给我三叔,私下里我三叔不肯接。孟德武就开了一次大队委员会,在会上先说了些羞愧的话,后又提出辞大队支书的事。几个委员都开口劝他,他说自己再没脸干了,向大家推荐我三叔来接。我三叔不接,他又推荐田俭粮,田俭粮也不接,几个委员都不肯接,他就说,那大家投票来定吧。结果一投票,选的还是他,他就又接着干下去了。后来有人说孟德武不是真心想辞的,都知道他是个官迷,他怎么肯主动辞了呢,究竟他是怎么想的,谁也不清楚了。几天之后,他刮了胡子,又静气十足地出现在大街上了。
  过了腊八,孟德武去了一趟县城,那天在杨书记的家里,当着高智和杨莹的面,他和杨书记把儿女的婚事定了。因为杨莹盼着早点结婚,两人的婚期就定在了第二年的初春。
  当柳树换了新衣,青草绿了田野时,孟德武给儿子简单办了一场婚礼。在婚后的第二天,孟德武把儿子喊到身前,说:“智儿,你跪下。”孟高智以为自己又犯了错,惹父亲生气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孟德武并未动怒,他起身从桌子上取了个红木匣子,像宝贝似地托在手上,慢慢转回身,静静在椅子上坐下,说:“智儿,现在你已成家了,成了家也就成人了。今天,爹要将一件宝贝交给你。”孟高智双手接了红木匣子,孟德武说,“这是我们祖上留下来的家训,之前爹从未让你看过,今天就交给你了。”
  孟高智开了匣子,里面装了一幅字,他慢慢卷开,上面写了八个字“家以权贵,人以正尊”。孟德武问:“这句祖训你能明白吗?”孟高智俯下身说:“儿子明白。”孟德武说:“智儿,现在你虽在县里做了干部,但今后你可千万记住:处事一定要公正,为官一定要廉正,为人一定要正直啊。没了这个“正”字,人就没了正气,丢了正气可就丢了人心,丢了人心何来富贵啊!”孟高智叩了头说:“爹,您的话儿子都记在心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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