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盲流（20）

　　他们开了车来，而且，带了司机，但是，在离村子还有一里远的地方毛亚青就让司机停了车，她说，她居然不敢回家了，离家这么久，突然回来了，她不敢相信，觉得这只能是个梦，她不舍得太快从梦中醒来。刘志闽理解毛亚青这种心态，他更知道，毛亚青这种心态正是那句“近乡情更怯”的最到位的注释，他还知道，毛亚青以为自己一辈子也回不来的，这一刻她居然回来了，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所以，刘志闽一边在贪婪地享受这份纯净的山村之美，一边在认真体会妻子那浓浓的乡情。　　
　　毛亚青的娘家不在这个村子，小港村是她的夫家，是她和儿子丈夫一块生活了好多年的家，所以，毛亚青没让司机把他们送到毛家州的娘家去，尽管，毛家州还有她一位年近古稀的老爹和三个哥哥，但她最想看到的的是儿子，是那个阔别了十数年的儿子。　　
　　小港村几乎一点也没变，除了毛老师那栋新盖的房子，其它，和她记忆里的东西一模一样，仿佛这个村子一直在守候她这个不称职的母亲、女儿。这时，正是当昼，小港村看不见人，连几条狗也懒洋洋地各自找块有树荫的地头蜷在一团享受那份阴凉。　　
　　农贵金没有午睡的习惯，坐在东厢壁下的一条小矮凳上“啪嗒啪嗒”地抽着他的黄烟，淑华婶不在厅堂，该是在灶间熬猪食。　　
　　“伯，”农贵金被这声“伯”叫得吃了一吓，手上的黄烟筒都差点惊掉在地，抬起头看着身前这位叫自己伯的雍容女人时更是惊慌失措，连该站起来都忘了。　　
　　毛亚青是尽可能让自己朴素了的，然而，多年来城市女人的生活，早将她和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区别得远远的，她的脸相变化并不大，但农贵金仍然没能一眼认出她。　　
　　“伯，我是亚青，毛亚青，贵顺的老婆。”毛亚青轻轻地介绍自己，她的脸也红了，是惭愧的红，通过农贵金没认出她这一事，她知道，小港村已经把她给忘了，或者说，小港村不想记起这里曾有一位抛家别子的女人，所以，毛亚青不但脸红了，还有点想哭，于是，她回头看了看在禾基上等着的刘志闽。　　
　　“亚青，你是亚青，你果真是亚青，淑华，快出来，亚青回来了，快点出来。”农贵金这下越发慌了手脚，亚青的到来太突然，他压根应付不过来，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去迎待这个抛弃了农家的堂弟媳妇，因而，他只下意识想到该让妻子出来应对，连最起码的礼数也忘了。　　
　　“亚青，当真是亚青，亚青，你总算回来了……”听了丈夫的叫唤，灶间的淑华婶也慌忙走了出来，然后，在香龛壁脚下站立着，一双沾满了刚剁给猪吃的青菜的手慌乱地在自己围裙上来回揩擦着，嘴里轻轻地嘟噜着那句话。　　
　　“嫂嫂……”这是毛亚青十几年后第一次看见可以亲近的同性，再也忍不住，毛亚青冲了上来，抱住了淑华婶。　　　
　　“亚——青，你看看，你看看，我一手的猪菜哩。”淑华很快便回过了神，发现和毛亚青这样抱着一团似是有些不妥，因为她看到了丈夫眼里有点不快，所以，她抽开了身子，借手上的猪菜脱开了毛亚青的拥抱。但她没有表示出明显的冷漠，便解开围裙掸了掸手上的猪菜，边拉过一条吃饭凳过来示意毛亚青坐下去。这功夫，她也看见了候在门外禾基上的刘志闵，这下，淑华更感觉不知所措了，看了眼老公，又看了一眼毛亚青，这才支支吾吾对毛亚青问声：“婶，那个人是你带来的？”淑华往年一直是按本地习惯跟儿子也一样叫毛亚青婶的，这究竟是礼貌还是亲昵淑华自然不懂，但是，刚才突然看到毛亚青时，她唤了毛亚青的名字，像很早很早以前没嫁人时喊她一样。这会，她想起了自己是农亦奋的伯母，所以，她又改了口。　　
　　“是我男人……”毛亚青这句话低如蚊呐，回答完头也低下了。　　
　　“请他进来坐吧。”这话却是农贵金说的，语气并不热情。　　
　　“嗯，谢大伯！”毛亚青谢了声，然后朝门外唤了声，“我大伯请你进来坐哩！”　　
　　刘志闵的气质让农贵金夫妇又吃了一惊，他们没见过大官，更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个比他们县里书记都还大的官。这些年来，他们见过最大的人物是他们的乡党委书记，那时便觉着书记的气势压人，可现在，刘志闵的气质竟让他们连气都有点喘不过来。　　
　　“你们好，谢谢啊！”刘志闵冲他们夫妇微笑了一下并用标准的普通话和他们打了个招呼才在离毛亚青有几步的对面一条方凳上坐下，然后又朝他们夫妇笑了一笑，才说了句：“真是好地方啊！”这话像是对毛亚青说又像是对农贵金夫妇说的。　　
　　从刘志闵进来的那刻起，屋里的身份好似掉了个，刘志闵很自然，自然得就像是到了自己家，而农贵金他们反而显得拘束得像个第一次到亲家家里的生客，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好半天后，农贵金才对妻子说，“倒茶呀，倒茶给客人喝哇。”然后，摸摸上衣又摸摸裤袋，涨蛮劲才从裤袋里掏出一包“大红花”牌香烟，又慌慌乱乱地扯出一支，想凑到刘志闵面前请刘志闵抽根烟。　　
　　“哦，谢谢，我不会，您自个抽吧，我坐一下就成。”没等农贵金走到跟前，刘志闵忙起身谢了一声。“你们在这儿生活可真幸福！，多好的山，多好的水！”刘志闵这句话是由衷而发。　　
　　“幸福？在这里生活还幸福？”农贵金没弄懂这句话的意思，这表情有点傻。　　
　　一边听着这话的毛亚青心里却是又“咯噔”一下，因为，她就是因为在这儿生活找不到幸福感才离开这里的。好在，里间的淑华已经端了茶水出来，她赶忙迎了上去接过淑华手里的茶缸，转身又给刘志闵递了过去。　　
　　“嫂嫂，奋仔该是出去干活了吧？”走回到先前坐的位置，接过淑华的另一杯水，毛亚青这才小心翼翼地轻声问淑华。　　
　　“奋仔佬？奋仔佬早就不在小港村了，几年前就去了杭州，他可是有出息哦，当了个什么高管，还把非非他们几个也带过去挣钱了呢！”淑华这话是刘志闵进屋后的第一句话，很高昂，很自然地就把“没有你农亦奋也可以过得很好”的想法表露出来了。　　
　　“杭州？”　　
　　“杭州？”　　
　　毛亚青和刘志闵同时叫出声。毛亚青是惊讶，她死也想不到儿子居然和她在同样一个城市。刘志闵没想到这层，但他听懂了杭州这个词，而且立即想到了徐成德那一伙，所以稍有点惊讶。“你是说，奋仔去了杭州？多久了？”这话是毛亚青说的，情绪很激动。　　
　　“是呀，去好几年了，不过，非非他们还是最近几个月前跟他去的。”淑华还是不明白，毛亚青听了去杭州何以这么奇怪。　　
　　“嫂嫂，我也在杭州，我在杭州住了好多年了，怎么就有这么巧，奋儿居然也去了杭州……”毛亚青眼泪大串串滚了出来。　　
　　“你也在杭州！你真的也在杭州？”这次激动的轮到淑华了。“老倌，亚青也在杭州耶，这下好了，这下好了！”激动时，淑华婶忘记了身边还有着两位客人，只顾着向老公抒发心头的这份兴奋。　　
　　“我不聋，你这是做啥，一惊一乍的。”农贵金到底比他妻子更压得住情绪，听了这个消息还知道不能在外人面前失了礼数，一边想着控制老婆的情绪一边连连跟刘志闵赔笑，不过，他到底也兴奋，说完这句，也问了一句，“亚青，你多时去了杭州啊，这可巧了！”　　
　　“在杭州的企业做高管？在市区么？还是下沙那边？”问这话的是刘志闵，尽管刘志闵不能完全听懂毛亚青他们说的方言，但多少听懂了一点点。　　
　　“下沙？”农贵金不知道下沙是什么，有点懵。　　
　　“哦，我是说，亚青的儿子该是在一个大企业做高管，那么，在下沙经济开发区那边的可能性就大些。”刘志闵对杭州的熟悉是自然的，市区能有多少企业他十分清楚。　　
　　“我不知道，亦奋没对我们说过。我们只知道，他在杭州，在杭州的哪里他没说。”　　
　　“非非呢，非非总该对你们说过他在杭州哪个区吧？”毛亚青接了话。　　
　　“也没说……”农贵金好失落，这时他突然发现，不知道儿子的具体地址是件很憋屈的事，说了三个字，便噤了声，把眼光转向老婆。可惜，似乎淑华婶也觉得失落了，张了口，可没出声。　　
　　“就奋儿和非非吗，小港村还去了谁，总该有人知道他们的地址吧？”毛亚青这话有些急了，这会，知道她儿子确切所在比任何事都要紧了。压抑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终于回来看儿子，没想到儿子却早和她在一个城市了，这份心情可想而知有多焦急。　　
　　“有好几个，不过，好像都不知道。”农贵金的话音很低，而且，右眼跳了一跳，他赶忙把眼光投向老婆。　　
　　刘志闵听了这话，心里猛地一沉。他觉得有些不对，但是，他没表露出来。　　
　　毛亚青夫妇没在农贵金家多逗留，甚至，因为家里让农亦奋用一把大铁锁锁死了门，毛亚青连家门也没进，只在家门口站了十数分钟，便让司机送他们去了她那个叫港头村的娘家。　　
　　娘家并不客气，除了她父母见她第一眼时眼角闪了一丝兴奋的光，便再很少言语，司机从车里提下来的那些衣物食品放在他们厅堂时，他们也没表态，唯一跟热情有点关系的动作是毛亚青的父亲给刘志闵端了条饭凳，母亲给刘志闵端了碗水，其余的时间，毛亚青的母亲一直在补手上那件毛亚青唯一的哥哥做事的衣裳，中途曾瞟了毛亚青几眼，每瞟一次便轻轻叹息一声。而毛亚青的父亲一直就坐在门槛上噼噼啪啪地抽着那筒黄烟……　　
　　毛亚青的哥哥是在毛亚青进门一个小时后扛着牛犁回来的，见了妹子愣了一下，随即，把牛犁往地上一扔，走向他老妹，把她从凳子上拽了起来，然后，一脸怒色沉声说，“别在我们家丢人现眼，港头村没你这号人……”说完，看到厅堂饭桌上毛亚青买回来的东西，便又走过去一把抱起塞回毛亚青的怀里：“我们家跟你没有关系，我们也不会要你的东西，你走吧，这里没有你吃住的地！”这当儿，毛亚青的母亲几度想起身阻止儿子，然而，最终，她没起来，但又长叹了一声，这声，好长。　　
　　这一切，让刘志闵很茫然，他想不通，这个家怎么这么冰冷。但是，他也没做声，只是搂住毛亚青一步步往他们的小车边退去。　　
　　毛亚青是一脸刷白，声音也出不来，就任由刘志闵搂着，全身瘫软着由丈夫把扶着回到他们的车子里，看得在车里等的司机一头雾水。　　
　　好在，天已黑，司机估摸该是局长夫人身体不适，不想在这条件简陋的乡村过夜要赶回镇里过夜。　　
　　毛亚青夫妇果然是到镇里那家叫“龙门”的旅店里住的，第二天还在那个镇上呆了一天，毛亚青哪也没去，就在旅店里等着那位又去了小港村的司机，她必须了解到农亦奋在杭州哪个地方。可惜，下午从小港村回来的司机什么也没打听到，不过，他带回了一张照片，照片是那种用药水冲洗的彩色照，司机指了照片上那个个子稍微高点的孩子告诉毛亚青，说那就是几年前的农亦奋，农亦奋身边的是农亦非。司机还告诉毛亚青，说这是农贵金的妈妈给的，说这张照片是大前年过年时他们的全家福，农亦奋那年是离家几年后第一次回家过年，在农贵金家过的，碰巧镇上的照相师傅来小港村照相，他们就照了一张全家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