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筐篼文学*小说连载】我不是盲流（18）

八】
这是一间约有十五平的卫生间，和一般人家的卫生间不一样，这里没有用马赛克，地板是麻褐色的一种硬石材，像山里小河边一滩卵石，浴盆也显得比别人家大得多，有点像农村杀年猪的大盆，但更高更阔，木材显然也绝非凡品，木纹像梓木，色泽似红豆杉。这时，浴盆里的毛亚青正躺在温水里，缓缓地，轻轻地用自己的双手摩挲着自己的肌肤，她有点觉得回到了那个遥远山村的感觉，少女时代，她常到离家不远山脚的一处清潭里漂洗自己，那清潭不大，形状似一个放大的木勺，木勺柄处是由上而下俯冲的几注激流，力道不大不小，堪堪好，躺在水流下，能把持得住身子不往下滑溜又能感受得出力量的冲击。少女时代的毛亚青最喜欢在夏日的黄昏到那里躺上半个钟头或者更久一点，脱得光光的，尽情让那注清流拍打自己裸露的身体。那湾清潭似是独属毛亚青的，没有任何来，毛亚青可以毫无顾忌地享受山里清凉的风、享受满眼的绿，享受翠玉般的水和享受那股恰到好处力量的冲洗，回想起来，毛亚青觉得，那时，她才是最惬意的，那时，她才真正与大自然融为了一体，蓝天、白云、翠叶、清水，连风，也是甜的，她只需要享受，不需要忧虑。唯有穿好衣服后，才会又回到因物质的贫乏而产生的欲望之中。
现在，反了，毛亚青不再需要为生计犯任何愁，刘志闵会打理好所有的一切。但是，山里的那份可以毫无顾忌释放自己心身与大自然相拥的感觉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到这，毛亚青叹了口气。
“奋儿，你还好吗？”停止了掬水的动作，毛亚青盯着头顶上涂抹了晚霞图案的吊顶轻轻喊出了声。
楼下桑塔喇叭声让毛亚青停止了念想，刘志闵到家了。于是，毛亚青迅速从浴盆里起身，揩干了身子，穿好了睡袍出了卫生间。打开门，刘志闵也到了门口，像任何一个晚归回来的夜一样，毛亚青对着丈夫笑了一笑，说了声，“回来了。”然后，递拖鞋，接过他的拎包放好。接着，又取出茶叶，给丈夫沏了一杯绿茶。
今夜的刘志闵和往常有些不同，他居然没打开电视，在沙发上坐下后，就用手抱住后脑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不再吭声。
“今天好累吗？要不，我给你捶捶？”发现到丈夫的有异，毛亚青在他身边坐下后关切地问，也没等他回答，毛亚青已经轻轻在丈夫左肩上捶打起来。
“亚青，别捶了，你早点睡，我先坐一下，喝杯茶就去睡。”刘志闵伸手捉住了妻子的手放在她的膝上又闭上了眼睛。
“怎么了，不舒服么？”毛亚青更紧张了，她怀疑丈夫身体不舒服了。
“没什么，就有点累，靠一下就好！”刘志闵没跟妻子说实话，他不想让妻子感觉出自己的压力。其实，今夜，他确实有问题。
刘志闵是晚饭后被徐成德的电话邀出去的，徐成德说，实在需要刘局出点子，要他无论如何都要去“天外仙”坐一会。
天外仙的蓬莱阁大包厢里，刘志闵到时，徐成德和他几个左膀右臂已经等了一阵子，包厢里的烟雾都差点快激发消防感烟器的喷头了。不止是徐成德的一干手下，陪同的，还有天外仙几个最出名的小姐。刘志闵坐下后，徐成德立即叫他身边那个叫丝丝的小姐坐刘局身边去，丝丝是天外仙的当家品牌，不但身材脸蛋好，而且哥也唱得极好，声音有点杨钰莹的味道。
可惜，刘志闵不好这口，丝丝还没坐稳，他就对徐成德说了：“不是谈事吗，叫这么多人来干嘛？如果没事情我就走了，没空陪你们玩！”说话时一脸严肃。
徐成德只好尴尬地笑笑，然后朝丝丝挥了挥手，又朝包厢里另外几个小姐也挥了手示意她们出去。等她们出了包厢并关了门，徐成德才躬了一下腰，然后在丝丝先前坐的位置坐下，陪着笑对刘志闵说，“刘局，真有事，而且事儿挺大，所以，不得不请您的大驾屈尊到这里来一下，原本是想让您先放松一下再谈的，可您时间紧，那我就直奔主题了。”
“说吧，什么事？”刘志闵抱胸靠在柔软的沙发上侧头应了声。
“您不是说要让我那边营销公司先散吗，可是，人太多了，我想来想去也没想出怎么才能散得完。所以，想您说句话，看看还有没有不用散的法子？”徐成德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刘志闵说，眼神里有一种狐疑。
“不散，那由你呀，出了事别怨我就成！”刘志闵没起身，眼睛盯在电视墙屏幕上，电视上正放着祖海和佟铁鑫的《为了谁》，这是刘志闵以前很爱听的一首歌。
“呵呵呵呵呵，我是说，只要别散，哪怕多出点钱各方面再打点打点，怎么也比散更好做些，刘局，您看我再给你五万块，由您来帮忙怎么样？”
“徐总，你真行，你以为钱真能摆平一切么？”刘志闵的声音温度明显下降了。
“那么，再加五万，刘局，十万，十万已经不少了!”说着，徐成德向一直肃立在包厢一个角落里的阿昆招了一下手，阿昆刚忙上拉开手上那只黑色的公文包，取出一个大纸包，走上前，将纸包放在刘志闵身前的茶几上，又退了下去。“刘局，这里是十万块钱，我想，凭您的地位，稍微打点一下，我那边应该可以不用散了吧。毕竟，我那只是一个传销公司，传销算不得什么大罪吧？”徐成德补充这句话时没想先前一样堆一脸的笑。
这十万块钱让刘志闵心里动了一下，十万，的确不是个小数了，他喜欢钱，虽然他在用钱方面一直做得很严谨，不大吃大喝，也不买什么奢侈品，但是，钱，总是一样好东西，他尤其喜欢那种点钞票的感觉，所以，这几年，他的账户上已经有了一百六十多万元，刘志闵的目标是五百万，他不是一个喜欢城市气氛的人，总觉得城市生活节奏太紧张、压力太大，尤其是官场。所以，他想移民到英国农村去买一块地，在英格兰一个有山有水，民风淳朴的农村过下半辈子。中国有这种地方，但是，一个政府官员不适宜在那种地方呆，只有英国，他才可以舒适地远离尘嚣。有了五百万，他就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这十万块钱，里五百万当然还有一个距离，但是，多了这十万，离五百万不是更近得多了么。
可是，旋即，他又把目光转向了天花板。沉默了十几秒，刘志闵才又开口，说：“徐总徐总，你以为是我嫌你给我的东西不够么？我已经说的很明白，这回，情况不一样，这回严打是有针对性的，是公安部派工作组直接下来抓的，别说是我，就算是省厅的领导，也必须绝对服从工作组的建议和决定，别说你这只有十万，就是一百万，我也不敢担保能捂得住你，不错，传销不算大罪，找个人顶下进去呆个几年就没事了，可是，你很清楚你这个传销组织牵涉了多少事啊！”刘志闵说的是实话，他不敢顶风而上，杭州公安局九十年代有人落了马，早给了他们前车之鉴，这十万块钱，他不敢拿。同时，徐成德方才给钱时的脸部表情也让刘志闵心跳了一下，他感觉出，徐成德不仅仅是为这事才一下掏出十万块，这十万块，也是徐成德对他的贪心投的一块问路石。这十万块钱不好拿。一旦接上手，他这个公安局副局长的位置就彻底被他牵制了。考虑到徐成德狠毒的一面，故而，刘志闵说这番话时语气和缓了许多，他的确算得上是徐成德的一把保护伞，可是，徐成德同时也拽住了他的小辫子。这些年，徐成德给他的钱占了那一百六十万的80%。
“真的有这么严重？”这回，徐成德相信了事态的严重性，也立马清楚，传销那边必须暂时先散一下了。
“嗯，我没必要小题大做！”刘志闵应了声。
“那么，您倒是帮我出个主意，怎么一个散法，人太多太杂，这事真不好办！”
“具体怎么散，我也不知道，但我必须提醒你几点，一是要安置的小心，牵涉到其他案件的人绝不能放在公共场所；二是分散前一定要做好安排，别让他们知道这事是临时的分散，要让他们觉得这次是正式的安顿，给他们的工作也是长久的，正式性的；另外，安排到公共场所的一批人，你必须归还他们的身份证件，其它的，你自己酌情处理吧。”刘志闵的几个提醒都很到位，说的徐成德点头不迭。

刘志闵没有就此安了心，他想到的是今后，显然，自己算是被徐成德拖下了水，以他对徐成德的了解，他很清楚，徐成德这人心狠手辣翻脸无情，而且，以后他还将不断继续犯下更多罪行，一旦事发，这人绝对会出卖自己……所以，回家后，面对妻子的温柔，他一点也提不起精神来回应。现在，他在思索着退路，究竟该怎么应对实现移民理想之前出现的变故。
毛亚青没去睡，这会，她又来到了客厅，手上还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蛋花。“志闵，把这碗蛋花吃了吧，看你的样子像是虚着了，这蛋是我特地从乡下买来的土鸡蛋，吃了好！”说完，毛亚青嘘了嘘碗里的热气，捧到了刘志闵面前。
“唉，亚青，都叫你去睡，说了我没事，你这人啊!”边说刘志闵边摇摇头，但接过了妻子递过来的蛋花。
“亚青，什么时候去乡下了？”用汤瓢舀了一勺到嘴里后，刘志闵转向妻子问。
“前天，去了一趟石桥，那里有家土鸡场，可是，我看了一下，那土鸡场说是土鸡，其实根本不是，我看了下鸡爪就知道了，还是到一个鱼潭边看到了几只真正的土鸡，便求着人家卖了二十多只给我。”毛亚青边梳着头边回答丈夫。
“你能分别出土鸡洋鸡？”
“呵呵呵，你这话说的，我在农村土生土长，自己都不知道养过几窝鸡，还能分不出洋土！”
“对了，亚青，一直没问你的过去，只知道你老家在江西一个山区里，却不知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亚青，我可以问问吗？”不知怎地，这些年，刘志闵一直能忍着不追问毛亚青的过去，生怕触痛他的心事，可今晚，他突发奇想想了解一下毛亚青生活的农村环境了。
这话问得毛亚青打了一个激灵，她预感，今夜，该可以对丈夫说说自己的心事了。放下手中的头梳，毛亚青盯着窗外的月光没看丈夫，接着，流了泪。
“怎么了？唉，都是我不好，这些年都没问过你，今夜发神了，怎么就突然想起问这些事呢，不说了，不说了好不！”刘志闵看到妻子眼角流了泪，赶忙放下碗扯出一张纸巾来给毛亚青擦泪。
“志闵，不，该对你说了，这些年我一直想说，可是，你没问，我也就一直没敢说，志闵，你答应我，我说完，你别看不起我……”一把抓住刘志闵的手，毛亚青哽咽着对丈夫说。
“说吧，我不会看不起你的，我怎么会看不起呢！”刘志闵觉得很意外，妻子怎么会这么说。
“志闵，我不是个好女人，我是一个连儿子都不要的坏女人……”毛亚青开始从头叙说起她的往事，声泪俱下，好不动情，说到丈夫被倒下来的大树压死时，连刘志闵也留下了泪。
“你真傻，这些年，你应该回去看看的，你的儿子早该成家立业了吧，你都该是做奶奶的人了，唉，你呀，你真是，我会不理解么，我当初可以娶你，就一点不会忌讳你的过去呀！”听完毛亚青的述说，刘志闵很动容，他没想到，妻子竟一直藏着这么深的思恋。
“我怎么回去，我哪有脸回去！而且，虽然我知道你不在意我的过去，但你很难接受我的儿子。”毛亚青这话像是自言自语，但每一个字都很清晰，这也是真话，刘志闵一直不要孩子，这是毛亚青始终都不理解的，所以，她更不好对他提起自己的儿子。
“我懂，可是，十几年了，你把思念儿子的痛一直累积在心里，怎么能承受啊！是的，我没想过要儿子，但是，我并不排斥你的儿子啊！”刘志闵说。不要孩子，并不是他心理有什么问题，最初没要，是为了仕途的需要，他要把更多的经历放在自己的政治前途上，后来，他却被徐成德拖下了水，负罪感，使他经常陷入一种矛盾的心理状态，他决定不生儿子，怕万一有一天事发给孩子脸上蒙了羞影响他的一生。刘志闵从来就不排斥孩子，移民的理想中还有一项，他要在英国的那个农村收养一些孩子，然后看着他们安度晚年。
突然，刘志闵就做了一个决定，他要陪着妻子回到那个贫瘠的老家，他要去看看妻子的儿子，甚至可能还有妻子的孙子，“亚青，过几天，我陪你回老家，去看你的奋儿，看看生了你这么温柔体贴的女人的小港村，过完这个星期我们就去，好吗？”刘志闵这话说得斩钉截铁。
“真的，你说的是真的吗，志闵，我……”毛亚青又涌出了一串泪。

宋先进看到农亦奋出来时心都差点跳出来，农亦奋出来时不止一个人，除了他，有一个胖子，另外还有一位看上去高大魁梧的壮汉，不过，农亦奋没跟着这两个人上那辆奥迪，从奥迪的后备箱搬下来一个小纸箱，农亦奋就折了回去，然后，车子就响了，冒了一股青烟，就飞也似地开走了。今晚宋先进却是骑了一辆“木兰”轻便摩托来的，见奥迪走了，他赶忙也发动了坐骑，跟在奥迪的后面一路追了去。好在是城里，车辆都限速，宋先进跟着一点也不吃力，且戴着头盔，不用担心任何人认出他，包括农亦奋也认不出他就是那位帮农亦非看过病的宋大夫。宋先进知道，今晚的收获肯定更大。
奥迪在城战附近一家叫“天外仙”的夜总会停下了，胖子和壮汉下了车，直接进了天外仙。宋先进没跟着进去，一个人进夜总会不是事儿，他很清楚这点，何况，身上的休闲服也不适宜进夜总会这种地方。于是，锁好车，他在天外仙停车坪前的水池边坐了下来，然后打量起这座红灯闪烁的建筑。这是一座二十层的高楼，天外仙夜总会约莫占了底下的四至五层，上面是写字楼，公司名目很多，还有几家央视上榜品牌公司。从外表看，这家夜总会该不会是什么藏污纳垢的地方，但是，宋先进很清楚，这个时代，既然叫了夜总会，里面就可能什么交易都有，连政府都知道这点。政府所以允许这种场所存在，这会，宋先进不想去思考那是为什么，他现在只想把这家夜总会和韩远桥身陷的那家传销窝联系起来，传销、夜总会，这两个看起来是风马牛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概念，可韩远桥说那个传销团伙不止是传销那么简单，宋先进只能相信。眼下，明显可以看出，这个夜总会和那个传销窝是有关系的，从农亦奋对那胖子的恭敬和这个夜总会门口的几个保安见了胖子的躬腰屈膝，宋先进得出了结论，这个胖子身份很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