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消融(17)
作品名称:生活的土地 作者:韩治欢 发布时间:2018-04-08 09:41:20 字数:4450
我娘知道我姐退婚的事就哭了起来。我哥说:“娘,你哭啥哩,我妹不嫁他孟家就没法过了?”我娘说:“你懂啥呀,你妹本来跟金善水相好,是咱们硬给拆散了。现在善水结了婚,孟家又来退婚,我的香儿哪能不伤心啊,恐怕还要恨我们呀!”我哥说:“那你哭有啥用!都已经这样了,咱还能死皮赖脸地缠着他们呀。要我说,明儿我就把他们的彩礼给扔回去,这事儿就算完了,今后见了这家没良心的咱理也别理,各过个的。”
我爹说:“这彩礼咱不能退。”我哥说:“为啥不退呀爹?人家一泡屎甩在咱脸上了,咱还打算刮下来养庄稼呀!”我爹火了说:“你懂个屁!你爹是那没脸没臊的人呀?你也不动动脑子,你眼看就要结婚了,这时候咱把彩礼给退了,还不让全大队人都知道了,人多嘴杂的,保不准就传到刘阳大队去了;到时候刘二芳一家知道了,谁知道你小子的婚事会不会瞎了呀!这事先放放,等你的婚结了再说。还有啊,这事可千万别让香儿知道,她要知道了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呢!”我爹这么一说,我哥就不言语了。
本来两家的事就这么过去了,但不想张阳在中间一搅和两家人就撕破脸了。
这天,马东升到县里开完会去找孟高智吃饭,孟高智偏不在,正遇上张阳躺在宿舍里。马东升递给张阳一支烟说:“高智是我的学生哩。”张阳说:“你这个学生可了不得呀,现在是咱杨书记眼里的红人哩。”马东升笑着说:“是吧,杨书记器重他,我这个老师也觉得荣耀呢。”张阳说:“他有出息还不是你这老师培养的好嘛,他今天要在的话,还得请你吃饭呢。”马东升得意地说:“你说这不假,他见了我还真得请我吃饭喝酒哩。你不知道,我不光是他的老师还是他半个媒人呢!”
张阳一问才知,原来是他促成了孟高智和我姐定亲的事。马东升说罢还很得意,张阳说:“马校长,你可别得意了。这事若是杨书记知道了,恐怕你这校长的位子就不保了。”马东升脸色一沉问:“这话咋说?”张阳说:“你没听说咱杨书记的千金相中了孟高智?孟高智说自己在家定了亲,就把书记的女儿杨莹给拒绝了,前段时间为这事,杨莹可是伤透心了。你说若是让杨书记知道,高智老家的亲事是你帮忙撮合的,你想想是啥后果?”
后来马东升请张阳下了馆子,封住了他的嘴,回到学校,他就把刘二芳的兄弟给开了。刘安被开除的事,我爹娘并不知道,只想着再过几日我大哥就要成婚了,我爹就给了我大哥几十块钱,让他到供销社买些点心,到刘二芳家里去一趟。
我哥带上钱,骑上从三叔家借来的自行车满心激动地去了刘阳大队。结果到了刘二芳院门外,就听见院子里有人哭骂,我哥壮着胆子推门进了院子,刘安正蹲在院子里哭鼻子呢,他娘冲丈夫叫喊:“你赶紧把婚事给我退了,没他们这么欺负人的。”我哥听了这话像根木头杵在院门里不动了。二芳的娘看到我哥,愤怒的眼睛火一般地喷射过来,接着整张脸都扭曲了,她大吼一声:“奶奶的,我不找你,你倒来了,我不砍死你个孬孙。”她抓了把铁锹就朝我哥抡过去了。幸亏她丈夫反应快,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否则那把铁锹就拍到我哥头上了。
我哥吓了一身冷汗。他也很生气,把车子扎下问:“婶儿,你这是咋了嘛?”二芳的母亲丢了铁锹,歪歪嘴吐了口痰,两手叉腰骂道:“你个挨千刀的,老娘都让你气吐血了,你还有脸问我咋了!你瘸了条腿老娘还把闺女许给你,够对得起你了吧?够仁至义尽了吧?你们可好没事拿老娘开涮呢,你以为我们好欺负啊!我告诉你,你这么想就是眼睛长到裤裆里了,竟敢在太岁奶奶头上动土,看老娘一泡尿能把你们祖坟淹了,骚死你个祖宗十八代。”
她丈夫觉得她骂得太难听,呵斥她说:“中了,中了,你这大呼小叫的让人听了丢不丢人啊!”她转过头委屈地哭了,说:“儿子饭碗都丢了,你还嫌丢人呢……我咋嫁了你个软蛋货啊……”
我哥这才听明白,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不敢相信就问了一句:“叔,是不是学校把刘安兄弟给开了啊?”二芳她爸说:“昨天给撵回来的。我儿当不成老师,咱这婚事就吹了。”我哥说:“别价呀叔,这眼看就该办事了,可千万不敢吹了啊!”二芳的娘抹了一把泪说:“你个鳖玩意,我告诉你这婚事吹定了。”说着走回堂屋,出来时手里攥了一卷钱,气冲冲地朝我哥走过来,说,“你今儿来了正好,省得老娘去退了。”说着将手里的钱摔在了我哥脸上,然后说,“送来的东西都折成现钱了,老娘一点便宜也不占你们的,赶紧拿着彩礼滚吧。”我哥急了说:“叔,婶儿,啥事都可以商量嘛,非要……”他还没说完,二芳的娘一口唾沫就飞到我哥脸上了,而后她拿起铁锹,对着我哥骂道,“你滚不滚?你要不滚,老娘把你那条狗腿也给打折了,让你鳖玩意爬着回去。”
我哥从二芳家里出来,憋了一肚子气,他认定是孟德武从中使了坏,就决定回到村里非要闹孟家一个鸡犬不宁。我哥一进村,就直奔孟德武家里了。他在孟德武家门外摔了车子,一脚把院门给踹开了。来到院里,他放开嗓子叫了一声:“孟德武,你给我滚出来。”孟德武从厨房里黑着脸就出来了,几十年来,村里人还从未有人指名道姓地骂过他呢。他出来一看是我哥,气就消了一半,还是黑着脸吼了一声:“你小子咋胡个啥!”我哥说:“你别在这儿装蒜了,我咋胡啥你心里清楚!”孟德武说:“老子不清楚。”我哥指着孟德武说:“你平时给俺们社员开会都说的啥,说做人要正直要厚道。我呸,都他娘的是屁话!”
我哥的叫喊引来了左邻右舍,他们都想弄清楚到底出了何事。不大会儿工夫,院门外就围上来一群社员。孟德武气得直哆嗦,说:“你小子能耐啊,敢当面骂老子了。好……”说着就顺手拿起一根棍子,说,“看老子不削死你。”我哥伸了头给他,说:“今天不给我开个瓢,你孟德武就没种。”孟德武抡起棍子要打,他老婆在身后慌忙抱住了他,说:“老头子,你跟个孩子闹腾个啥呀。”他老婆拉住了他,就问我哥:“品春,你把话说清了,我孟家又做错了啥,让你这般跑到家里辱骂!”
我哥抬起头,眼睛都红了,说:“婶儿你问我为啥?好,我今天就让大家伙听听,你孟大支书是怎么欺负我们平头百姓的。之前,是不是你们托我三叔来我家里提亲的?这不到两三个月,你儿子高攀了县委书记的闺女,就把这门婚事给退了;退了婚我们也就忍了,这还不够,又在背地里使坏,把我的婚事也给搅黄了。”孟德武说:“你小子不要血口喷人,谁搅黄你的婚事了?”我哥说:“今天我去刘阳大队了,二芳的兄弟刘安已经被学校给撵回家里了,若不是你使坏,学校能把他给开了?”
听到刘安被学校开了,孟德武就不言语了,他就像被扎破的气球一下子瘪了。毕竟前几天,他答应过我爹,我哥的婚事不会黄的。虽然他不清楚马东升为何要开了刘安,但如今他确实食言了,这样他就感到理亏了。
院门外的社员越来越多,半个大队的人都跑过来了。孟德武挺直了腰板,扯开了嗓子说:“和梅香退婚是我的不是,但那不是因为我儿子攀了高枝,是他领导相中了他,要收他做女婿,孩子不肯答应,是我替他答应的。我为啥答应啊?因为我得替我儿子考虑,他好不容易从土地里走出来混了个铁饭碗,我不能就这么让领导给他砸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儿子被开了,不能让他又跑回咱们青龙岗种地。我今儿就明了说,这件事我孟德武有私心,我这私心保住了我儿子的前程,但是也坑害了梅香姑娘。这事儿是我的不是,是我做得不光明磊落,我心里有愧,愧对梅香。品春,你今儿要是为你妹子出气,要打要骂要砸,你随便来,你就是一把火把我家给烧了,我也不拦一下。但是你要说我背地里使坏毁了你的婚事,这事儿我不依你。我孟德武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我不能让你胡乱污蔑了人。”孟德武把事情说得这般振振有词,让大伙听了好像还是他有理了。
我哥一听他的话就更加恼火了,他从地上捡起那根木棍,愤恨地说:“好嘛,好嘛,我今儿就是,就是给我妹子出气的。你坑害了我们一家,老子今天就要把你家砸个稀巴烂。”说完抡起棍子把厨房前的大水缸给打碎了。这时孟高成和他的两个堂哥孟高君、孟高峰一块从人群外挤了进来,他们见我哥砸烂了水缸,又要抡起棍子砸厨房的门窗,便一齐冲上去把我哥给踹倒在地。孟高成骑到我哥身上就打,边打边骂:“你他娘的活腻了吧!敢来我家里撒野。”
孟高君、孟高峰也在不停地踢我哥,就听孟德武怒喝一声:“给我住手。”孟高君、孟高峰兄弟停下了,孟高成仍抡起拳头打我哥的脸,我哥鼻子里的血流了一脸。孟德武走上前一脚把孟高成给踹开了,骂道:“兔崽子,老子的话都不听了,滚!”孟高成不服气,从地上爬起来说:“爹,您好歹也是大队支书,就这么让他骑到咱头上拉屎?”孟德武又骂了他一句:“你个信球货,滚球蛋!”我哥抹了两手血从地上站起来,说:“好嘛,仗势欺人嘛。”他向孟高成招着手说:“来嘛,打死老子呀。”孟高成气得咬牙切齿却不敢动。孟德武说:“现在谁也不会拦你,你就放开了砸,把我家砸成个马蜂窝。砸了之后咱们就两清了,我孟德武也就不欠你们啥了,来,砸吧,砸得越碎越好。”
我哥被他一激又拿起棍子,咬了牙说:“砸就砸,别人怕你们老子不怕,有能耐你让公社把我抓了去!”说着就把厨房的窗子捣折了,还要去厨房砸锅砸碗,突然被人喊了一声“哥”。我哥回头一看,见我姐正两眼水汪汪地盯着他呢。看到我姐,大哥心里一酸差点没哭出来。他哽咽着说:“香儿,今儿哥就是舍了命,也要给你出了这口恶气。”我姐说:“哥呀,你出啥子气呢?我压根就瞧不上这家子人。”孟德武说:“梅香侄女,这事都怪我,叔在这给你赔个不是。”我姐含着泪说:“不用,人做事,天在看,人心都有杆称哩……哥,走,咱们回家……”
我姐和我哥从人缝里出去了。他俩一走,孟高峰就冲围观的人吆喝起来:“咋?眼都瞎了,人都走了还看啥呀,走,走!”众人呼呼啦啦地走开了。
孟德武一屁股蹲在地上,心里忽然觉得空空如野。他本想让我哥今儿砸个痛快,以减轻他内心的愧疚,也好让社员们看看他孟德武是个啥领导,让人们知道他并未仗势欺人,而是一个有错就担的支书。但是我姐一出现事情就变了,我姐不骂人,不哭闹,只说了两句简单的话就完全蔑视了他这个支书。我姐的话是捅到孟德武的软肋上了,从社员们的眼睛里他看得出来,人们都在同情我姐呢。
从孟德武家里回来,我姐看上去冷如冰霜了。她朝我爹走过去,爹的身子抖了一下。我姐问:“彩礼呢?”爹说:“啥彩礼?”我姐说:“孟家的彩礼。”爹问:“干嘛?”我姐说:“我给退回去。”爹说:“好好的,退啥彩礼啊!”我姐站在那儿死死地盯着他,那双潮湿的眼睛里含满了委屈和怨恨。这时我哥骂骂咧咧地回来了,我爹一问才知,我姐已经知道退婚的事了。他看了一眼我姐,就慌忙走进堂屋,从床下掏出来一个瓷罐子,从里面取了一沓钱,悲痛地叹了口气,出来把钱交给我姐了。
我姐来到孟家,孟德武还愁苦地蹲在院子里抽烟呢,我姐把一沓钱扔到了他的脚下,转身就走。孟德武抬起头说:“梅香侄女,要恨你就恨我好了……”我姐没有回头,跟他说:“好好的一双筷子,一根让你给扔了,另一根也让你掰折了。支书,你这拆婚毁人的手段可真是做得正啊。”
他孟德武一辈子跟人讲“做事要公正,为人要正直”。如今却被我姐说得没脸没皮了。我姐刚出了他家的院子,他就觉得心口里一阵剧痛,一股子热气从心口涌到嗓子眼里,他止不住咳了一声,一口血就咳到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