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嘴巴罗熙

　　黄淑芳撂下众人，回到桌上时，已是云淡风轻，还没心没肺地嘻嘻笑着。多了这么一个小插曲，酒也喝得七七八八了，又有柳仲元这个特殊的存在，众人一时意兴阑珊。
　　“好久没切磋了，大家难得凑在一起，下午反正也没啥事，切磋切磋，怎么样？”民兵连长谢逵提议道。
　　“好！”“行！”“同意！”惊人的一致，加上酒精的催化，都有些兴奋。
　　尽管玩心炽，但都是成了精的人，对柳仲元这个生人、外人，众人自然是热情加盛情地邀请：
　　“来来，柳书记，坐一向！你是第一书记，得与民同乐！”村主任罗熙开了第一炮。
　　“我们是作田人，不太懂规矩哟，柳书记，你不会见外吧！”副主任廖大平及时助攻。
　　“我们玩的小，纯属自娱自乐，柳书记，甭要瞧不上哟！”民兵连长谢逵补上一刀。
　　面对众人如此“热情”和大家的“好心”，柳仲元有些傻冒了，一万只“草泥马”在心中奔腾而过！
　　“柳书记，甭怕，咱俩搭伙，输光他们，省得一个个叫呀叫的！”黄淑芳以为柳书记怕输钱，温柔地神补一刀。
　　柳仲元最烦打麻将了，空耗时间、精力，且温水煮青蛙，不知不觉中让人消沉。认为这是古时官太太、贵妇人打发空寂的方式！
　　见柳仲元推三阻四的，民兵连长谢逵借着酒劲，语气很冲地说道：“你来当我们的第一书记，说穿了，不也是村干部嘛！我们村干部的日子，就是这样过，今朝有酒今朝醉！”
　　柳仲元被逼到角落，已经是退无可退了，而且龚支书记不出来打个圆场，就很说明问题！心想：决不能因此事而闹掰了，来日方长，磨合有的是时间，先搪塞过去再说！出声道，“不是作，也不是矫情，实在是有午休的习惯。要不这样，我先打个盹，眯一下眼，待会儿再打，行么？”
　　“哎呀！既然是柳书记想休息，没事，没事，那你休息吧。”村支书龚卫国开口道。众人一致通过！
　　说完，龚卫国大马金刀坐下，一锤定音道：“老规矩，一块钱博精，300元封顶。大赌伤身，小赌怡情。”四人摸完东南西北风，定好位子，全部的心思都在麻将牌上了。柳仲元算是有惊无险地躲过了。
　　今天的柳仲元，实打实地体会了一把做第一书记的苦楚了。按照上面规定，工作日是不允许喝酒，但硬是要端着，抵死不喝，伤感情不说，还会产生隔阂。自己是来工作的，可不是来同大家闹别扭的！
　　柳仲元明显感觉到，因为喝了酒，入了“乡”，随了“俗”，大家也很快接纳了自己。
　　靠着沙发假寐，柳仲元心想：村干部，真是个特殊群体。你说他是干部，他又不像干部，没有固定的上班时间，平时没事，待在家里，就一纯粹农民；你说他不是干部，村委大大小小的事，都需要他们去处理，而且有些事，还非他出面不行！领了一点微薄的工资，又活脱脱的是一干部！
　　村干部们玩一块钱博精，虽说不伤身，但也谈不上怡情，一个个都是眼观六路，严防死守，牌的排列组合，亦堪称天才。
　　赌桌上无父子，一点也不假。龚书记成了“拱输急”，手气忒不佳，频频放炮，很快就输了好几百，有些眼急心躁，麻将摔得“啪啪”响，偏偏此时手机又响了，而且铃声嘹亮：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在回城之前的那个晚上，你和我来到小河旁，从没流过的泪水，随着小河淌……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我不忘怀，谢谢你给我的温柔，伴我度过那个年代……多少次我回回头看看走过的路，衷心祝福你善良的姑娘，多少次我回回头看看走过的路，你站在小河旁……”
　　完完整整地响过第一遍，龚卫国置之不理；稍停了一会儿，又响了，铃声依旧嘹亮。龚卫国心中一万只“草泥马”早已奔腾而过。
　　黄淑芳收拾完碗筷在一旁观战，见支书口袋里的手机没完没了地响个不停，而他又没有想接听的意思，以为又是他夫人查岗了，赶紧圆场催促道：“龚书记，嫂子盯梢呢！纪委书记查书记，真个是苦命的娃哟！宝宝心里苦，宝宝不说！我替你一下，换换手气，你到一边去接电话，省得嫂子听见麻将声，又怪罪下来，连带我们不是！快一边去，啊，别磨叽了！”
　　龚卫国满以为是老婆打电话问他与柳书记吃饭的事，怕她唠叨，加上早饭的那一档子事，当着大家的面，不好说，干脆搁置不理。谁知她还来劲了，没完没了，又不好当场发作，故一直隐忍着没接。
　　黄淑芳的一番话，正好让他借坡下驴：“好，借美女的手发财。这老婆子也真是的，心烦呐，没事尽操闲心！”龚卫国起身，边走边掏手机，径直出门去了。
　　室内顿时安静了下来，大家的注意力又全在麻将牌上了。黄淑芳一上来，就和了一把大的，一把就替村支书扳回三百多元。其他人不乐意了，此时正好望见村支书接完电话回来，便趁势吵着：“下去！下去！”
　　黄淑芳和了一把大的，有点小得意，怕引起众怒，赶紧知趣让位，笑盈盈地打趣道：“龚书记，电话越接越远，声音越说越小，话越聊越长，说明有……”见书记一脸严肃，后面的话赶紧咽了回去。
　　村支书走近桌边，挥了挥手，道：“算了，今天就到此吧。刚才的电话，是镇政府来的，说下星期，县生猪养殖污染治理领导小组将派四个督查下来，对各地治污情况进行督查，凡治污不力的，要严肃问责！通知要求，各村委先行自查，发现问题，立即整改。刚好大家都在，我的意思呢，还是按以前的分工，各自到各自责任区巡查一遍。由于时间紧，任务重，下午就开始吧。政策呢，大家都清楚，我就不重复，争取明天上午全部巡查完！”
　　柳仲元正斜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村支书安排工作时，已然睁开双眼，听他布置眼下的工作。
　　龚卫国布置完工作，立马意识到：“柳书记又何去何从呢？”一时真是麻头，“柳仲元毕竟是第一书记，自己又不好安排他的工作。但是，一个大活人在这里，总不能视而不见吧？”踌躇了半天，还是礼节性地征求他的意见：“柳书记，你是回村部休息，还是……”
　　柳仲元也犯难：“去吧？刚才又没安排；如果不去，大家都有事。自己想走访，也没个人陪呀！一个人窝在村部，窝囊憋屈不说，也不是自己的风格！如果去，跟谁一个组去？个中是大有学问、颇有讲究的！”
　　村主任罗熙见柳仲元有些犹豫不定，通过中午短暂的接触，感觉他不是那种没事喜欢端着的人，想与新来的第一书记接触一下，了解了解，联络一下感情，大小他还是一尊佛。于是，接过村支书的话茬，建议道：“柳书记，你到村部去，一个人待着，没半点味道！没啥事的话，跟我去兜风吧！”
　　柳仲元心道：爱卿所言，正合孤意。起身“呵呵”一笑，来了个顺水推舟：“也好，恭敬不如从命！上午与书记走访，下午与主任兜风，这小日子，过得还是蛮滋润、蛮惬意的嘛！”柳仲元想在书记与主任之间找个平衡，这也是长期耳濡目染、从领导身上学来的所谓平衡之术。
　　村主任罗熙，外号“推土机”，中等个子，脸部丰满，长得敦厚结实，走起路来劲鼓鼓，中气足，嗓门大。没买小车，整天骑着一辆摩托车。这在全镇的村主任中，算是比较突兀的一个。
　　村干部下乡，用的都是自己的交通工具。像今天，两辆小车，两部摩托车。黄淑芳上了龚卫国的车，六人四组。柳仲元坐上摩托车，才发现前后都没头盔，刚想开口，又担心说自己矫情，想想还是算了，这是农村，自己也是“村干部”了，村干部就得有个村干部的样子！还是忍一忍，随乡入俗吧。
　　村主任罗熙炫酷似地猛轰了几下油门，马达发出巨大的轰鸣，酷酷地来了一句：“柳书记，坐稳哟，走啰！”当先一骑绝尘，风驰电掣而去，其他三组随后，相继出发，奔赴各自的巡查地。
　　风呼啸而过，眼睛吹得睁不开，柳仲元深感诧异：“好歹自己也骑过摩托车，也见过村干部骑摩托车，不带这样玩命的呀！”
　　其实，是村主任罗熙在使坏，心想：平日里，你们上面这些领导，下来都是隔着玻璃看；老子却骑着摩托车，捎前把后，风里雨里，日晒雨淋不说，还要非常狗腿地赔笑，敬烟，奉茶！你们一个个怡然自得地享受着！今儿，也颠你一颠，吓你一吓，好歹体会一把基层同志的心酸苦楚，别拿村干部不当干部！
　　罗熙不时从后视镜中窥视柳仲元，见他眸子紧闭，双手紧紧抓着后面的扶手，脸色煞白，却一声不吭。心想：被自己颠过的人，数不胜数，能有这份心性，算不错啦！人家刚下来，指不定心里藏着许多委屈嘞！心一软，车速不由慢了下来了。
　　柳仲元如果知道罗熙心中所想，定然会高喊：“苍天啊，大地呀！咱比窦娥还冤！不带这样子玩人的呀！”
　　坐摩托车下乡，对柳仲元来说，是新媳妇上轿——头一回，换作以前，鸟都不会鸟。现在明白，在什么山上，得唱什么歌，不对自己狠一点，只能蜷缩在村部，无所事事，终将一事无成！想做事成事，得先做人！
　　速度慢下来后，见柳仲元还是默不吭声，罗熙有些愧疚，关切地问道：“柳书记，你没事吧？”
　　尽管被颠得难受至极，担心小命今天会交待在这里！听话听音，柳仲元心想，算了，每一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故事，犯不着死磕，退一步，大家海阔天空！
　　“行呀，还懂得关心人，以为咱们的‘推土机’，心也是铁的，没想到，还有柔情的时候，有温情的一面！”柳仲元露出宽容和解的笑。
　　罗熙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痛的主，见柳书记全然没有怪他的意思，又想使坏，想“抹黑”村支书，来瞧瞧这年轻后生。
　　“嘿嘿，柳书记，我把你抢过来，是怕你去当电灯泡，坏了龚书记的好事嘞！”
　　“……”柳仲元无语，合着还得感谢你颠我这一顿不是！脸皮赛过城墙！
　　后视镜中，柳书记一脸鄙视、嫌弃与不屑，意思很明显，老子对花边新闻没兴趣，鄙视你这位八婆！
　　罗熙感觉一拳轰在棉花上，还被认为自己是个嚼舌男！赶紧添料：“其实，龚书记也只是贪点干色，饱饱眼福，黄淑芳对他，根本就没半点那个意思，可以说是，瞧不上！”
　　“你呢？”柳仲元不紧不慢来了一句。
　　“我……”罗熙噎着了。
　　“对，你！”柳仲元云淡风轻，半点波澜不起的神样。
　　“你……”罗熙呛啊，满眼幽怨，脸憋得通红，真是气死人不偿命嘞！
　　罗熙嗓音干涩，幽怨道：“柳书记，咱们不是聊得好好的？你说，说别人多痛快呀！你怎么就尽往我身扯呢！”
　　“没事，罗主任，有啥说啥，不用猴急，实事求是就是了。万一有见不得人的，我保证左耳进，右耳出！”柳仲元此时真像只狼外婆，在循循善诱着小兔子开门，那副样子，仿佛是，“小样，你干的那些个丑事，我全知道啦！”
　　罗熙气得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急得是抓耳挠腮，少不得赶紧替自己辩白道：“我……我早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嘿嘿！柳书记，告诉你啊，黄淑芳她呀，人小鬼大，她压根就没在意当村干部。她当干部，纯粹是为了打发日子，消磨时间！”
　　后半截话，被柳仲元过滤了，只记住了前半截：“哦，不是不想吃，只是吃不到，真诚实！因为黄主任没想法，所以你们一个个就没办法，是吧？接着说呀……”柳仲元认真仔细分析道。
　　罗熙几乎气爆了！哎呦喂，行！我不说了，你慢慢等吧！
　　谈话戛然而止，两个大男人在比着谁更能隐忍，一路无话。柳仲元感觉，青山更在青山外，真是有路的地方，就会有人家，祖国的版图真大呀！
　　“翻过前面那道坡，就是虎啸岭村，那里有三个养猪场，都划在限养区。年前都答应不再捉仔猪，准备空栏的。”后视镜中，罗熙发现柳书记一直在远眺，出声解释道。
　　忽然一阵风刮过，风中带有明显的雨味，天迅速暗了下来。
　　“该死的，好像要落雨了！”两人几乎同时感觉到了，而这里又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好，要落大雨了！柳书记，你坐稳了，我们赶到坡上崖壁下去躲雨！”
　　摩托车猛然加速，顶风而行，就在快接近山坡时，雨就下来了。雨势急，猝不及防，劈头盖脸浇下来，赶到崖壁下时，头发、外衣已经全部淋透了。
　　“柳书记，真是不好意思，你坐龚书记的车，就不会淋雨了！”罗熙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望着落汤鸡似的柳书记，很是抱歉地说道。
　　“就怪你这张臭嘴，净说龚书记的坏话，招致老天爷的惩罚了吧？”柳仲元摘下眼镜，将模糊了的镜片在身上擦了擦，笑着揶揄道，身子不由地打了一个寒战。
　　雨下得真的很大，整片山笼罩在空濛的雨中，万籁俱寂，唯余簌簌雨声。雨点砸在地面，回溅起一朵朵水花，地面很快形成水流，向着坡下急流而去。
　　“叫虎啸岭村，有什么讲究么？”柳仲元抬头望了一望，问道。这些村名，柳仲元在村部的墙壁已经看过了。
　　“也没什么讲究。听老辈人说，眼前这道岭，远看像只正张口的猛虎。以前啊，是又高又陡，村民每年靠肩挑手提，翻过去，几乎每年都有人摔死跌伤。眼前这条路，就是从虎口开凿出来的。你瞧瞧这崖壁，如刀砍斧削，现在幸好有机械，要是用人工挖，几乎是不可能打通。不过，坡还是有点陡。我们是走习惯了，要是生手突然来走这样陡的坡，都有点怕。”
　　“嘀嘀”，柳仲元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打开一看，喜笑颜开：老朋友真是给力，上午发图片给他，竟然利用中午时间，已经将效果图赶了出来。
　　“这是哪里的房子呀？这么漂亮！是你乡下的老房子改造的吧，效果真是不错，有点古色古香的味道。”罗熙凑过来看。
　　“不是我家的，是咱们南水宛的，你没看出来？！”柳仲元有些得意地问道。
　　“不可能！南水宛哪个村的哪一栋房子，我基本上晓得。”罗熙非常肯定道。
　　“单一阿婆家的。”
　　“单一阿婆家的？！”
　　“对。”
　　“……能达到这个效果，好是好哟，钱呢？她家的危房改造补助资金，顶破天也就是1.8万，余下的钱，柳书记，你赞助呀？！”罗熙担心柳书记不识轻重，嗓门本来就大，嗡声嗡气直顶过来。
　　“你小声点，震得我耳朵痛。放心，不会叫你出钱，小气！”
　　两人目光一对视。罗熙看到柳书记满眼的自信，柳仲元看到罗熙的不可置信。
　　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很快又是太阳，大太阳。这下雨与出太阳，好像是在直接切换。如此诡异的天气，柳仲元猜测，这场雨，可能是峰面雨吧。
　　因为躲雨的耽搁，过虎啸岭村时也没敢歇脚，直接奔向第一家养猪场。沿着一条板车道，又骑行了一段山路，远远地就听到狗叫，转过一道弯，一座水库出现在眼前，水库边上摆着一排低矮的房屋。顿时，一股浓烈呛鼻的猪粪臭味直扑过来，喧闹的猪叫声，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