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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消融(16)

作品名称:生活的土地      作者:韩治欢      发布时间:2018-04-07 10:42:19      字数:5852

  转眼腊月就要到了,一时天寒地冻,一场大雪埋没了世界的温暖与喧嚣,所有的事物都躲藏在厚厚的白雪下缩成一团默不作声了。
  那个雪夜,张阳和局里的几个同志一块拉着孟高智去喝酒,孟高智心里高兴就陪他们喝了半宿,几个人轮番灌他。喝着喝着,孟高智不知不觉就醉了。当第二天醒来,他发现自己赤裸裸地躺在杨莹的床上了,那杨莹还裸着上身躺在一旁睡着,脸上还带了甜美的笑。孟高智一下傻了,他准备逃离杨莹的宿舍,正穿衣服,就听背后“啊”地一声惊叫,孟高智脑袋一蒙就知道完了。他慢慢转过身,只见杨莹两手抓着被子盖了上身,两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杨莹坐在床上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啊,你不同意跟我好大半夜的还跑过来强迫我……以后你还让我怎么见人啊……”孟高智无力地蹲在地上,抱着头揪着自己的头发,而后扇了自己几个耳光。杨莹见他不吭声,只拿自己出气,又接着说:“你打死自个能有什么用啊?我已经让你给玷污了……这件事要是别人知道了,我就没脸在学校呆了,你在局里也呆不下了,公安局还要抓你坐牢呀。孟高智,你说咋办吧?你别蹲在那儿呀,你倒是说句话呀!”孟高智痛苦地说了一句:“你把衣服穿上吧。”
  等杨莹穿好了衣服,孟高智转过身看着杨莹,说:“杨莹,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和你……你千万别说出去,尤其是你爸妈,一个字也别说。你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杨莹走上去拉住他的手说:“高智哥,只要你肯跟我好,我不怪你,昨晚的事我会烂在肚子里的。”
  孟高智跟杨莹说他想静一静,下午再过来看她,就从县城中学出来了。他一个人在街道上走来走去,大街上堆满了雪,很多人都在铲雪、扫路,这样劳动的场景让他心里更加杂乱了。他转到供销社买了两包烟独自出了县城,走到城关公社的田野里,孟高智踏着厚厚的积雪漫无目的地走着,他愁苦地抽着香烟,像一只掉在雪谷里的兔子,怎么也跳不出来了,如今他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眼前的困境了。临近傍晚,孟高智回到了县城中学,见了杨莹说:“走吧。”杨莹还赖在床上呢,慢慢坐起来问:“去哪儿?”孟高智说:“去你家,我想见见你爸妈。”杨莹听了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高兴地梳妆一番拉着他回家了。
  见了杨莹的父母,孟高智很直接地跟他们说,他要跟杨莹相好,两人没反应过来,一时都愣住了。杨莹就说,她要与孟高智定亲了。杨书记问他不是已经定亲了嘛,孟高智说那是他爹做的主,他心里其实喜欢杨莹哩。起初杨书记不太赞同,说终身大事,须经他爹娘同意才好。可他女儿非闹着与孟高智订婚,他老婆也支持。最后杨书记只得让孟高智回家跟他父母商量后再定。杨莹和她的母亲一再挽留他在家吃饭,可孟高智却执意回去。
  回到宿舍,张阳问他:“高智兄弟,今儿咋没见你上班啊?”孟高智反问他说:“昨晚喝过酒,我是怎么走的?”张阳笑着说:“昨晚你喝大了,我说扶你回来呢,可你不肯呀,你说这大雪下得好,非要一个人出去走走,我等了你一宿也没见你回来,大早上我还四处找你呢。”孟高智“噢”了一声。张阳又问:“你昨晚去哪儿睡了?”孟高智迟疑了一下说:“昨晚醉了,我睡招待所了。”
  这一夜,孟高智一夜未睡,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明天回了家该怎么面对他的父母?我姐会不会骂他狼心狗肺?他想来想去,思绪一片混乱,像似热锅上的蚂蚁焦虑难安。到了半夜,他在床上躺不下就坐起来抽烟,半包烟抽完了,嘴里又苦又干,他喝了几口凉开水就起身到院子里转了。寒冷的夜晚,皎白的月光穿在冷风里像刀光一般割破了孟高智的脸,他迎着冷风,望着月光,在银白、寂静的夜晚,一会儿流泪,一会儿冷笑,像个疯子。
  黎明时分,孟高智回到宿舍睡了,一觉睡到了中午,他打了饭吃了几口,没有一点儿胃口,丢下碗筷就骑着车子回家了。
  大路上积雪很厚,没人清扫,孟高智就沿着马车碾过的车道慢慢骑行,骑了几公里摔倒了三四次,他就推着车子步行,一边走一边想到了家该如何跟父母开口,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好办法,心里既难过又焦急,急得身上出了汗,两腿越来越乏力,后来实在走不动了就坐在一片林场里抽烟,一团一团的烟气被冷风吹散了。他坐了许久,屁股下的雪融化湿了他的裤子,他起身在林场里走来走去,越来越怕回家了。
  几十里的路程,孟高智整整走了一个下午,眼看天色就要黑了,孟高智又在老牛圈的堤坝上停了下来,他想还是等到天黑之后再回村里吧,免得见了熟人搭话。他站在堤坝上望着远处白皑皑的村庄,心里更加难过了。一直以来,他都骄傲地活在这个村子里,他的父亲受人尊敬,而他也是被人夸赞的后生。可如今他做出了这般不堪的事,孟家多年的声誉就要毁在他的手里了!失了威信,落了口舌,今后他的父亲还如何领导龙岗大队?而他又怎么相见这里的乡亲父老?他还有何脸面去见我的姐姐啊!想着想着,孟高智悲痛地哭起来了。
  天黑了许久,村里的灯光渐渐熄了,街上已听不到孩子的嬉闹声,孟高智身子快冻僵了,他浑身疼痛地推着车子进了村庄,尽管他像毛贼一样走得很轻,但村子的狗还是连成片地叫响了。听到狗叫,孟高智加快了脚步,唯恐有人出来把他喊住。他来到了自家门前,透过门缝看到堂屋的油灯还在亮着,他抬起手却没了勇气叫门。于是把车子扎了,蹲在门外点了一根烟苦苦地抽着。院子里的黄狗汪汪地叫起来,狗叫了一阵,屋门、院门就吱吱呀呀地开了,他母亲一开门,孟高智就紧张地从地上跳起来了。
  母亲吃了一惊,问:“智儿,你咋这么晚回来了?你不敲门站在这里干啥呀?冻坏了吧?赶快进来,娘给你生点火烤烤。”母亲这么一问,孟高智眼里就含了热泪,他“嗯”了一声推着车子随母亲进了家。他放下车子,看到父亲正披着大衣站在堂屋口迎他,他匆忙抹了一把眼泪,强笑着叫了一声“爹”。孟德武似乎猜出了什么,他说了一句:“快进来吧。”然后咳嗽着到厨房里去了。
  孟高智踢掉鞋上的雪,来到屋里,母亲摸了摸他的手冰冷一般,她“哎呀”一声,说:“瞧这手都冻成冰块了。”说完就把儿子的手拉到嘴边哈热气。孟高智说:“娘,我不冷,您坐吧。”父亲端了盆玉米芯、麦秸进来,他把火盆放在厅堂里,拿火材点了麦秸,温暖的火就烧起来了,母亲说:“智儿,你先远点烤,手冻了离火太近烤起来生疼。”孟高智“嗯”了一声站在旁边不敢坐下。
  等玉米芯儿燃着了,父亲又到厨房里拿了几根劈材放在火盆上,红红的火苗升起来了。父亲拉了把椅子坐了下来,咳嗽了几声,沉着脸看着儿子问:“这么晚才回来,到家了又不敢进门,遇到啥事了吧?现在我和你妈都在这,有啥事你就说吧。”妻子不懂丈夫为何这么问儿子,生气地说:“他爸,孩子都冻坏了,这还没暖和过来呢,你这是干啥呀!”孟德武说:“你莫插嘴!”妻子还想顶撞,却见儿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了。“爹,娘,儿子不孝,做下丢人的事了。”孟高智说着就止不住哭起来。母亲惊慌地跑过来扶他,说:“儿啊,你这是咋的啦?”父亲厉声说:“别扶他,让他说。”母亲恐慌地退在一旁。
  孟高智说:“儿子糊涂犯下错了。”母亲焦虑地问:“儿啊,你烦啥错了呀?”孟高智低着头说:“我喝醉酒,和……和杨莹……睡了。”母亲“啊”了一声木呆了,紧接着“啪”地一声又让她回过神来,就见丈夫抡着胳膊打儿子的脸,“啪啪”又是两个耳光。母亲赶忙护住儿子哭道:“你干嘛呀!”
  “畜生!”父亲骂了之后咳得面红耳赤。这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孟高成进来半个身子,睡眼惺忪地问:“爹,咋了?”他还没弄明白咋回事呢,就听父亲怒吼一声:“滚!”他见父亲气得脸都歪了便不敢多问了,赶忙撤身出去躲到西屋里去了。
  孟德武转身又踹了高智一脚,骂了声:“孽子,畜生!”母亲紧紧地护着儿子对着丈夫哭喊:“你个狠心的,你把儿子打死吧,你把我们娘俩都打死吧!”孟高智说:“娘,您快起来,让爹打吧,儿子不孝,把孟家的脸都丢尽了……”孟德武说:“你还知道把老孟家的脸都丢尽了啊,你个鳖犊子知道还敢做……这丢人现眼的事,还有脸跑回来……见你老子!”孟德武咳得喘不过气了,妻子赶忙走过来扶他坐下,说:“老头子,你风寒还没好呢,可不敢再动火气了。”孟德武推开妻子说:“你养的好儿子,让我活着遭人唾骂,我死了倒好了。”
  孟德武咳嗽了一阵又喘了一会儿气,慢慢冷静下来指着儿子问:“你说吧,到底是咋回事?”孟高智说:“爹,我真不知道怎么就和杨莹……那天晚上我喝得啥都记不得了。”孟德武问:“现在杨莹侄女出事了没?她爸妈知道了吗?”孟高智说:“杨莹倒没事,她说只要我答应和她结婚,她就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说,她爸妈还不知道呢。”孟德武说:“就是杨莹侄女同意了,她爸妈也未必同意这门亲事啊。”孟高智说:“杨伯伯和阿姨会同意的。”
  德武和妻子都吃了一惊,德武不敢相信地问:“他们能同意这门亲事?”妻子转悲为喜说:“那有啥意外的,咱智儿多出众啊。”德武瞪了她一眼说:“你儿子都差点坐牢了,你还嘚瑟呢!”丈夫一说,妻子就不敢言语了。德武无奈地说:“你起来吧。”
  高智双腿都跪麻木了,他双手撑着地站了起来,母亲忙拿了把椅子让他坐下了。高智说:“爹,娘,杨伯伯这次让我回来就是想问您们二老,同不同意这门亲事?”孟德武说:“你这是屁话,我们不同意难不成送你去坐牢呀。”母亲说:“就是,现在只得答应了。只不过你这一犯错,可坑了人家梅香了。”孟德武叹了口气说:“答应了那边,就得和梅家退婚,这眼看就要结婚了,却被你小子砸了摊子。哎,梅香多好的姑娘啊,这下可让你小子给害苦了。咱是狠下心把婚给退了,可让人家姑娘今后怎么见人啊。这街坊邻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爹我这张老脸这下可让你给丢尽了!”
  孟高智听着听着又止不住哽咽起来了。孟德武说:“你个没出息的货,错都犯下了,在这里哭顶个啥用?”孟高智哭着说:“爹,我是真……真心喜欢梅香啊……”孟德武听了这话,便不忍心再骂他了。一家人围着火盆坐了大半夜,商量着如何跟我姐退亲的事,可商量来商量去,都觉得没脸张口啊。最后孟德武说:“退婚的事还是我想办法吧,你去睡吧,明天一早就走吧,回去见了你杨伯伯就说我和你娘过些天去县城一趟,到时候再谈你和杨莹的亲事。这段时间,你就不要回来了,免得回来遭人唾骂。”
  儿子走了,孟德武愁得吃不下饭了。他风寒本就未好,这下越发严重了。接连几天,他都呆在家里没有出门。那天下午,我三叔过去看他,见他躺在床上,整个人一下子憔悴多了,三叔催他去抓些药吃,他说不碍事,就问起了工地上的事。我三叔说,大雪封地,没法干了。他咳嗽了一阵,说:“队里的事,以后你要多操些心,说不定哪天我就退下来了,到时候你得担起来呀。”三叔说:“德武哥,你这是咋的啦?咋说起这话来了啊,你这大风大浪遭过多少次了也没见你叹过气,一个风寒就让你躺下了?”孟德武说:“倒不是因为这事。”三叔问他:“那是为啥?”孟德武没能说出口来。
  三叔走后,孟德武到精和爷家里抓了些药回来吃,吃了一两天,他的风寒也就好了。病好了之后,他就来我家里了。我娘见他就亲热地问他吃饭了没呢。孟德武低声说:“吃过了。学亮哥在家不?”我娘说:“在呢,再过二十天,香儿和高智就该成婚了,这不她爹和品春正打嫁妆呢。”孟高智的脸一下红了,他“哦”了一声朝堂屋走去,我爹迎了出来,说:“今儿,听学光说你感冒咳得厉害,正说一会儿过去瞧你呢,你倒来了,现在好了没?”孟德武说:“好了,吃了精和叔几服药就好齐了。”
  我哥正手拿刨子“嚓嚓”地刮木板,新打的一套桌椅都做好了摆在厅堂里,孟德武一进来我哥就停下了,说:“你来了叔,我这正给香儿打木箱呢。”我爹拍着打好的方桌说:“你看这桌子打得还行不?”孟德武瞅了一眼,坐在凳子上叹了口气说:“品春的手艺没得说,这嫁妆打得也好,可……可是我们家高智没这个福气啊……”我爹冷不丁听他这么一说愣住了。
  我哥憨笑着说:“叔,瞧您说的,我妹能嫁到您家是她的福气。”我爹担忧地问了一句,“不会出啥事了吧?”孟德武说:“学亮哥,你坐下说。”我爹就在凳子上坐了下来,他掏出烟锅填了烟丝点上,“吧嗒”着烟嘴等着孟德武说话。孟德武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艰难地开了口,说:“老哥,说句实话,今天我本是没这脸面来见您的,但是这事儿我孟德武就是丢了脸也得过来。”我哥焦虑地问:“叔,出啥事了?”孟德武说:“高智和梅香的婚事怕是要吹了……”
  “啥!”我哥惊叫一声。我爹听了脸色霍地沉了下来,他冷冷地问:“为啥?”孟德武说:“高智被杨书记的闺女相中了,说是要订婚呢。”我爹垂着头问:“那他就不知道高智定过亲了?”孟德武说:“高智都跟他们说了,可他那姑娘脾气倔,给她爸妈闹死闹活的,前些天闹绝食差点送了命啊。两口子就这么一个闺女亲得跟宝贝似的,哪肯舍得啊,于是她爸就找高智谈话,说要么就娶他闺女,要么就卷铺盖回家。”我爹不知道这话是他自个编的,就抬起头说,“他说走就得走啊,国家是他的啊,那公家饭碗是他给的啊?”孟德武叹了口气说:“这老话说得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人家是领导,咋能找不出一个人的错呢。”我哥气愤地说:“我听出来了,你今儿来是想退婚的对吧?你们退了婚我妹子咋办?”孟德武说:“是啊,这退了婚就害了梅香了,这不退婚吧,高智就得回到队里刨地,你说这孩子好不容易从土地里走出来端上了国家饭碗,这么一来又被打回这泥土里了,老哥啊,高智这一回来他这辈子可从此就毁了啊!”我哥愤愤地说:“要知道这样,当初干嘛提这门亲啊,你们这是害我妹子呀!”孟德武说:“前两天高智回来,跟我说起这事儿,伤心哭了半夜,我看得出他是真心喜欢梅香啊。”我哥说:“他要是真喜欢我香妹,回来了又能咋地?不吃他公家饭照样饿不死。”我哥一说这话让他无言以对了。
  三个人沉默了一阵子,我爹说:“既然这样了,我们粘着不放也没啥意思。我就想问你一句,他们俩退了婚会不会影响了我儿的婚事?”孟德武说:“那不会,我们已经够对不起闺女了,哪能再坏了品春侄儿的婚事呀,这事儿老哥就放心好了。”我爹说:“那就好,但愿你这个支书能说到做到。”我哥说:“我今天可跟你说清楚,我就是结了婚也不会请你的情。”孟德武说:“还请啥情啊,你们能不记恨,我就很感恩了。”我哥不耐烦地说:“你走吧,明天我们就把彩礼送回去。”孟德武说:“侄儿,出了这么档子事儿,莫说不该要这彩礼了,就是梅香今后的亲事你叔还要负责呢。学亮哥,你放心,我一定给梅香这闺女找个好归宿,起码也是个咱们公社的干事。”我爹没再说话,我哥说:“我们贫苦社员高攀不起,俺妹子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孟德武跟我爹道声别就灰头土脸地离开了。走到院里,我娘依旧热情地送他:“亲家,这就走了啊,以后常来啊。”我哥就在屋里喊了一声:“娘,你住嘴吧你!”
  这样我姐的婚事就黄了,可我爹没想到我哥的婚事也要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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