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在大栅栏的瑞蚨祥买完布料，杜文泉让陈燕春一起回家吃饭，陈燕春推说孟局长要的材料还没整完，杜文泉也就不便再勉强。把陈燕春送回军管会，杜文泉才赶回周家大院。
　　一进院子，刘长禄便出来招呼他过去。原来是张秋芬来了，刘家留她一起吃晚饭，刘长禄让杜文泉和杜母一起作陪。刘长禄说杜母已经入座，就等杜文泉了。
　　杜文泉爽快地：“好事儿啊，这顿饭我可不能客气。”说着，笑呵呵地进了刘家。
　　张秋芬一见杜文泉，脸就红了：“文泉哥回来啦。”
　　杜文泉连连摆手：“不成，不成，萝卜小长背（辈）儿上了，你跟我长禄哥已然订了婚，那就是我的嫂子了，往后可不能这么叫喽。”
　　张秋芬的脸更红了。
　　杜母笑着：“秋芬，文泉说得没错，他得从长禄这儿论。”
　　刘父：“文泉，坐炕上吧。”
　　杜文泉：“刘大爷，我是小辈儿，哪能上炕啊？我就坐这吧。”
　　刘母捡了块热腾腾的白薯：“文泉，这是秋芬送来的白薯，你看，放得多好呀！甭提多甜了！你先来一块儿。”
　　杜文泉接过来，皮也不剥，便咬了一大口，烫得直咧嘴：“嘿，倍儿甜！”
　　杜母：“知道你爱吃，秋芬还给了咱家半袋子。”
　　杜文泉：“多谢嫂子！”
　　众人都笑了。
　　杜文泉看着张秋芬：“嫂子，今儿不走了吧？”
　　张秋芬红着脸点点头：“嗯，不走了，我跟杜婶儿住。”
　　“好啊，我正有事儿求你哪。”杜文泉说着，指了指布料，“你多住两天，帮我把这两身衣裳做了。”
　　杜母：“去去！秋芬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好意思麻烦她呀？”
　　杜文泉：“嘿，又不是外人儿，是吧嫂子？”
　　张秋芬：“那我就多呆几天。”
　　刘长禄乐了，乐得合不上嘴了。
　　刘父：“菜都凉了，快吃吧。”
　　众人都拿起了筷子。杜文泉大概是饿了，很快就把一大块白薯吃进了肚，然后又拿起一块贴饼子。咬了一大口贴饼子，又夹了块炖萝卜干，边嚼边说：“刘大爷、刘大妈，你们得抓点紧啊，我可等着跟我长禄哥一起办喜事儿呢！”
　　刘父笑了笑没说话，刘母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说：“我们也急啊，再急也得办得像回子事儿不是？这房子得粉刷吧？这窗户纸得糊吧？咋儿说也得做两套新被褥吧？”
　　杜母附和说：“嫂子说的是，甭听泉子胡咧咧，他的事儿八字儿还没一撇儿，早着呢。”
　　杜文泉：“妈，您怎么能这么说啊？要是八字没一撇儿，我敢这么说吗？您就放心好啦，您儿子不干没谱儿的事儿。”
　　刘父：“泉子，你的事儿可别由着性子来。老话儿说师徒如父子，况且你爸又不在了，该说的我得说啊。燕春是个好闺女，我们也希望你娶她，可她毕竟跟大少爷领了证儿。”
　　杜文泉：“刘大爷，您别说了。旁的事儿我都听您的，只有这件事儿，我不能听您的。今儿我当着我妈的面儿，再声明一次，燕春儿这辈子铁定了是要做我媳妇的。别说现在解放了，就是没解放，我也不会让她嫁给周家！有些话我现在还不能跟你们说，你们就等着吧，用不了多久，你们就知道为啥了。”
　　众人都吃惊地看着杜文泉，杜文泉低下头闷头吃饭，不再说了……
　　
　　北房东屋里，周霞跟韩玉萍磕着瓜子聊天，周霞时不时地透过玻璃窗往东厢房望一眼。
　　周霞气恼地：“哼，我看他们还能美几天！”
　　韩玉萍：“小姑，您真有把握轰走他们？”
　　周霞：“那当然了。小姑我想做的事，就一定要做成！你想想，整天让我看着他们一起欢天喜地的，我不得气炸了心肝儿肺？”
　　韩玉萍：“我是担心广源啊，他心肠软，不一定……”
　　周霞：“玉萍，你放心，这事儿广源得听我的。你想想，现在是人家共产党的天下，胳膊拧不过大腿，广源要是不跟陈燕春断了，就没有活路。你别看广源平时性子柔和，真到了裉节儿上，他可有脾气。既然争不过人家，他就绝不会看着杜文泉在咱周家大院娶陈燕春。只要赶走了杜家，他就没法再见陈燕春，而且我迟早会让他想通的，你跟他才是门当户对的一对儿。”
　　韩玉萍：“小姑，我就靠您给我做主了，如果您不帮我，恐怕我跟广源不会走到一起。”
　　韩玉萍说的是心里话，自从住进周家大院，她就一直心里打鼓——她既担心周广源放不下陈燕春，又担心周广源被杜文泉伤害。
　　周霞：“我是谁！我是周家的姑奶奶！！老爷太太不在，我就得为你们做主。只有你嫁到周家，周家才不会败落在广源手里。”
　　周霞一向很自信，而且她已经请人给周广源算了一卦，只有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媳妇，他才能化险为夷、光宗耀祖——这个媳妇无疑就是韩玉萍。周霞看了看堂屋的座钟，已经过了十点。
　　外面的月亮很亮，杜文泉和张秋芬搀扶着杜母回了杜家。不一会儿，杜家左右卧室的灯先后熄了。周霞见韩玉萍打起了哈欠，便让韩玉萍先睡，她说要到后院的祠堂里上香，让列祖列宗保佑周广源和韩玉萍顺利完婚。周霞来到后院，魏家一向睡得早，此时已熄了灯。周霞先在魏家门口听了听，然后才悄悄进了祠堂左侧的耳房。
　　丈夫死后，周霞只身回到周家大院。她的脾气不好，又独，跟大嫂处不到一起，便借给祠堂上香为由，一直住在后院的东耳房。周老爷很疼爱她这个小妹，家里的大事小事，也都背着周太太来后院跟她商议。其实，这间耳房里还隐藏着周家的一件秘密，这个秘密只有成了家的长房长子才能知道。解放军进城前，周老爷见特务逼得紧，怕自己有什么意外，便将这个秘密告诉了周霞，让周霞在周广源成家之后再转告周广源。
　　周霞进门后打开灯，插好房门，拉上窗帘，然后掀开炕头的箱子。箱子底的木板是活的，从这里可以进入周家的地下密室。密室有两个入口，一个在前院正房的东屋，一个就在这里。周霞点燃一盏马灯，轻手轻脚地进入密室通道。作为古玩世家，出于安全，周家在一百多年前就建了密室。通往密室的通道一人高半米宽，是用青砖砌成的拱形通道。通道在前院正房南墙根拐个弯向西，密室就在杜家的西配房下面。难怪周霞执意要赶走杜家。地下密室与地上的面积和格局完全一样，也是一明两暗三间。密室有一道铁门，铁门的把手是圆的，左旋几下再右旋几下，才能打开。
　　进入密室，周霞仔细听了听，见上面没有任何响动，她才长舒了一口气。三间密室摆了货架和很多大箱子，货架上摆满了陶器、玉器和瓷器，还有线装书籍和字画。箱子上都贴着字条，有金银珠宝，也有绫罗绸缎。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周霞先是在货架上的物件里查找，尔后又打开铁箱子查找，她边查找边低声自语着：“不可能都带走啊？一定会留下一个的。”原来，周霞是在找周家的传家宝之一的龙杯。
　　大概是折腾累了，周霞坐在一个铁箱子上微微喘息，掏出手绢擦拭额头的汗珠。她望了望密室的顶部，上面隐约传来杜文泉的鼾声。周霞皱起眉头，又自语着：“让一个共产党的警察住在密室上边儿，周家的这些宝贝儿迟早得露馅儿！不行，一天都不能耽搁了，早轰走他们早安全！”
　　
　　周广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满脑子都是陈燕春。他自信，陈燕春对他是有感情的，陈燕春之所以两难，并非已然倾心杜文泉，而是念着当年的救命之恩。即便当时她对杜文泉有好感，那也是情窦初开少女的朦胧之感，根本谈不上你情我爱。如果仅从报恩的角度说，他也应该把陈燕春让给杜文泉，但是他不能让，不能让的理由就是他跟陈燕春不仅彼此相爱，而且已经是合法夫妻了。让房子让地都行，让媳妇绝对不能够！而且，他和陈燕春侍奉了杜母五年多，那份情也算还上了吧？他之所以退避三舍，并非害怕杜文泉，而是不想让陈燕春为难，他在等着陈燕春做出抉择，他相信陈燕春最终会回到他的身边。
　　至于小姑周霞，周广源并不顾忌，即便周霞把韩玉萍弄进了周家大院，也动摇不了他的信念。他就这样躲着韩玉萍，韩玉萍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只要他不妥协，用不了一个月，韩玉萍就得打退堂鼓。周广源不喜欢贾宝玉，他觉得贾宝玉有点窝囊，所以他也不喜欢韩玉萍这个林妹妹式的人物。他喜欢陈燕春的开朗率真，更喜欢陈燕春的思想新潮，陈燕春才是新时代的新女性。虽然他出生在一个封建旧家庭，但他受着新思想的影响，也受到陈燕春的影响，一直想冲出旧家庭，做一个新时代的新青年。
　　他清楚地记得，在小日本投降不久，陈燕春给了他一本《共产党宣言》，让他知道了什么是共产主义，知道了什么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从那一天起，他就决定跟着陈燕春并肩而行，陈燕春的理想也是他的追求。虽然他申请加入陈燕春所在的组织没有被批准，但他依旧不减对陈燕春的追随，哪怕是做陈燕春的外围同伴，他也心甘情愿。为了跟自己的家庭划清界限，为了自食其力，大学毕业后，他不介入雅玉轩的生意，而是四处找差事；最让陈燕春感动的是，他没有跟着家人逃往台湾，就是在那一晚，在护城河边上，陈燕春不仅主动拥抱了他，还答应了他的求婚。
　　杜文泉的回归，打乱了周广源的所有计划，不仅婚礼无限期推迟了，还让他有家不能回。周广源从没有把杜文泉当下人，而是当成兄长，好友，保护神。每当他受了欺负，都是杜文泉替他出头。很多次，杜文泉都是为了他，打了别的孩子，而受到杜父的呵斥或痛打。杜文泉为了保护他和陈燕春被日本鬼子抓去，他跪求自己的父亲设法解救，并向父亲许诺，只要能救出杜文泉，他就认可韩家的亲事。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杜文泉不仅死里逃生，还成了人民解放军的军官，现在又当了派出所所长，简直就像做梦一样。周广源深知，凭杜文泉的性格，他是不会轻易放弃陈燕春的。周广源一直在犹豫，是不是找杜文泉好好谈一次，与其这样傻等着，不如主动出击。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或许能说服杜文泉。
　　想到这里，周广源有了点困意，不一会儿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