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篇 生命的怒放

　　我从何而来
　　我曾经以为，脱产学习三年的终极目标应该学习更多的语言知识，掌握更多的理论和教学法，才能真正提高自己。所以当我最终离开学校离开家、离开刚刚一岁多的孩子，从云南到了浙江攻读研究生学位的时候，我只想做一件事，读书学习。所以选定导师（H老师）之后，我不到一个星期就读完了导师推荐的一本书。晚上很多时候因为忍不住想孩子，睡不着，我也会点着一个小台灯看书。不到两个星期，我就读完了导师推荐的几本书。正当我沉浸在自己一个人闭门读书带来的快乐和高效率的成就感之中时，导师突然提议我们几名研究生随她一起到杭州师范大学参加一个学术交流会。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具体要去做什么，只是导师要去，而我也想学习，所以就跟着去了。我那时怎么也没想到，正是因为这一去，我不仅认识了一群有教育担当，生活追求的学习和生活导师，而且从此我每一个成长的脚印，每一次思想的飞跃，都烙上了由这群老师组织的教师学习共同体TATEAL的印。
　　记得那一次去到杭师大外国语学院，刚进会场的时候，我们几个同学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那是一个二十平方左右的房间，一进门便看见一张圆形会议桌，边上置满椅子。对门靠墙那一侧也有很多椅子。我们几个研究生当时去得有点早，位置几乎全空着。犹豫了一下，我们几个不约而同地把自己藏到了靠墙的角落。等我们差不多都落座以后，我的导师和其他几名老教师进来了。其中除了我的导师，我一个都不认识。老师们看到桌边还有很多位置空着，齐声让坐在角落里的研究生坐到桌边来。等我们坐下，有个中年男教师开始自我介绍说自己是杭师大外国语学院的院长，并逐一把身边的老师介绍了一下，有来自香港大学的G老师和她的博士生I老师，杭师大的杨小洪老师和研究生，北师大Z的老师，还有我们来自浙师大的H老师和我们8名研究生，以及浙大的W老师和几名研究生。
　　刚开始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做？说什么？一下子觉得自己曾经坚持的教学似乎并没什么好说。绞尽脑汁，才想到一些零碎的片段，那些我和学生之间一起度过的感人时刻。于是我便写下了“学生在我的课上哭了。”没想到我话音刚落，坐在斜对面的杨小洪老师就大声宣布，“等下我要和你一个小组！”接下来讨论分享故事时，杨老师邀请我们研究生同学来主持讨论。他征求了所有人的意见，但没人愿意主动扮演这个角色，我便主动报了名。正如G老师要求，杨老师引导我们一一分享了自己的教学故事，以及理解故事背后的教育意义。整个过程，他只是在一边静静地倾听，不时点点头。讨论过程中，杨老师作为专家，专注地聆听我们每一个人发言的状态深深地打动了我。同时，大家一起从故事背后提升出来的意义，也让我很感动。那些正是我在过去的教学中一直苦苦追求，但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和该怎么实践的一些理念。例如，
　　（1）用语言关照学生的生活世界。
　　（2）在语言学习中，丰富学生的生命体验、心灵成长。
　　……
　　做小组总结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多少年没有像在刚才讨论中那样，主动去承担、积极发言表达自己的思想。记得上高中之前我一直都是一个态度积极，好学好问，也很喜欢分享的孩子。可是上高中、大学以后，我发现由于同学之间学习时间紧迫、学习竞争较大，很多时候不能坦诚交流。走上教学岗位后，很快我就发现，除了领导，教师在会上从不发言。但是在TATEAL的讨论会上，在参与大家认真分享和倾听的过程中，我感觉到过去的自己慢慢在回来。于是，在接下来邀请分享小组讨论总结，由于其他同学的退缩，我再一次主动承担了发言人的任务。接下来，每一次思想火花的迸发，我都会在轮到我表达的时候毫不犹豫地说出来，而不再过多地去想，‘是否合适，大家会怎么评价我？’。
　　整个会议日程结束后，我心里一下子清明了很多。我知道自己要在后续的学习中做什么：主动学习——分享——反思，仔细去感受和理解自己正在做和身边发生的人和事，而不去直接对他们进行非此即彼的价值判断。因此，回学校后我主动写会议反思。当时会后的写作反思，让我再次感受到了自己被倾听的快乐。由于当时一直沉浸在自己思绪飞扬的幸福感中。我并不知道自己确切要表达什么，只有一个念头想要告诉那些愿意聆听的老师们，我经历了什么，在经历的过程中我是如何感受和如何思考的，以及我在经历和感受之后，我感觉到自己发生的变化。于是我写下了整个参会过程中所有的故事，以及自己的所思所想，并且毫不犹豫地发给了相关的老师们。
　　让我意外的是，收到我邮件的老师不仅很快回复了我的邮件。尤其是杨小洪老师，对我思绪中那些懵懵懂懂的东西进行了非常具体深入的回应。老师们批判而有针对性的回应让我更深刻地感受到，作为学生能够及时得到老师的引导和教诲的快乐，而这种快乐体验让我发现我和他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亲近起来。回想起会场上G老师温和有力地引导参会的老师和研究生参与各项学习活动，Y老师在小组讨论过程中对我们研究生的循循善诱……他们在我眼里不再是专家或者可望不可及的知名学者、教授，而是一些真正关心教育、关心学生成长的长辈，他们做人做事的专注和这份专注背后所饱含的对人的关怀深深地打动了我。
　　有了上次开会讨论学习的经历，我发现只要是讨论学习的课程，我都会学到很多东西。而那些教师主讲的课程，不管是北外、上外、中科院的专家来讲课，也不管内容多精彩有趣，不出半小时我就会入睡。由此，我开始慢慢理解了自己的学习特征——喜欢课外自学和课上讨论相结合。这样的认知不由得也让我反思：教师在课堂上应该扮演什么样的一个角色？知识的传授者？还是学习活动的组织者、指导者以及学习成果的欣赏者？
　　有了这样的思考和体验，在后来的求学生涯中，不管哪里有学习交流的机会，只要我有时间，经济上也能承受，我从来不犹豫。虽然，生活并非一如预期般平顺，从第一次参与TATEAL时激情洋溢的分享交流和反思之后，在接下来一年的教学生活中，我还是面临很多挑战：想和同事交流却无法深入，想和同学交流但大家更喜欢谈论生活琐事，想在教学上进行改革却被认为误人子弟、对不起学生缴纳的学费。但是我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去抱怨，而是更多去追问，为什么？有什么是我可以去做的呢？也正是这样不断受挫和追问的经历，我突然明白了教师的成长最最需要的是一种开放的文化的支持——一种整合实践、分享、交流和理解的文化。而这种文化没有人可以提前预设，只有教师意识到之后，用自己的行动去慢慢培育。
　　因此，当2008年再走进TATEAL的学习圈时，记得当时有位老师反思自己在TATEAL中的学习经历时，她激情地呼吁大家，“我们要做的不仅仅是坐在这里分享，而是把我们在这里的学习变成我们的行动，在自己可行的范围之内，把教师学习的文化传播开来。……”G老师邀请大家用一个比喻来形容我们自己和TATEAL之间的关系时，当听到有的老师说，‘TATEAL就像一个教师健身俱乐部，教师可以在需要的时候不断锻炼和增强自己’。
　　与上次不断主动承担发言的任务不同，我并没有选择去分享我的感受，而是更多去想，对我来说，这个空间是什么呢？当我认真去思考的时候，答案便清晰起来。如果TATEAL真的是一个健身俱乐部的话，那么它的宗旨就是通过身体锻炼追求一种健康的生活。那么参加健身俱乐部（TATEAL）的目的就不在于在有时间、有机会的时候到俱乐部里面去锻炼以达到身体的健康。而是在知道相关健身常识的情况下，即便不能定期去俱乐部的情况下，也能以适合自己的方式不间断地锻炼身体，甚而鼓动身边的人，家人参与进来，达成更多人的健康发展。’这也是为什么当我听到G老师说，如果以后她不来我们也要坚持下去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不安的原因。或者说，和G老师、我的导师，Y老师、Z老师和I老师等这些老师和TATEAL学习空间中遭遇的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之间的交流和学习，让我在以后似乎什么都不拍了。
　　毕业回到单位以后，不管是教学和日常生活，我感受最强烈的就是有很多很多有意义的事做不完，根本没有什么精力和时间去抱怨和关心那些负面的不好的东西。
　　“开心”之旅
　　新学期开课前两天，经过文源壁周围的那一片草场花园，看到很多有意栽培或是乱长的野草，都在自在地怒放，思及同学们总是抱怨自己学校出身门槛低、教学资源没有重点院校多，甚至连食堂的饭菜也没有其他学校食堂做的香，……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我要把学校里各种知名不知名的花拍下来做成课件，设计成‘如何选择乐观和积极思考’的教学主题的辅助教学材料，展示给学生。说做就做，我飞快跑回宿舍去拿相机。当我跑到楼梯脚的时候，碰到有个学生来找我，想找我聊一聊他生活中碰到的一些困惑。我便邀请他和我一起，边走边聊。这名学生来自一个小乡村，去年因为邻里关系不和，家里主要的经济来源核桃园里的核桃树差点全部被人拦腰砍断，他爸妈经受了很大的打击。他自己因为担心家里的经济，加上平日里比较内向，很少跟人相处，多少有点自卑，很多生活中的小事容易钻牛角尖，自怨自艾，缺乏学习动力。我并不知道怎么去开解他，因为我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但是有了他的困惑在心头，让我在拍花拍草的时候也有了更多思考的内容。就那样手拿相机拍拍走走将近两个钟头，我们走过了老校区，球场、花园、宾馆、体育馆、网球馆、苗圃培植区，最后来到学校培育树苗的基地。那里乱草丛生，平日里好像没人去走，里面几乎全是老人葵，整片树林和地上堆积的落叶由于靠近院墙外的国道，沾满了灰尘。刚往里走没几步，我突然看见在一堆落叶丛中，竟然有一朵独一无二的三叶草开了三朵黄艳艳的小花。我心里莫名一阵激动，不假思索地送给他一句话，“生命的本质就在于怒放！所以不管身处何境，不管是否错过了季节，都拦不住生命怒放的本质。”孩子听了很感动，立刻拿出纸笔，把这句话记下来，小心翼翼地夹在他的课本里。他似乎已经找到了他的答案，一脸感激、和我道别，不想再占用我的时间。回到宿舍，整理着各式或含苞、或怒放的各种花草的照片，思考着所做的事情的意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不由得想起了教室里，身着妈妈亲手缝制的花腰彝族的服装、站在台上介绍自己名族文化的男孩子。
　　记得那是一次下午的分享课，我邀请学生到教室里用英语分享她们自己家乡的文化习俗。在准备过程中，有个来自石屏花腰彝族的男孩子在准备的时候向我提出了很多问题。他觉得自己的英语不好，不知道怎么去表达，要我指导他。我就到互联网上查找相关资料，找到了专门介绍花腰彝族的英文资料网站，建议他参考里面的语言和一些常用的术语表达自己想分享的内容。查找资料的过程中，我看到网站上有很多展示花腰彝族服饰的图片，忍不住打电话问他，‘有没有自己民族的衣服在身边’。他说有，而且是他妈妈亲自帮他做的。我听了特别高兴，建议他上课的时候穿着自己的民族服装到教室里，让同学听他讲解的时候可以亲眼看看衣服的特征和寓意，这样效果可能会好一些。听到我在电话里的邀请，他一口回绝了，说，‘不好意思，怕别人会笑话他’。
　　被人笑话？对呵！小学6年，中学6年，大学四年，参加工作7年，我也从来没有一次尝试或者被鼓励穿着白族服装介绍自己的文化。可我为什么要鼓励一个孩子去做我长时间没有尝试过、或者曾经害怕的事情呢？记得认识我的导师和那些活跃在TATEAL学习空间中的老师们之后，我开始思考和反省我是谁，要做什么样的人。那时候，我突然感受到了做自己的快乐和责任。于是，2008年参加TATEAL在杭州举行的年会的时候，我做了人生中第一个破天荒决定——我要穿自己的服装参加会议。当时虽然是自己做的决定，但是穿着自己的衣服，却感觉走路的步子都好像不是自己的，踩不稳。当我坚持硬着头皮走进会场的时候，讨论还没开始，看见我的人忍不住欢呼起来，夸我的衣服怎么那么漂亮。很多人还忍不住从座位上站起来，围到我身边问了我很多关于服装配饰的很多问题。后来我又主动报名参加研究生文化节，一个人穿了民族服装去表演霸王鞭。后来，我的导师不仅邀请我穿着名族服装去给她的本科生班级用英语介绍大理白族的文化，她还在自己唯一的孩子的婚礼上，邀请我穿了民族服装帮她接待外籍教师。慢慢地，无论穿民族服装与否，我学会理解和接纳了自己，民族的、以及无关民族的部分。
　　想起这些特别的经历，我决定要说服这个孩子穿自己的衣服。最后似乎经不住我的劝说，或者说屈服于对我作为他的老师的尊重或者完成课程作业的需要，他勉强答应了。然而，出乎我的意料，那天上午，当我正在满心欢喜期待着下午的分享课时，我又接到了那个男孩子的电话，告诉我，他’想了想之后，还是决定不穿了’。我听了很失望，但我不想放弃，“我陪你穿！”当时我想都没想竟然说出了这句话。“……”我似乎吓到他了。电话里一阵沉默。我继续打气，“别怕，我真的陪你穿，就这样一口说定啊！”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之后，我总算听到话筒里传来了我想要的答案。“好吧，老师。”
　　那天，为了不要迟到，我早早地穿好衣服，系好围裙，扎好腰带，戴好帽子，打算人潮不太多的时候很快赶到教室。熟料，从宿舍到教学楼的路程虽然短，从宿舍到小树林，经过食堂、操场、文源壁、畅和广场，再到教学楼，我那鲜艳的红白两色混搭的白族服装还是引起了一路的询问和侧目。一路上，喜欢问候我的叔叔阿姨，食堂做事的工作人员、学生几乎都问我同一个问题，‘是不是下午有什么表演节目？’听我说只是去上课时，他们的表情都不约而同地变成了大大的问号。那天上课的教室和学院办公室在同一楼层，三楼。上楼时我尽量小心翼翼，不想让同事或者领导看到我，生怕到时候解释不清楚。结果我还没走到三楼，就碰到了两个同事，都忍不住追问我同一个问题，“你搞什么名堂？”听到我去上课的回答，两个人不约而同露出一副要昏倒的表情。更惨的是，溜进教室前一刹那，竟然被院长逮到了，也是忍不住大声责问我究竟是何意。我一阵头皮发麻，忍不住懊悔起初不应该不同情那个男孩子的害怕。所幸，当要分享的男孩子到场的时候，他并没有让我失望：身着全是妈妈手工刺绣的黑底红领带银饰的马甲，腰际缠着妈妈亲手缝制的精致绣花腰带，比我多走了一整个校区（从新校区赶到老校区，再从老校区到教学楼）来到教室。听他用流畅的英语讲着花腰彝族的舞龙习俗、海菜清歌（石屏花彝族著名的海菜腔，一种原生态的民族唱法）以及妈妈亲手绣制的衣服的含义，我看到了同学们眼中的羡慕和尊重，也看到了孩子眼中的自豪和快乐，教室里发生的一切也让我早把下课后如何向院长解释抛诸脑后了。
　　“金花”之美
　　当我把这些教学故事分享给老师们的时候，杨小洪老师说：“发现学生有金花衣很重要。不仅要发现它们，更要帮助学生展示属于它们自己独特的美。”杨老师的鼓励和引导，不仅增强了我跟孩子们相遇、相知、和共同学习的信心。更是让我在面对外界阻力的时候，平添了许多坚持和认可自己的勇气。以至于后来领导在怪责我对教学投入的精力和产出之间没有明显的效果（四六级和专四专八过级情况）的时候，忍不住提起旧事批评我穿着“花枝招展”搞不清楚状况时，我实在没办法产生愧意，甚至觉得用来形容少数民族的服饰之美，“花枝招展”真是再恰当不过的溢美之词了。
　　2015年3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