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梦在旅途
作品名称:空谷回声 作者:孙彩文 发布时间:2018-04-05 16:41:33 字数:3791
2014年4月,我乘巴士从苏州去杭州。苏州婶婶已经住进了敬老院,而杭州姨妈依然是老年大学的积极分子。巴士在高速路上奔驰,我在回想,生命一页页飞速翻过:童年的记忆,青春的往事,我生于斯长于斯的香港,一次次的回归大陆。
正当我全身心地投入多重的学术及专业角色时,我已到了退休的年龄。对于许多人,退休意味着进入一个超越俗务的人生阶段。对于我,这超越早已是一份珍贵的礼物,来自与一学习共同体十余年的同行。这个共同体给了我力量,使我找到了内在的平衡,和谐地在服务于体制的同时坚持追求其应履行的目标。
自我意识的解放和日益增长,让我获得了自由。内心的那个自我,曾经在问责制下孜孜不倦地兼顾外在的职级名衔,如今已不能承载我的真正身份,在机构壁垒之外行走,继续追寻着自己的使命。其间,多少童趣,永在旅途,自我承载!曾有一位以往的学生这样对我说过:“真正有能力的学者,可永不退休,因其能量不会局限于机构提供的职位。”
我依然在编织一个个新的梦想,我相信这些梦想都将成为现实。我看到新的世界在向我招手……
整整十年的旅途,我从未想过它能够坚持如此之久!旅程之初,我受聘为杭州某大学的荣誉教授,由此开始了我们TATEAL(教师与师范教师的行动研究)共同体的活动。每年一度,来自不同院校的教师共聚一堂,联手探索和创造学习的空间,直至举荐我的院长和聘用我的校长先后退休。
回顾这一段历程,一系列的问题在我心中萦绕:
我们是谁?
我们在这个空间学习到了什么?
我们作为个人在哪些方面发生了变化?
我们如何展示我们的所获?
对于团队建设我们有什么样的体悟?
于我而言,最让自己着迷的问题在于:是什么让TATEAL得以持续前行?是跨机构的空间所产生的独特友谊?还是TATEAL对话中每一个教师找到的精神家园?抑或是一种教师专业发展中不可或缺的文化?或许是其他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思考的因素。真是不可思议,每年一度的TATEAL聚会,不同的地点,持续的主题,更新的焦点,对新人的开放和欢迎,许多新老朋友,都是自费前来。我们经历了别人没有经历过的生命历程,因而自然产生了一个梦想:我们携手著述,梳理和理解我们共同体的故事,探讨一条不同于主流话语的教师教育和教师专业发展新路。
2011年,在这学习共同体十周年庆典的时候,我们萌发了一个愿景,用叙事的方式,探讨教师专业发展中这段不同寻常的经历。当时设想,我们将由此超越其年度聚会的形式,呈现新的存在方式。虽然俗务冗繁,岁月蹉跎,这一设想转眼就被耽搁了三年,但我们内在的那团火,依然生生不息,因为那是我们的珍爱所在,勇气所在……
“你不是说你要去杭州吗?我们就要返回苏州了!”听到司机的叫声,我猛然惊醒,原来在一路舒适的摇晃中,我已悄然入睡,沉浸在自己的梦中……
***
我匆匆起身,下了车,取了行李,拖着就往出口处走。陈珺为我提供了详细的地址描述,因为她知道我的手机没有装本地的电话卡。坦白说,我懒得麻烦,自信不会出错。瞧,陈珺站在那里,举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写有我的名字。想想就觉得有趣,我们也就三年没见,难道竟变得需要个牌牌才能相认?相见是快乐的,一个相互拥抱,虽然有点不合中国的传统,但却是出于我们的真心。本来自己打的也挺方便,但竟然有人前来接站,让我有点受宠若惊。陈珺让她丈夫一同前来,开车、停泊,都由他打理,然后是接风午餐。
陈珺一路无拘无束,说着话,一脸笑意照人;听着她的生活近况,我自然是满心欢喜。从她的叙述中可见,她承担了许多角色,既要平衡课堂教学与孩子抚养,还要兼顾博士学习任务,真是精力旺盛的年华!谈话分享,如小溪流水,汩汩不断,这是否就是我们TATEAL团队成员相处的一个特点?在相互倾听过程中,所有的细节渐渐地展开,使我们内心关注的东西变得鲜活,不是吗?陈珺,于我,属于这个团队里令人钦佩的角色,心态开放,言辞涛涛,对于自己职业追求和生活境况,总是畅所欲言。2005年我们初次相遇,如今见证她长足的进步,心里溢出满满的喜悦。
记忆闪回到过去……
荣誉教授的特权带来了一张神奇的电子卡,用它可以在校园任何一个餐厅购买早点、中餐和晚饭,可以自由地与任意数量的学习伙伴用餐。回顾过去,我越发觉得院长的这种安排妙不可言,其间的滋养让每个人身体、大脑和心灵融为一体。我们总是有那么多东西要共同探讨,没有时间闲聊、空谈。有一个晚上,其他人不能来,只有陈珺与我共进晚餐。我们的话题是我们的教育经历,我没有想到这个即将硕士毕业的年轻人竟然有开阔的视野。她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认为年轻人应该有机会到中国边远地区去工作,既可以帮助欠发达地区,也有助于自己的成长。这让我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愿景,硕士毕业后到发展中国家去服务。尽管后来我没有这样做,陈珺也没有,但我们有一种共同的理念:受教育是一种恩典,我们必须珍惜这种恩典,让自己的工作充满意义。
作为客座教授,我的访问年复一年,既与老朋友相会,也不断地结识新朋友,一批批研究生也加入其中。陈珺毕业以后,持续地参加学习共同体的活动,即使聚会的地点不在杭州。她总是认真倾听他人的发言,注重综合整理,从而发表她的声音。这认真的学习态度让我心怀好奇,关注着年轻教师成长中天性与陶冶的相互作用。
此次4月的短暂访问,陈珺主动承担,召集团队旧友聚餐。那天下午,晚饭前安排了一次与杨小洪的聚会。他好似一团烈火,通过我们断断续续的信函往来,用他的能量推动着本书的构思和写作。对于事态的进程,他抱着一种令人惊讶的超然放松,似乎不太在乎我在2011年计划的延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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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洪在预定的地点准时出现,像一股清劲的能量。我本以为他会满是疲倦,因为他上午有课,整整三个小时,且头一日刚从北京开会回来,之前还参加了北美的一个大型国际学术会议。
我与小洪初次相识,是在2001年。当时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身上的一种少有的两面性。一方面,他声音粗犷,充满激情,语言犀利;另一方面,他生活节制,需要午间小憩,方能持续工作。显然,他健康方面有些麻烦,但他对教书与学习似乎有一种不可遏制的热情。此次见到他,已非昔日之人。健康问题,似乎已经成为过去,而激情却有增无减,孜孜于教育的意义。
与小洪相比,我略微年长些,相见自然以长者自居,请他简介参加两个会议的所得。我喜欢他那清晰的概要,要点中不乏详尽的细节,好似刚看罢一场大片归来,急切与人分享其中的妙处。学者的名字一个个从他的记忆中涌出,其中不少是我所尊敬的国际友人。我惊讶于他的融会贯通,所有的观察被梳理成一个个主题,跃然于我当时的记录:混沌与复杂系统理论,叙事研究,自述研究,哲学与研究方法,脆弱与责任……他探求的热情让我想起了鲁迅所说的赤子之心。听他言说,好似阅读一篇结构严谨的论文,先是理论探讨,然后是理想和使命的建构。跨越退休的边界,似乎给了他更为开阔的空间,让他构思着一副十年的蓝图。
小洪让我惊讶之处,不仅在于他漫漫旅途之后依然活力四射,而且还有他对我的想象力的挑战。他一边阐释着他为建构教师学习空间的自我承担,我一边在想像充满抱负的各种活动将如何占满他的日程并耗尽他的精力。我开始担心,我们写书的梦将从此葬送。我忍了又忍,但还是憋不住,脱口而问:“这么说,是不是这本已经耽搁太久的书又要束之高阁,我们的合作还将是一个没有完结的梦。”
让我更为惊讶的是,小洪回应了我一个平和的笑容。他没有插话,让我继续我言辞激烈的忠告:退休之后,我们要做的不是去主导各种活动,而是支持年轻人去追寻和实现长远的价值诉求……他温和地望着我,让我内心一阵柔软,意识到自己的弱点:当我内心像蒸汽机一样爆发的时候,我就会忘却世界上还有许多重要的人,他们对于我所关注但又没有充分意识到的问题,也持有同样重要的见解……我在等待他的反驳,并准备用略微温和一些的语气坚定地重申我的立场:相互冲突的承担会危及到我们的协作。即便我们的梦真的就要破灭,我也以为我有责任及时阐明自己的观点,做最后的挽救。陈珺在一旁看着我们,没有吱声——当时的气氛紧张至极,任何语言似乎都嫌多余。小洪略顿了一下,开始发言,完全赞同我的基本观点。最后,他补充说:“正因如此,我们的书才显得如此重要,必须融入我的蓝图,为规划中的教师发展空间提供一个可以借鉴的楷模。”听了他的叙述,我顿时无语,很是尴尬,既为自己信任感的缺失,也为自己思考任务冲突的偏狭方式,而这两点正是我时时提醒自己力戒的失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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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心中,一种敬畏油然而生。这个即将实施的撰写计划,我揣在心中已经好多年了。那是2007—2009年间,我在巴黎休假,亲眼目睹了“全民教育”(EFA)国际会议。我厌倦频频听到的口号是“我们需要好的教师和更好的培训”,我希望教育的各方能够更好地理解教师真实的生活和工作。我相信我们TATEAL共同体的叙事研究将能够为国际教育话语带来一习清风……
是的,我们已经准备就绪,开始我们共同体之旅的知识建构,探求如何通过本书来分享我们的学习经历和体悟,以鼓励和激发教育同仁的在思想与心灵上的追求……
是的,进度的干扰还将继续,因为我们还肩负着其它工作任务。
是的,什么也不能阻止这个梦想的实现,梦想会因为勇气而成为真实。
我们将在种种承担中成长,学会把干扰和延误变为资源的补给。几代教育者聚集在一起,有毕业成了教师教育者的,也有即将退休的。我们的叙事改变了我们,我们也在改变我们的叙事。愿我们的读者都加入到新知的探究过程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