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宣讲

　　第一节上课
　　成为道德模范后，老程就没有时间养猪了。市里成立了道德模范宣讲团，十名道德模范要到各个机关、厂矿等部门进行巡回演讲。在宣讲之前，市精神文明办对十名道德模范进行了短期培训。
　　在开班当天，首先，由市精神文明办的陈主任做动员讲话。陈主任带了一副黑边眼镜，五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套笔挺的西服，说话很斯文，一看就是个知识分子。
　　陈主任落座后，宣讲团的负责人小吴介绍道：“这位是精神文明办的陈主任，下面大家欢迎陈主任讲话！”
　　一阵热烈的掌声过后，陈主任清了清嗓子，严肃地说：“不想占用大家更多的时间，就简单地讲两句吧。首先祝贺大家当选为富强市道德模范。大家都是各行各业的精英，有见义勇为的、有助人为乐的、有诚实守信的、有敬业奉献的、有孝老爱亲的，事迹都很感人，是我们所有人学习的榜样。在这里，我代表市精神文明办和我个人向你们致以最崇高的敬意!”说到这，陈主任站起身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十名道德模范则回敬以掌声。
　　陈主任接着讲道：“道德模范既不是名也不是利，而是至高无上的荣誉。荣誉意味着什么？荣誉意味着责任和担当。可以说，你们每个人都代表了一股正能量。既然是正能量，就要让他发扬光大，就要让他广为传播，就要让他感染和影响每一名社会成员，从而使整个社会都沉浸在团结、友爱、文明的强大氛围之中。你们就肩负着这样的使命！你们就是火炬，为他人照亮前进的路；你们就是火种，去温暖每一个寒冷孤独的灵魂；你们就是播种机，要把爱的种子撒满人间——这就是我们成立宣讲团的初衷，希望大家不辱使命，充分发扬道德模范的模范带头作用，出色地完成这次光荣而伟大的宣讲任务，向全社会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
　　讲到这，陈主任的语调拔高了很多，眼睛里放出了光芒，看得出来，他已经进入高潮了。此时，小吴率先鼓起掌来，道德模范们也随之报以热烈的掌声。陈主任则露出了志得意满的微笑，显然他对自己慷慨激昂的演讲也是非常满意的。
　　听到这，老程内心由衷地赞叹：“道德高尚的人讲话就是有水平！”
　　待掌声平息后，陈主任说：“为了提高大家的思想道德素养，我们还特地为大家请来了富强大学的周老师为大家授课。可能有人要问，我既然已经是道德模范了，怎么还要听什么道德课呢？我告诉大家，做是一回事，说是另一回事。你们做得都很好，但未必说得明白，道德既要求自律也要求律他，你们已经做到了自律，但你们接下来的任务是要通过宣讲的方式以达到律他的作用。如果连道德的基本概念都说不明白，又怎么来说服别人呢？我们的课就是要提升大家说服别人、影响别人的能力，从而达到最好的宣传效果。希望大家给予充分的理解。
　　“另外，俗话说‘身教重于言教’，在宣讲之余，我们还为大家安排了很多考察和献爱心的活动，希望通过你们的实际行动让广大人民群众感受到道德的力量，并以你们为榜样，最终实现社会整体道德素养的提升。好，我就讲到这，谢谢大家！”
　　“让我们再次以热烈的掌声感谢陈主任的精彩讲话！”小吴又一次带领大家鼓起掌来。
　　送走陈主任，小吴说：“下面，有请富强大学的周老师给大家讲课，大家欢迎！”
　　又一阵掌声过后，漂亮的女教师小周走上讲台。小周对大家说：“在座的各位都是道德高尚的人，所以我觉得我给大家讲这门课就是在班门弄斧，我应该向大家学习才对！下面，我们讲一下道德的概念，那么何为道德呢……”
　　在这堂课上，老程学到的是：道德就是大公无私，是爱国主义，是国家和民族的利益高于一切，是为人民服务，是艰苦朴素，是孝敬父母……老程默默地用这些标准对照了自己后，惭愧地低下了头。老程觉得自己自私，脑子里从来就没有国家的概念；为人民服务更谈不上了，自己每天只是在为猪服务；谈不上孝顺，父母早亡，连孝顺的机会都没有。说白了，自己就是一个什么道理都不懂的大老粗，一个只知道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农民。想到这，老程感到有点无地自容了，自己怎么可能阴差阳错地坐在这里、和一群道德高尚的人在一起？他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道德，更谈不上什么道德模范了。但有一个问题令老程百思不得其解：既然那位陈主任和这位周老师讲道德讲得头头是道，为什么他们不是道德模范呢？
　　课讲完了，接下来是自由讨论时间。首先每个人要做一下自我介绍。其他九个人都发了言，老程则安静地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听着别人讲述各自的经历和事迹，并将每个人都和自己做了对比。老程发现，这些人来自各行各业，有教师、医生、公务员、工人、商人等。于是老程越发地自卑了，在潜意识里，老程认为有体面工作和较高社会地位的人就是道德高尚的人。
　　正在发呆的时候，老程听到周老师在叫他：“这位同志，你也向大家介绍一下自己吧！”
　　缓过神来的老程挠了挠脑袋，支支吾吾地说：“大家好，我，我叫程全，是和谐村的养猪户，我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迹，就是曾经资助过一个得了白血病的小女孩，就这些。”说完，老程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周老师。
　　“完啦？”周老师笑着问。
　　老程不自然地点点头。
　　周老师说：“我想程全同志可能是太谦虚了，好，下面我们进入自由讨论，大家有什么想法可以畅所欲言。”
　　工人老冯一脸正气地首先发言：“我比较关心腐败问题，我认为现在的腐败就是少数道德素质极其低下的官员造成的。他们贪婪成性、腐化堕落、败坏社会风气，严重损害了政府形象，我认为应该毫不手软地彻底清除这群害群之马，只有清除了这些蛀虫、败类，我们的社会才能风清气正！”
　　周老师听了赞许地点点头。
　　公务员老韩说：“虽然我是国家干部，但我也恨贪官。不过我觉得更应该讨论的是贪官是怎么产生的、贪官到底是因还是果、这些人天生就是坏人吗?还是当了官之后才逐渐变坏的？！”
　　老冯提高嗓门大声说：“我认为贪官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就是坏人！”
　　商人老沈说：“因为经商，我接触了很多官员，其中一部分因为贪腐被判刑入狱，不过在我看来，多数贪官和我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很正常的人，如果我在他们的位置上，也不敢保证就不犯错误……”
　　没等老沈说完，老冯就抢着说：“那就说明你的道德素养也没高哪去！”
　　老沈一听这话，脸瞬间涨得通红，质问老冯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说话？”
　　老冯也不肯让步：“我这么说话怎么了？我看你这个道德模范就是花钱买的，你还向着贪官说话，我看你和他们就是一伙的，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老韩忙劝道：“老冯，你少说两句吧，人家老沈说得也没错！”
　　老冯瞪了老韩一眼，说：“你们当干部的有几个好东西？你的道德模范是走后门弄来的吧？”
　　老韩碰了一鼻子灰，哭笑不得地说：“我说老冯，你怎么又冲我来了，我又怎么得罪你了？”
　　这时，教师老张也参战了：“我说老冯，你有点过分了，照你这么说，这里就你一个是好人呗？”
　　老冯回击道：“哪有你说话的份？你们教师谁不收学生家长的好处？有几个为人师表的？你敢拍着胸脯说你没收过吗？”
　　老张指着老冯的鼻子，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眼看硝烟味越来越浓，周老师大声说道：“大家都冷静冷静，怎么说着说着还搞起人身攻击了？别忘了，你们可都是道德模范啊！怎么连最起码的互相尊重都做不到呢！”
　　教室瞬间安静了下来，周老师接着说：“本来今天讨论的话题挺好的，大家就不能心平气地讲话吗？”
　　道德模范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了。周老师看了看表，说：“时间也差不多了，该吃午饭了，下课吧！”
　　老程还是平生第一次看一群道德模范吵架，他说不好心里是什么滋味。
　　来到食堂，饭菜的丰盛程度一下把老程镇住了。色、香、味俱全，全部是自助餐，想吃多少吃多少。老程暗暗赞叹，不愧是大机关的食堂，比村里招待所的饭菜强多了。老程选好了饭菜，和老韩坐到了一起，正要品尝美食，老韩轻声对老程说：“你往那边看，你看老冯在干吗！”
　　老程扭头一看，只见老冯端了两个餐盘，正拼命地往盘子里夹着菜，什么菜好夹什么。瞬间，两个盘子就堆成了两座小山。旁边的人问他：“你夹这么多吃得了吗？”
　　老冯严肃地说：“吃不了带走，这么多菜，咱们不吃也得倒掉，那不是更浪费吗？”
　　老韩对老程说：“看到了吧，他如果当官，肯定是个贪官！”
　　老程会意地点点头，开始享受他的美餐。
　　下午，负责人小吴给每个人发了一套资料。老程一看，原来是讲话稿。教师老张看了一眼，说：“这挺好，人家都替我们写好了。”
　　老程看了看自己的稿子，顿时感觉浑身不自在。难道是因为稿子写得不好吗？恰恰相反，稿子写得太好了！里面充满了感人肺腑的词句，老程看着看着不禁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也许用两个字形容最恰当：肉麻！映入老程眼帘的都是这样的句子：我从小父母双亡，是个孤儿，是社会和人民养育了我，没有社会和人民的亲切关怀，就没有我的今天，所以我很早就立志要做一个道德高尚的人，用自己的无私奉献回报人民，用自己的爱心回报社会。正是这样的初衷指导着我的人生……我的人生信条就是奉献，奉献，再奉献……我是个极富同情心的人，因为自己小的时候吃过苦，知道吃苦的滋味，所以我看不得别人受苦受难，在我看来别人的困难就是我的困难，别人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所以只要有能力我一定会伸出援助之手……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每次看到妞妞苍白的小脸，我都会不自觉地落泪。我常想，如果她是自己的孩子我该怎么办？我能放任不管吗？于是我和妻子决定资助妞妞的医疗费，直至她康复……我是个嫉恶如仇的人，对社会的丑恶现象我采取的是零容忍的态度，所以我会路见不平一声吼，我曾三次与祸害百姓的犯罪分子搏斗，一次在被砍数刀的情况下，还是成功制服了歹徒，并在他人协助下将其扭送公安机关……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只要我们每个人都奉献一点爱心，我们的世界就是美好的人间……
　　老程不忍再看下去，心里想：“这写的是我吗？雷锋也不过如此吧！”
　　这时，就听老张赞叹道：“写得真好，机关的人就是有才，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高尚啊！”
　　紧接着其他人也表达了同感。老程明白了，原来都是同一个套路。这时，小吴强调道：“大家一定要把自己的讲稿多看几遍，争取把它背下来，做到心中有数，这样上台演讲时才不至于说错话。”
　　老程面露难色，问：“小吴啊，我文化水平不高，脑子也笨，稿子这么长怕背不下来啊？”
　　小吴说：“背不下来就照稿念，但绝对不能自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们的稿子都是我们为你们量身定制的，每一句话都经过了严格审核，确保不会出问题。要知道，宣讲是一项非常严肃的政治任务，说了错话谁也付不起责任，懂吗？”
　　大家听了都默默地点了点头。
　　折腾了一天，老程的脑子有点乱，他越来越厌恶自己的好人身份。以前老程总是听别人说“道德绑架”这种词，现在他似乎有了切身的体会，他感觉自己现在就被道德绑了架，他不敢想象未来四个月的宣讲生活该如何度过。
　　
　　第二节尴尬的演讲
　　今天是巡回宣讲的第一天，老程为了避免迟到，早晨六点就从家出发了。出门的时候，老程还一再叮嘱刘娟把猪喂好。老程来到市精神文明办和大家汇合后，小吴又将注意事项重新讲了一遍，她反复强调的还是不要乱讲话，要注意社会影响等等。把该交代的事都交代完之后，大家坐上大客车向目的地进发。今天的听众或者说是接受教育的对象是市公安局的干警，地点选在市公安局的大礼堂。
　　一进礼堂，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舞台上方悬挂的巨大的红色横幅，上面写着“富强市道德模范先进事迹宣讲报告会”几个大字，整个舞台被五颜六色的鲜花所包围，在舞台的中央放置了一个讲台，周边也由鲜花所点缀，观众席已经坐满了身着笔挺警服的警官们。模范们在欢快的迎宾曲的伴奏下步入会场，整个礼堂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宣讲会场所营造的气氛虽然催人奋进，令人热血澎湃，但也令老程感到窒息，对于半辈子只熟悉猪圈的老程来说，如此隆重的场面令他感到很不适应，他甚至想到了逃跑!
　　身披写有“富强市道德模范”字样的红色绶带，老程和其他九名道德模范在最前排就坐。出场的顺序早就定好了，老程是最后一个出场，这是他主动提出的请求，因为他觉得自己肯定讲不好，最后一个出场心理压力可能会小一点。虽然是最后一个上场，但老程拿着讲稿的手却因为紧张而不自觉地颤抖着。
　　在主持人致完热情洋溢的开场词后，老冯第一个上台进行宣讲，只见他从容地走上讲台，向台下的听众行了个礼，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后就开始了自己的演讲。老程在台下一边看着自己的讲稿一边听着老冯的讲演，他发现老冯的状态出奇得好。虽然老冯把讲稿放在了面前的讲台上，但他却几乎不看讲稿，语速非常快，可以用口若悬河来形容，并且还配合着十分夸张的肢体语言，引得台下时不时就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由于紧张导致的分神，老程无法集中精力听清楚老冯说的每一句话，他断断续续听到的一些语句是：时刻都以最严格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我的榜样就是铁人王进喜……作为厂先进工作者和劳动模范，一直吃苦在前，勇挑重担……坚决和恶势力和人民的敌人做斗争……无私奉献……等等。最后，老冯高举拳头，用激昂的语调吼道：“同志们，让我们高举道德的旗帜，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洁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让我们用道德的力量清除世界上所有的丑陋，低俗，邪恶！让我们用道德的力量重塑世界的秩序。这就是我们每一个道德高尚的人的最高使命！”话音刚落，台下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
　　听了老冯的演讲，不知道为什么，老程在振奋之余却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老程小声对身旁的小吴说：“没想到老冯讲得这么好！”
　　小吴压低声音回应道：“这很正常，老冯是个老演员了，他是厂里的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这种演讲他每年都要讲上几十场，你说，能不好吗？
　　正说着，老冯像英雄一样凯旋了，其他的道德模范们纷纷向他点头示意表示祝贺，老冯则颇为得意地坐回自己的位子。小吴隔着老程对坐在老程身旁的老冯说：“老冯，讲得很好，最后的那些话是你自己加上的吧？”
　　老冯的兴奋劲被小吴的问话浇灭了，他愣了一下，说：“哦，我当时太激动了，没控制住，顺嘴就说出来了，下次一定注意！”
　　小吴笑了笑，说：“不过你加得挺到位，下次还要这么说！”
　　老冯一听，紧锁的眉头又舒展开来，得意的笑容又回来了！
　　之后出场的人由于没有演讲的经验，表现得都不理想，有的忘了词，有的念错了字，有的看错了行，有的磕巴半天没说出话……总之，洋相百出。
　　最后终于轮到老程出场了。老程深吸了一口气，迈出了通向讲台的第一步。虽然距离很短，但老程感觉好像走了很长时间，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看着台下由近千名警察所构成的黑森林，老程的脑袋里一片空白，此时他感觉自己不是正在做演讲的道德模范，而是正在接受审判的罪犯。毕竟这是老程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大场面，紧张也是在所难免的。
　　站在讲台上，老程向台下听众行了个礼，动作不自然得就像个机器人，然后他把讲稿摊在讲台上，头也不抬地念了起来。虽然事先已经读了无数遍，但老程还是念得磕磕绊绊。你可能觉得老程文化水平低，所以读不流畅，但老程心里有数，他之所以读得不流畅是因为稿里的大多数所谓的好事并不是他做的，他是因为心虚所以才读不好。更要命的是台下坐的都是警察，这也严重影响了老程的情绪，因为他总担心明察秋毫的警官们会发现他在说谎。
　　虽然老程很少和警察打交道，但他很清楚在警察面前说瞎话会是什么下场。此时此刻，他才领悟到了做贼心虚的真正含义。越这么想就越读不好，越读不好心就越虚，进入了一种恶性循环之中。老程不敢往台下看，因为他觉得台下的一千双眼睛已经把他看穿了，也许在警察的眼里，他就是一个一丝不挂的小丑甚至是诈骗犯。最后，老程终于涨红了脸，无比痛苦地把稿念完了。念完最后一个字后，老程仓促地行了个礼，像刚刚做完案一样仓皇地逃离犯罪现场。虽然老程演砸了，但有素质的警官们还是礼貌性地报以掌声。但在老程看来这掌声就是对他拙劣表演的“嘲讽”。
　　狼狈地回到座位，老程就像霜打的茄子，一脸的沮丧。这次的经历对老程来说恐怕应该终身难忘了。小吴轻声安慰道：“讲得挺好，就是有点太紧张了，适应一段就好了！”
　　老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尴尬地笑了笑。
　　散场后，大家刚回到了休息室，就迫不及待地议论纷纷起来。
　　老张说：“我一上台腿肚子都转筋了，回来后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老韩说：“彼此彼此，我差点把‘此处应该有掌声’都念出来，念完‘此处’两个字才意识到！”
　　老冯鄙视地看了他们一眼，不屑地说：“如果内心坦坦荡荡，有什么好紧张的！”
　　早就厌恶老冯的老韩说：“就你坦荡，吃饭还吃两份！”
　　老冯满不在乎地说：“你懂什么，我不帮着吃，最后也得倒掉，反倒更浪费，这叫厉行节约！”
　　眼看着又要吵架，小吴忙制止道：“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这可是公安局的礼堂，你们再这么吵下去，要是传出去社会影响可就大了，到时候谁也负不了这个责任！”
　　接着，小吴对大家的表现做了总结：“今天大家表现得都很好，有点紧张也很正常，大家再接再厉，相信很快你们就会进入角色的。”
　　大家陆续向外走着，老韩和老程陪着小吴走在最后。老韩的气还没消，于是小声对小吴说：“我怎么感觉这个老冯这么讨厌呢？在他眼里别人都是王八蛋，就他一个人是好人！”
　　小吴轻声说道：“我对他的底细还是略知一二的。他这个人不是干得好而是说得好，是个自我表扬自我标榜的高手，在厂子里从来不吃亏，有好处就上，但就是因为和领导处得好，所以就一路先进生产者、劳动模范、道德模范地走过来了。”
　　“那他也没必要总是贬低别人啊！”老韩气愤地说。
　　小吴笑着说：“这就是策略，不贬低别人，怎么能凸显出他的高尚！这也不奇怪，在我们身边这种人其实还是很多的。我觉得这就是人性的一部分，在你我身上都有体现，只是程度不同而已。用两个字形容就是‘伪善’！”
　　老韩赞同道：“嗯，就是乌鸦站在猪身上，只看到别人黑看不到自己黑。”
　　小吴说：“也不能这么说，其实他也知道自己黑，但这种人很会保护和包装自己，他们很清楚，只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披上了道德的外衣，戴上道德的面具，别人看到的就是他华丽的外表，没人会想到其实他有可能比谁都黑！”
　　老韩又问：“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很多人就是喜欢披上这层外衣、戴上这个面具呢？这么活着多累呀！”
　　“为了权力和利益。”小吴不假思索地说。
　　“哦，为什么？”老韩追问道。
　　小吴说：“每个人都愿意相信道德高尚的人，一旦披上道德的外衣，他们就掌握了话语权；有了话语权，人们就更愿意相信他们，也更愿意让他们掌握权力；而有了权力自然也就有了利益。”
　　老韩用惊讶的眼神看着小吴，说：“你在正式场合总是说套话，没想到私下里还挺有思想！”
　　小吴说：“思想谈不上，不过我可是学哲学的，对一些事情总会有一些自己的想法。但我从不会轻易表达自己的想法，因为这是个很危险的东西，在历史上因言获罪的人可是大有人在，所以我才一再叮嘱你们不要乱说话，不要在自己的讲稿里随意加内容，我这么说你就理解了吧！”
　　老韩点点头，说：“这回明白了，你也是用心良苦啊！”
　　小吴说：“工作就该这样，我要对你们每一个人负责，过场要认认真真地走，最重要的是，别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一路听下来，老程好像也明白了许多。
　　
　　第三节渐入佳境
　　很快，一个月过去了，因为离家较远，老程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宣讲团给他安排的宾馆里。随着时间的推移，老程和其他人也都逐渐适应了这种生活方式。
　　现在的老程和一个月前的他相比，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现在的老程，讲演的技巧有了很大的提升，演讲的时候脸已经不红了，眼神不再游离；而是敢于看向台下的听众，讲话的音量比一个月前提高了几十个分呗，说话不再结巴，偶尔还会加上肢体的动作，使演讲更加地生动活泼，更加富有感染力。这一切的改变都源于老程开始变得越来越自信了！至于为什么变得自信，老程自己也说不清楚。在演讲的过程中，老程在影响着别人的同时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老程开始觉得演讲稿里的故事都是真实的，那些好事真是自己做的，他不再感到羞愧！
　　为了贴近群众，增强道德的感召力，老程只要有时间还要在自己的道德模范的官方主页里和网友进行互动，交流心得体会和自己的心路历程。经过宣讲的历练，老程现在的用语非常规范得体，很多网友则被老程崇高的人格和品行所折服，在网友的心目中，他俨然成了心灵导师，很多网友都成了他的粉丝。
　　主委会为了提高宣传效果，还给每个道德模范安排了电视采访。采访当天，当记者坐在自己面前、面对摄像机的时候，已经经过大风大浪的老程居然能够从容应对、侃侃而谈了！
　　记者问：“程先生，你是出于什么动机去资助小妞妞呢？”
　　老程不假思索地说：“出于一种悲悯之心吧，觉得这孩子太可怜了，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自己应该责无旁贷地伸出援助之手。”
　　记者问：“据我们了解，你的家庭条件也不是很好，资助妞妞对你的生活肯定会造成一定的影响，你觉得这么做值得吗？
　　老程斩钉截铁地说：“值！生命是无价的，只要能治好妞妞的病，挽回她的生命，花多少钱都值！”说这话的时候，老程的眼神特别坚定，看得出他是发自内心的。
　　记者问：“你还会继续资助妞妞吗？”
　　老程说：“会的，过几天我还要去医院看妞妞！”其实宣讲团早就安排了看妞妞的计划，电视台也要跟踪采访，老程说这番话主要是配合电视台的采访。
　　老程接着说：“利用这个机会，我也呼吁社会的好心人伸出援助之手，奉献你们的爱心，让我们共同帮助妞妞渡过难关！”
　　记者说：“我们媒体也会尽自己的一份力！”
　　老程露出欣慰的表情，说：“那我就先替妞妞对你们表示感谢了！”
　　记者说：“我们应该感谢你才对，因为你为我们做出了榜样啊！”
　　老程谦虚道：“感谢啥？我们这个社会本来就是一个大家庭，本来就应该互相关爱，互相帮助嘛！”
　　记者点了点头，然后换了一个话题：“你除了帮助妞妞，还帮助了很多人，比如孤寡老人和刑满释放人员等，可见你是一个非常有爱心的人，我想知道你是怎样培养出这种优秀的品质的！”
　　老程从容地答道：“出于感恩！我父母故去得早，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虽然我是孤儿，但从小就感受到了来自社会各界的爱，没有他们的无私关怀和爱护，也没有我的今天，所以我发自内心地感谢社会，感谢人民。现在，既然我有了这个能力，我就要加倍地回报社会，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把这份爱心传递下去！”
　　采访取得圆满成功。在短短的一个月时间里，老程已经由菜鸟蜕变为一位传播正能量方面的专家了！
　　随着宣讲的推进，老程也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他逐渐意识到原来自己的确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是一个道德高尚的人，他早就应该和那些低俗、浅薄、道德低下的凡夫俗子划清界限！老程开始喜欢上了自己的好人角色，同时他也觉得自己的道德模范的荣誉是实至名归的，现在如果有人喊他“老程”，而不是“程模范”的话，他反倒还真不适应了。看来，环境的力量还是非常伟大的，任何人都是环境的产物，没有人能摆脱环境的影响和束缚。你讨厌某种环境只是因为你还没真正融入这个环境，一旦你融入这个环境，你就会变成环境的一部分，你就会爱上这个环境以及环境里的人，包括自己！
　　
　　第四节再看妞妞
　　按照既定的计划，老程要在电视台工作人员以及记者的陪同下，去医院看望和慰问妞妞，这也是宣讲的重要组成部分。听说老程要去看妞妞，老马特意来到老程家，将五千块钱交给老程，说:“听说你明天要去医院看妞妞，我明天没空，你替我把这五千块钱交给王丽。妞妞得这病，作为村长，我是有责任的，这点钱就算我对孩子的一点补偿吧！”
　　老程不解地问:“妞妞得病和你有什么关系？”
　　老马面带愧色，说:“我的工作没做好，才导致村子被污染成这样；如果村子的环境没被污染，妞妞也不至于得这种病，你说和我有没有关系？!”
　　老程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将这五千块钱收了起来。
　　第二天上午，一行人簇拥着老程来到医院，老程手捧一束鲜花走在最前面，其他人则紧随其后。进到病房，工作人员马上进入工作状态。在一个大胡子导演的安排下，有架摄像机的、有负责灯光的、有布置场地的，医院的大夫则忙着将其他的病人安排到其它的病房。虽然事先已经得到了通知，但平生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的王丽还是显得不知所措。在别人都忙着布景的时候，老程则一直看着妞妞。妞妞比老程上次来的时候更瘦了，脸色也显得更加地苍白。看到这么多人在自己的身边忙来忙去，妞妞显得很胆怯，小手紧紧拽着妈妈的衣襟。
　　王丽轻声对妞妞说：“程叔叔又来看你了，电视台的叔叔阿姨也看你来了！”
　　妞妞微微坐起身，用虚弱的声音说：“程叔叔好，电视台的叔叔阿姨好！”声音很小，小到很多人根本就没听见，因为大多数人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妞妞身上，虽然妞妞是女主角！
　　一切准备就绪，导演严肃地命令道：“各部门就位！第一个镜头，老程将花献给妞妞的母亲！”
　　老程照做后，导演又吩咐道：“老程问妞妞的病情，表达对妞妞的关心！”
　　老程坐到妞妞的床边，轻轻抚摸着妞妞的头，问道：“现在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吗？”
　　妞妞微微摇了摇头。这时导演喊了一声“停”，然后他走到妞妞床前，小声对妞妞说：“妞妞，我们是在拍电视宣传片。因为程叔叔帮过你，所以程叔叔问你的时候，你要笑着点头，最好再说一句‘好多了’，好吗？”
　　妞妞懂事地点点头。导演喊：“开始！”
　　老程又问了一遍，这次妞妞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好多了，谢谢程叔叔！”
　　导演满意地向妞妞点头示意。
　　接着，导演又提醒道：“老程问妞妞的母亲还有什么困难！”
　　老程问王丽：“现在医疗费还够吗？”
　　王丽摇摇头，说：“已经欠医院不少钱了，前几天医院已经通知我们了，如果还不交钱就让我们出院了。”
　　老程刚要说话，导演又喊了一声“停”。导演对王丽说：“你不能说医院让你们出院。我刚才说了，我们是在拍宣传片，将来是要上电视的，懂吗？你就说，医院对你们很关心，虽然欠了医院一些钱，但医院还是本着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精神允许你们继续住院治疗，并且还要对医院表示感谢，明白了吗？
　　王丽低着头，说：“明白了！”
　　这时，老程不耐烦地站了起来，把导演拉到一旁，说：“导演，这也太不自然了，能不能让我们自由发挥，我怎么感觉是在演戏啊！”
　　导演看了老程一眼，说：“这本来就是演戏嘛，要不然要我这个导演干什么？再说，自由发挥不也是演戏吗？”
　　老程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说：“演戏？这怎么会是演戏呢，我是真的关心妞妞啊！”
　　导演说：“谁也没说你不关心妞妞啊，但是，戏还是要演的，剧情是我们早就设计好的；至于台词嘛，你们有一定自由发挥的空间，但不能超出我们限定好的大格。如果我认为哪个环节不妥，我会叫停，及时对你们予以纠正的！”
　　老程不情愿地说：“这成什么了？这不是在虚假宣传嘛！”
　　导演轻蔑地看了一眼老程，说：“什么不是假的？你以为你这个道德模范就是真的吗？”
　　一句话把老程将住了，老程瞪着导演，只说了一个“你”字，就无言以对了。
　　这时，和老程一起来的小吴把老程拉到一边，说：“老程，就听他们安排吧，这都是上面定的，要保证不出原则性问题，同时还要确保向社会传递一种正能量，他们也没办法！”
　　老程无奈地摇了摇头。导演在一旁说：“行了，既然明白了，我们就别浪费时间了，我一会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广告要拍呢。我们重新开始吧？”
　　老程重新进入角色，问王丽道：“现在还有什么困难吗？”
　　这次，王丽首先看了一眼导演，然后说：“现在挺好的，就是欠了医院一些钱，虽然医院没说什么，还本着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精神继续给妞妞治病，但我总觉得欠人家钱心里总不是滋味。毕竟医生们也不容易，也得过日子呀，所以，我非常感谢医院的医护人员们，他们真的非常有爱心，他们真的是白衣天使啊！”
　　王丽的话音刚落，导演在一旁对王丽竖起了大拇指。
　　接着，导演要求老程将事先准备好的两万五千元钱交给王丽。老程将钱递给王丽，说：“这是两万五千块钱，两万是我的，还有五千是马村长给的，托我交给你，说是他的一点心意，你先用着吧！”
　　王丽推辞道：“上次的一万元钱我还没还呢，你这次又拿了这么多钱，这次我说什么也不能要了，马村长的钱你也拿回去吧，你们的心意我领了！”
　　老程说：“我已经说了，这些钱就是我资助妞妞的，不用还，老马也是真心想帮你，你就收下吧！”
　　王丽眼里含着泪，说：“程哥，真是太感谢你了，你回去也替我谢谢马村长，你们都是好人啊!”
　　老程笑着说：“感谢啥，都乡里乡亲的，如果非要感谢，就让妞妞作我干女儿吧，等她病好了，长大了再孝顺我！”
　　王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说：“你是妞妞的大恩人，认你作干爹可是妞妞的福分！”
　　然后王丽对妞妞说：“从今天起，程叔叔就是你干爹，快叫干爹！”
　　妞妞轻轻地喊了一声：“干爹！”
　　老程一听妞妞喊自己干爹，心里最柔软的部分又一次被触动了，眼泪不知不觉中又充满了眼眶。
　　在戏进入高潮的一刻，导演突然大喊一声“停”，然后说：“非常好，效果比预想得要好！这个镜头顺利结束！”
　　戏虽然结束了，但老程的泪水还没结束呢。老程仍旧坐在妞妞身边，不停地抹眼泪。
　　导演看了看老程，对其他人说：“可能入戏太深了！”
　　是老程入戏太深吗？这眼泪是假的吗？不，这是从老程的心泉深处奔涌而出的至真至善的泪水。
　　过了一会，导演对老程说：“差不多了，请你先出去一下，我们要进行下一个环节！”
　　老程刚走出病房，只见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被其他人簇拥着走进病房。老程一边向病房里看，一边问小吴：“这些人是什么时候来的，他们是干什么的？”
　　小吴小声说：“那位领导是市委宣传部的林部长，十点钟准时到的，今天也是特地来看妞妞的。”
　　老程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想：大概这也是剧情的一部分吧！
　　林部长了解了妞妞的病情后，又询问了王丽的家庭情况，说了一些安慰的话，然后将一个厚厚红包交给王丽，说：“这是两万元钱，是全体市委宣传部的工作人员捐的款，你拿着吧！”
　　王丽忙说：“这可使不得，这钱我不能要！”
　　林部长笑着说：“你就收着吧，这是市委宣传部全体干部和职工的一片心意，我们都希望妞妞能尽快康复啊！”
　　王丽有些激动地说：“那就太感谢领导和同志们了！”
　　林部长说：“要感谢就感谢我们这个和谐的社会吧！”
　　送走林部长一行，小吴和其他随同老程一起来的人也都拿出二百到五百不等的钱资助给王丽。王丽流着眼泪一再向大家表示感谢。这感人的一幕幕当然都被摄像机记录了下来。
　　待人们都走了之后，老程问王丽：“小姚的事现在怎么样了？”
　　王丽说：“现在还在看守所，我没钱请律师，所以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
　　老程说：“那我帮你问问吧，估计快有结果了！”
　　王丽说：“那就麻烦程哥了！”然后又叹了口气，说，“他是个老实人，不逼到这个份上，他是绝对不会走这条路的！”
　　老程安慰道：“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往前看吧，只要妞妞能好起来，一切就都会好起来。”
　　王丽点点头，“嗯”了一声，然后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只是担心别人将来会嘲笑妞妞，说他爸爸是个盗窃犯，这会让她抬不起头的！”
　　老程说：“我觉得妞妞是个懂事的孩子，她长大了会理解她爸爸的！”
　　临走之前，老程又看了一眼妞妞，对她说：“干爹要走了，有时间我还来看你，相信我，你会好起来的，一定要配合医生的治疗哦！”
　　妞妞露出了幸福的笑容。看得出来，这笑容是发自内心的，也许有生以来，妞妞今天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么多人对她的关爱，第一次有了安全的感觉。此时，妞妞真的把老程当成了父亲！
　　一边向医院外走，老程一边对小吴说：“这两万块钱我会尽快还给你们的。”
　　小吴笑着说：“谁说让你还了？这两万块钱是从宣讲经费里出的，本来就是预算好的。”
　　老程说：“我还以为是你们垫付的呢，不过那也不能占公家便宜啊！”
　　小吴说：“你这就不明白了，你这次看妞妞，不仅代表你自己，而是代表整个社会，既然市里想要达到最好的宣传效果，就要有所投入，这两万块钱就是宣传费。你知道这次市里拨了多少宣讲经费吗？”
　　老程摇摇头。
　　小吴说：“市里拨了二百万！这些钱除了宣讲团的日常开销，比如支付你们住宾馆的费用，大部分就是花在宣传上，这叫钱要花在刀刃上！”
　　老程惊讶地说：“这么多钱啊，都够给好几个白血病患儿做骨髓移植手术了！”
　　小吴说：“这是两回事！再说，这两万块钱既资助了妞妞，又起到了宣传效果，不是挺好吗？”
　　老程说：“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不搞宣讲的话，这笔钱不就省下来了吗？不就能资助更多的困难家庭了吗？”
　　小吴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了看老程，说：“搞不搞宣讲可不是你我说了算的。而且，如果不搞宣讲，妞妞可能连这两万块钱都得不到；再说，我看这段时间你演讲的时候挺陶醉的呀，怎么看过妞妞后就又心疼起钱来了呢？”
　　一句话把老程说得哑口无言！
　　在回来的路上，老程呆呆地望着车窗外，偶尔嘴角会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因为这时他想到了自己的干女儿妞妞，这是他此行唯一的收获。突然，笑容又转变为一缕忧愁，这时他又想到了妞妞的病情，这令老程感到无比地沉重。今天真是充满戏剧性而又悲喜交加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