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烦忧和快乐
作品名称:法官笔记(小说) 作者:清闲若水 发布时间:2018-04-05 20:56:41 字数:3591
留学是人生重要经历,虽有些上述烦扰小事,但总的来说是愉快的,譬如拒绝艾滋病检查,礼貌驳斥中国是侵略成性国家谬论,再譬如发现酷似克格勃人员跟踪,在公交车站主动迎上去,开开玩笑,虽有些不愉快的幽默,但都以喜剧结尾,过后都不再想起。但有一件事,使我陷入风险当中,差一点失去学校信任,成为重点监视跟踪对象。果真如此,对好动的我将是灾难。
一九九一年春天,我正在留学生楼901房间潜心写论文时,接到中级法院政治部一封信,让我向法院党组汇报留学半年来的表现和思想活动。其内容十分离谱,简直是脑残:所要求的内容,根本不应当通过国际信件汇报。我接到信皮破损得很厉害、被透明胶布封上的信时,心里一沉,知道是苏联克科勃手笔。果然第二天大学外事办主任马凯洛夫找我。通过艾滋病检查纠纷那件事,我和他已经很熟了。他开门见山问:“王先生,咱们都是社会主义国家,你我都是朋友了,你是共产党员,为什么不按两国协议如实登记政治面貌呢?”
我收到那封信时看了好几遍,心里早有准备,友好地微笑说:“马凯洛夫同志,我知道克科勃检查了信件。这是你们的工作,哪个国家都一样,我理解,不反对,不反感。但是你们不了解中国情况,在法院工作的,大约有一半不是共产党员。我是要求入党的积极分子,理应向法院党组汇报思想状况。你们不也这样吗?可是忙于学习,忙于交新朋友,忙于提高俄语听、说能力,忘了应当向法院党组织写汇报。这不督促我了吗?”
我见他灰色发蓝的眼珠一动不动盯着我,知道他不信任我的解释,索性将星期日到二百公里外原始森林独自旅游的事告诉他:“呵,还有你们这美丽的建筑,鲍曼大街美丽的伊斯兰教堂,伏尔加河边的白沙滩,便捷便宜的铁路交通,长着参天大树的原始森林,都使我感兴趣。星期日我还到好远好远的原始森林玩了半天呢。我们那兴安岭已经没有那么粗的树了,都被日本人砍光了。还有在草坪、沙滩上晒太阳的美丽的女郎,只穿三点式,真吸引人,哪顾得上写什么汇报呀。”说完我自鸣得意地笑了起来,“你不嫌我落后吧?”
此时他脸上严肃的表情果然缓和下来,微笑了一下。不知是讽刺,还是我谈起女人时惯常的笑容,引起了他的兴趣,问我:“你不寂寞,没找个女朋友?这里姑娘很漂亮呢。”
“谢谢。将来会有的。”我露出夸张的开心的笑容说。心想侃大山谈女人的能力,不比你差。但我不能把女人话题继续下去,我来的目的是将他的怀疑打消,于是书归正传,说:“全国法院干部业余法律大学是法院内部大学,归法院管理,中级法院党组织要我汇报,很正常,将来我真能入党那一天,一定首先写信告诉您,请您为我庆贺。”我见他目光迟疑,猜他想知道更多,接着说:“中国改革开放了,法院出国进修是根据条件公开报名,经考试选拔,按分数依次录取,不管什么政治面貌,只要有论文,有相应职称,法院干部都可报名。因为到俄罗斯只有一个名额,只有考第一的,才公派出国到你们这留学。”
“没有政治条件?”
“有。反对社会主义的绝对通不过审查。”
“你考了第一?”他问。
“当然。超第二名十三分,幸运之神才降临到我身上。”我毫不犹豫,用俄语快速流利回答。我不由地伸出了大拇指,增加了话语的真实性。我确实考试第一,倒也不是瞎侃,底气足,笑容自然,有几分自鸣得意。
他听了耸耸肩,仍表示不可理解。我心想,用得着你理解?和中国人斗智,差得远呢。不过他再也没提起政治面貌的事,谈起了留学生食堂饭菜是否可口,宿舍是否安静。我意识到谈话是结束时候了,不妨再刺激他一下,说:“既然您问了,我不得不说,一天深夜,不知是俄罗斯女郎还是鞑靼女学生,喝醉酒在走廊喊叫,说不,不……后来被非洲学生抬到了屋里,才安静了。”他听了,又耸耸肩,表示无可奈何。
告别出办公室后我出了一身冷汗。谁愿意让克科勃盯上?外办主任本身就是克格勃成员。同时我也很气愤:我的组织关系已转到莫斯科中国驻苏大使馆,党章哪条哪款规定留学期间向原组织汇报思想?怎么汇报?不泄露组织秘密吗?我崇拜的院长已经退休,新院长上来就耍权威,我突然想到,回去后不能在武大郎店里继续工作了……至于为什么出国表格中不填政治面貌,那是规定,不便多说。我不能违反纪律。
我目睹了自一九五七年反右派,一九六一年反右倾机会主义分子,1966年——1976年文化大革命人整人的全过程,早厌倦了国人相互攻訐的丑陋。我回国默默等待了一年八个月,有人劝我到领导家串串门,拿点什么。你想啊,我平反了那么多冤错案件,分文未收,现在让我破自己的规矩,心理平衡吗?于是我提出了退休申请——三十六计,退(走)为上。这是心理起因。真的,有时放弃也是一种美丽。回忆拿到退休证时,心里那个轻松!
这种轻松和我成功向外办主任马凯洛夫解释‘不是党员’,使他不再追问不填写政治身份一事,没被克格勃盯上,把烦扰解除,走出办公室,出一身冷汗时一样轻松畅快。
留学期间,我遇到过烦忧,也意外遇到十分令人快乐的事儿。一天一个秃顶鞑靼体育委员会官员慕名到留学生宿舍找到我,请我为中苏围棋指导比赛当翻译,佣金从丰,免费提供豪华旅游船二等舱。上船后一切免费,包括到莫斯科后回程卧铺票。上船后我才知道下指导棋的是著名世界冠军马晓春。真是天上掉下了馅饼,既可以登上豪华旅游轮船,尽赏伏尔加河两岸美丽景色,零距离观赏世界冠军风采,还有美元赚。后来才知道他是来免费旅游休假的。
那是一九九一年夏天,马晓春应鞑靼共和国体委邀请在豪华旅游船上下指导棋(和二十多名爱好者同时下)。随他出访的是国家体委翻译处的叶薇大姐。大概长途车船劳顿,叶薇大姐身体不适,开、闭幕式都让我上台翻译。整个开、闭幕式掌声不断,笑声始终,是我翻译生涯中最得意的一次。当然也有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一次苏方改变了上岸游玩和比赛时间,让我告诉马晓春。马晓春质问我,为什么改变日程我事先没征求他的意见?我告诉他我是最高法院派来的高级访问学者,是苏方聘来的翻译,我的任务是翻译苏方的意思和决定,有不同意见我可以转达沟通,你也可以让叶大姐提出自己意见,你没有权利质问我,我也没有义务和权利绕过苏方回答你的质问。我的潜台词是,别在中国人面前耍大牌。不过我没说出来。
马晓春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也没再说什么。他确实有影响力。由于他的参加,豪华旅游船一票难求,包括德、英国、亚美尼亚、格鲁吉亚等国家围棋爱好者都自费买了船票,观摩或和世界冠军马晓春下棋。晚饭后,马晓春指导十二岁俄罗斯女孩下棋,一个德国人直挺挺地跪在马晓春面前,倒背着手看棋,虔诚得很,我拍照下来,至今留存着(未发表)。我也着实显示了一下在公共场合俄语翻译水平,得到同行叶薇大姐称赞,差一点高兴得飘飘然起来。
闲暇时我把马晓春质问我的事告诉了叶大姐,她和蔼地笑着说我当惯了法官,什么事都认真。体育人其实很简单,直筒子,比赛时按程序来,比法官还叫真,要是正式比赛,随意改变时间,还要提抗议呢。叶大姐面善仁厚,不施粉黛,穿着朴素,瘦瘦的脸上总带着微笑。她的一番话,打消了我心中对马晓春耍大牌的不满,提醒苏方组织者妥善处理改变日程安排,苏方表示了歉意,凡有日程安排变动,首先告诉叶大姐,征求马晓春意见。比赛自始至终在休闲快乐中进行。
伏尔加河两岸绿色不断,挺拔的红松林让你啧啧赞叹,成片的白桦林,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原,晶莹剔透的蓝天白云,不时还有金顶东正教堂在岸边划过,清新的风吹拂面颊,心旷神怡。红嘴鸥在船尾盘旋飞翔,鸣叫着和人们亲近,争抢人们抛向天空的面包屑,时而钻入水中,引起金发碧眼孩童的阵阵惊喜尖叫和欢笑,让你觉得在童话中倘漾,惬意中享受大自然的给予。傍晚,轮船迎着通红的晚霞,逆水前进,人们在船头站好位置,争相拍摄彩红晚霞中不愿惜别的红嘴鸥,忙得不亦乐乎。一次中午,船停靠在一个专为旅游船建的小码头上,可以上岸到原始深林自由行,但必须不少于三人结伴而行,由俄罗斯志愿者伴行。也可以在船边游泳,服从救生员安排。三小时后回到船上。我选择了游泳,因为我在喀山远郊已领略了原始大森林的神秘和深奥。伏尔加河水清净,有点甜丝丝的。一个三十多岁漂亮的俄罗斯女郎,穿着三点式泳装始终跟游。我打招呼后问为什么,她说她是救生员志愿者。上船淋浴后,我请她喝茶,她欣然答应。这是我一生中最值得回忆的游历片段。
船从喀山港起航,逆伏尔加河上行,八天七夜通过葛洲坝式的二十多座提水闸,终于到了莫斯科河,包括喀山孤儿院的小朋友,个个穿戴整齐、华丽,满面笑容,相互握手或拥抱道别,开始新的游程,或者各奔东西返回家乡,使人感到苏联是真正的发达社会主义国家,人们安居乐业。在船上结识的亚美尼亚朋友,是特地赶到几千里地的喀山买了船票,带妻子和女儿观看马晓春下棋并学习的。他郑重邀请我到他们那一游,飞机落地后一切食宿交通由他们负责。你不由得不感慨苏联人民的热情和安居乐业。没想到五个月之后,这座社会主义大厦倾可崩塌,使我经历了全世界难忘的重大事件——苏联巨变,脑海中留下许多不解之谜,差一点颠覆了多年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