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潮落潮涨
作品名称:空谷回声 作者:孙彩文 发布时间:2018-04-05 17:07:11 字数:5503
2014年5月27日,星期二,即将退休的我,得闲在家,面临两个写作任务:一是填表,2011年以来的任期考核;一是TATEAL的叙事研究。打开表格,查看要求:论文,13年国外两篇,收入专著,出版社Emerald与IGI不在学校评估系统的名录,只能算三级刊物。课题一个,获奖没有。服务、学科、专业、平台,没有。我有什么?上课——西方思想史、西方哲学与美学思潮、教育哲学、当代外国教育思想、越洋课程、西方文明史、英语思维。不务正业,能算工作量就不错。哦,还有教育类的海外学术会议,大会论文、特邀发言以及教育部网络课程、网络课堂、混合学习。这些成果与外语不相干,表格中没有位置,鸡蛋下在鸭窝,不算。
不觉自问,是什么让我置职称等级工资待遇于不顾,投身于那些对我没有物质回报的跨专业学术探讨?想想自己,在大学任教24年,最初十余年,对于体制内的学术要求与考核不敢有丝毫轻视怠慢。虽然填表很痛苦,一栏栏的格子,就像一个个试图囚禁精神自由的牢笼,但我不敢放弃,拼命努力,为评讲师、副教授、教授积攒业绩点。待职称拿到,觉得那条路上找不到真正的自己,有许多未知的诉求,但却没有释放心灵能量的通道。
我是理想主义者,相信课堂存在无限的可能。那些耳熟能详的研究范围、研究范式,已经不能解决自己课堂不断涌现的问题,不能探讨自己内心的困惑,更不能在实践中拓展和践履自己心灵刹那间爆发的灵感。TATEAL的叙事研究,让人直面教师生活的真实,关注内心的纠结,让自己在与他人相遇中感受生命的活力,在探求中体悟心灵无限的创造。这样的研究虽然与名与利无关,却能调动起内心美好的回忆,激起灵魂深处无限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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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月Ora来杭相聚,大家决定要正式开始TATEAL的叙事写作,我自告奋勇挑起执行编辑的任务。那天聚会回来,留下这样一段文字:
2014年4月15日,坐在电脑前,将TATEAL的故事一一调出,细细阅读。十年的岁月,久远的情怀,难忘的画面,伴着反思十年的写作冲动在脑海里一幅幅展开。人生的体验,成长的奥秘,在无限的温暖和启迪中,在TATEAL这个似有似无的平台上,绽放出多姿多彩的绚丽,让我如醉如痴。
TATEAL究竟给予我什么?让我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突破体制桎梏,无拘无束地研究、工作与生活?
忆起2001年的奇妙初遇。香港的Ora,应王之江院长之邀,前来杭州举办系列研修活动。当时的我,关注的是文学和语言学而非教育,且向来独立,并没在意这些活动。偶然机会,我走进Ora的研讨现场,一下子被学习共同体的文化氛围所吸引,交流中猛醒,知识至上的课堂对学生与教师造成极大心灵伤害:被动学习、盲从标准答案、思考能力丧失、自我意识失落。那时,我正面临课堂教学改革的重要关口,所受震惊难以言表,恨不得立刻开辟新路。但自己的摸索没有方向、没有方法、没有人指导,觉得四周都是墙壁,只能顶着内心和外在的压力在黑暗中探求。那是最为难熬的时光,磨练着意志,也积累了人生最宝贵的财富。
2004年,Ora带来讲座“教师教育者的行动研究与团队合作”。这个主题,出人意料地把背景不同、目的不同的与会者融合到了一起。坐在文一街的行政楼西大会议室,听着Ora、王之江、黄爱凤等人的叙事,感到与自己的经历强烈共振。原来我和大家一样,都是走在探索的路上,虽然地位不同,角色不同,思考问题的方法不同,但内心的困惑和纠结有太多的相似。置身在这个多视角碰撞的平台上,在开放式的对话里感悟着丰富多彩的生命叙事,我突然对人生有全新的体悟: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要在骨感的现实中不放弃自己的追求,最重要的是自我的承担。用开放的心态、坚持不懈的努力,不断的自我反思和调整,才能扛起人生的理想。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想法涉及到教师的身份认同。那些年,追随TATEAL的节奏,积极参与其中,仅仅是因为学术兴趣的共鸣,并没有涉及教师身份认同。于我,TATEAL只是学术活动的一种,人来则聚,人走则散,内心对之尚没有归属感。
直至2010年12月,我第一次走出大陆,带着三个研究生参加在香港举行的第二届东亚教师教育会议。会上,相遇Ora和Issa,还有浙江的黄爱凤、杨明蕊。在那片中西文化冲突交融了上百年的土地上,我们几个TATEAL成员的不期而遇,让我兴奋不已,第一次有了身份认同的感觉。Issa原本是浙江某大学的一位讲师,TATEAL草创之初便追随着Ora积极参与其中。后来她报考了Ora的博士生,在TATEAL的活动中,从一个积极的参与者转变为Ora的助手,肩负起协调人和研究者的双重角色。她的研究者角色为TATEAL的存在增添了一个新的维度。
几天的会议,大家发言,点评,主持,在相互支持相互鼓励中,体验着TATEAL团队真实存在的力量。会上,黄爱凤老师分享“种豆”教育叙事。她教书二十余年,深感知识至上的课堂忽视并抹杀了学生内在的生命力。她在激发自身和学生生命力的课堂探索中与TATEAL相遇,她的纠结与困惑,化为与TATEAL共同成长的动力。她充满激情的言说,凝聚着独立精神的觉醒,升华为教师自身认同和等待豆苗开花的哲思。还有Issa关于TATEAL博士论文的分享,数年经历在她的梳理下变成一个个相遇的机缘,引我回忆起自己在TATEAL走过的曲折心路。晚宴上,Ora、Issa和我坐在一起,激情策划2011年TEAEAL十周年庆典,萌发愿景:将TATEAL的故事汇编、整理、重建,与更多的教师分享心灵碰撞给我们带来的所思、所想、所得、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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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十年的心灵旅程,我时常自问,在TATEAL共同体中,我最大的收获是什么?理想吗?我有。勇气吗?我也有。是心灵相遇的碰撞!——这正是我的所缺。没有心灵与心灵相拥,我们怎能抗拒平庸对我们心灵的侵蚀和损耗?而与TATEAL相遇,改变了我生命的轨迹,让我走出心灵倦怠困境,开始学习如何将每一次相遇转化为相融与相知的机缘,收获开放、碰撞以及同行的激励。我由此体悟到,对于心灵成长,TATEAL这样的生命共同体是何等重要!难怪Ora心里一直放不下我们当年的写作愿景,每一次来内地,她都专程到杭州与我们聚会。
2014年4月14日,与Ora相聚,是半个多月前的约定。Ora从香港来电,说她4月中旬来杭,希望能与我见上一面,讨论我们当年的叙事研究之梦。我告知她我的行程安排:4月初去美国费城参加AERA年会,10日回国,直接去北京参加“飞翔者——教师勇气更新跨校叙事活动”,13日晚回杭。
放下Ora电话,我反思一个问题:TATEAL共同体的心灵相遇,是如何拓展了我个人的生命体验?感觉在TATEAL平台上觉醒的心灵,渴望在更加广阔的世界与更多的心灵相遇,而Ora的国际与国内教育界的学术联系,自然成为我走出外语学界的最初桥梁。是TATEAL的经历,让我对世界有了更多的开放,融入了更多学习研究共同体。香港的会议只是一个开始,之后于2011年至2014年间参加了ISATT两次年会,AERA的三次年会,以及“教师勇气更新”2013、2014年的活动。感恩与“教师勇气更新”发起人之一吴国珍博士的生命相遇。她也是TATEAL共同体成员,早在1997年与Ora在北京相识。2002年,她阅读了Ora推荐的帕尔默《教学勇气——漫步教师心灵》,开始着手该书的翻译,2005年10月该书中文版问世。同年12月,她专程到杭州参加TATEA工作坊。当时,我坐在大圆桌的斜对角,因视力不好,远望未看清她的容貌,后来也没有主动交流。现在想来,那时自己没有对她及译书给予足够的关注,是因为自己关注的核心还只是知识体系,而不是活生生的人。而自那时起,吴国珍博士却由译者变为行者,开始倡导教育叙事,让教师在叙事中唤醒内心的生命力量。2013年夏,我接到Ora来自香港的电话,说吴国珍教授将在上海浦东举办一次“勇气更新”会议。59岁的我,经历过许多挑战和启示,正渴望退休之后走出大学教育的体制直面基础教育,在教师教育的舞台上重构自己的生命体验。于是与吴博士开始电子邮件往来,有了“勇气更新”上海、北京会议的相遇,渐渐融入基础教育队伍,与全国各地同仁一起回归心灵探讨教育本真。所有这些会议和活动,于我而言,是TATEAL活动的自然延伸,是心灵与心灵相遇的又一平台,是心灵旅程的下一站。
4月11-13日,我在北京活动期间,陈珺来过电话,说Ora已经到了杭州,希望14日午后3点与我在黄龙洞约会。陈珺与我的毕业研究生马妮同班,攻读硕士期间她们一起参加了TATEAL的活动。2008年毕业以后,她们又在同一个学院工作,于2013、2014年先后考博进入浙江某大学学习。这次Ora来杭,接站、约会地点和相聚晚宴,具体安排都是陈珺一手操持,让我心中暗生几分佩服。
14日下午,我和陈珺见过面,问过好,沿着林荫路往里走。陈珺是个爱美的女性,几年不见,她穿着随意了许多。也许正如她自己所说,课堂教学、抚养孩子、读博,三方面的压力,让她有些分身无术。然而,即便如此,这次Ora来杭,她还是挤出大块时间,全身心投入,真的让人感动。她一如既往,快人快语,一边走一边描述她这次的安排,清亮的声音透出自信和成熟。沿着林荫道走了几十米,远远看见Ora坐在路边的一个长凳上,正拿着手机与人通话。她一身淡色夹克,一如当年的清瘦矍铄。她望见我们,挥挥手,向我们示意。走到跟前,寒暄几句,陈珺建议大家到咖啡厅就坐。Ora一听,连忙摆手:今日风清云淡,户外草长溪流,为何要坐在四壁环绕的室内,徒增几分郁闷?与Ora相处,总是这样,洗净浮华,回归素朴,少了尘世的喧哗浮躁,多了体悟自然本性的宁静。也许正是这一份质朴,让TATEAL能够在功利主义的喧嚣中沉静下来,有了面对自己本心的十年探索。那天,在分别数年后,Ora、阿珺还有我,聚集在黄龙洞草坪旁的一张长椅上,放下体制的重负,在仲春的和风与暖日中自由地分享着,探讨着——
Ora先是让我分享了费城和北京会议的体验与心得,然后讨论TATEAL叙事写作事宜。回想从2010年香港约定到2014年杭州重逢,我们TETEAL的故事已经写过好几轮。先是2011年10月下旬,Ora、Issa和我,为纪念TATEAL十周年相聚在杭州,正式开始了我们的叙事研究。黄爱凤老师带着自己的研究团队和研究生们,从金华来到杭州,再现TATEAL开放、本真、接纳、鼓舞和激励的一贯精神,让每一个与会的新朋旧友感受心灵在共同体中言说和叙事写作所带来的灵动与升华。还依稀记得10月24日晚上,大家坐在文一街灯火通明的西会议室讨论热烈。美国友人CherylCraig教授,一下飞机便风尘仆仆赶到会议室参与讨论。看着我们投入与融洽的气氛,Cheryl敏锐感觉到了TATEAL团队的中国元素。她从文化角度启发大家:每个学习共同体,都植根在自己所在的文化之中,它既从自己所在的文化中汲取滋养,又是该文化在一定历史环境中的独特表达。此语当时引发我的思考:十年,TATEAL学习共同体从中国文化土壤获得了怎样独特的韵味?TATEAL的叙事如何才能展示其学习共同体的中国元素?
回想2011年一别,许多事情发生,打乱了TATEAL叙事的写作节奏。十年火种,如果单从每年一度的聚会形式上看,2011年后进入休眠状态。但就每一个TATEAL个体来说,TATEAL精神渗透到大家的日常生活表现为教育常态。吴国珍的勇气更新,已经成了每年一度的全国性教师教育公益活动;谢萍承担了杭州市高中英语教师的名师培训;马妮在她工作的学院发起了青年教师的叙事研究。我,一直心怀当年的承诺,穿梭于国内和国际的各种学习共同体,从中汲取生命力量,积蓄智慧灵感,寻找写作突破口。
白日西下,日光渐转橘红,我们这些年的经历和梦想,随着讨论的展开,渐渐从一个个碎片汇合凝聚为整体思路:TATEAL的十年,是一个个不断相遇、相交和相知的故事。每一个故事,其起点只是一个偶然的因缘,但每个参与故事的人,怀揣一份敏感、一份灵动和一份承担,这才把当下的偶遇转化成一个心灵碰撞和旋舞的平台,让这样的相遇抚去心灵的倦怠,重构对自己、对他人、对社会的认知。我们愿意由此出发,通过叙事研究,以新的形式拓展TATEAL内在的生命纹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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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降临,我们一行三人,已经满怀讨论后的体悟和憧憬,走在通往玉泉饭店的路上,去迎接在杭的TATEAL其他成员。来到玉泉饭店二楼包厢,几位TATEAL老友,王之江、谢萍等人,在夜色中匆匆赶到。大家一一见过,握手、寒暄、坐定,没完没了的话,围着各自的教育体悟自然展开。Ora一如既往,认真听着每个人的发言,不时做些回应。窗外,夜色朦胧,华灯闪烁;屋内,谈兴聚浓。十年的故事,潮落潮涨,大家的记忆与回应渐渐凝合,而十年的承担、行动和叙事的意义,在言说中渐渐展开、明晰……
回家一路,激情难耐。在TATEAL这个共同体里,心灵的相遇是美好的,其间的开放、分享、感动和成长让人难以忘怀。TATEAL叙事,聚聚散散,形散心不散。每一个成员,心中对TATEAL始终怀着一种依恋,觉得她是自己的精神家园。虽然平时大家散布在全国各地,但是叙事的呼唤,让每个人有了回家的冲动。中国式的回家,中国式的故事,在重逢和回忆中重构我们的精神家园。我和大家一样。渴望将自己的故事讲出来,回望梳理自己成长的体悟,向在当下教育困境中挣扎的广大教师,传递一种在学习共同体中自我成长的勇气。
TATEAL叙事研究,前后十三年,潮落又潮涨。我知道,这回的著述将是一个艰难的历程,也是一次成长的挑战。我自问,在叙事中,我应该如何重新审视自己、开放自己?如何重构自己与他人与世界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