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筐篼文学·小说连载】我不是盲流(15)
作品名称:【筐篼文学*连载小说】我不是盲流 作者:茧庐主人 发布时间:2012-05-07 22:14:25 字数:5600
“农亦奋,昆哥找你呢,他在814房间等你,别磨叽了,快点”。门外走道里喊农亦奋的是赖子。
“哦,知道了,这就去。”一听是昆哥找,农亦奋一点也不敢耽搁,赶快应了一声,接着,他又压低了声音对结牯说了一句,“记住,一定要听我的!”
“这人怎么这样,结牯,他的话信得不?”毛仔搔了搔头问结牯。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知道?”结牯回答毛仔时没看毛仔,眼睛盯着农亦奋出去后又被锁上的门。他真不知道,从到杭州的第一天起,他就像没了一点脑子,这里的一切,没有一样是他可以理解的。隐约可辨的是农亦奋的眼神,这眼神似乎跟小港村所有人的眼神都是一样的,不带半点邪恶,有的,只是真诚。结牯不知道,这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814房间在八楼安全通道的旁边,单间,和关结牯毛仔还有韩远桥的房间一样大小,甚至连窗户都一样,也焊了粗钢筋,玻璃窗也是打不开的。也有不一样的,这间房间里有床、有条就转椅,而且,这床是又床垫的,一看就知道很松软。不过,这房间有股很刺鼻的味道,酒味、汗臭味,还有那只海绵枕头因为久未洗过晒过发出的霉味。这种味道在农亦奋他们住的通间里也有,但那空间更大,总会散了许多,所以,农亦奋还是觉得这味道很让他不舒服。
农亦奋进来时,昆哥就坐在那张旧转椅上剔他的牙,一双脚就搁在床头,一副很惬意的样子。
“昆哥,你找我?”农亦奋站在门口不敢进来。
昆哥似未听到,依然闭着眼睛很享受地继续剔他的牙,一边嘴里还嗯嗯啊啊地哼着一支农亦奋从来没听过的曲子。于是,农亦奋只得毕恭毕敬地垂首站在门外,等待着昆哥陶醉结束。良久,昆哥才回过头来,故作惭愧地“哟”了一声,然后转过椅子将身子向着了农亦奋,“来了很久了,真是,我竟没注意到,不好意思了哈!”一边朝床上摊了一下手,示意农亦奋坐床上。
“谢谢昆哥,我站在这儿就行,昆哥有事请吩咐就是。”
“坐,怎么能站着说话吶,坐坐坐。”昆哥显摆出一副难得的热情。这下,农亦奋只能走进来,在距离昆哥不到三尺的地头站住了。
“阿奋啊,其实不是我找你,是徐总要我请你帮他一个忙。”阿昆没再逼农亦奋坐,见农亦奋垂手低头的,便也不再假装客气,直接说出了叫农亦奋来这的目的。
“徐总?要我帮忙?”听说是徐总让阿昆找的,农亦奋又打了个哆嗦。阿昆就是给他灌第一次药的人,而且,阿昆第一次找他也说是徐总说的。
“是啊,不愿意么?”阿昆眼睛翻了一下。
“哪里哪里,我是不敢相信,徐总找我,我高兴还来不赢,还敢不愿意,昆哥您就饶了我吧!”农亦奋慌忙解释。
“哈哈哈哈,这回还真是徐总要你给他帮一个忙!”阿昆笑得很放肆,在这层楼,除非是徐总亲自下来,其他时间,阿昆就算是老大了。阿昆算是徐总的铁杆手下了,五年前在广东就跟了徐总,之后,徐总换了几个地方,阿昆一直都是他的贴心护卫。
“是这样,你也知道,韩远桥惹事是因为你而起的,不是你去找宋先进,他就不会疑神疑鬼最后犯了错。对不?”
“是的,那天我就想解释,可是……呵呵呵呵,桥哥性子太急,我根本就来不及说。”农亦奋的脑子想不出这里头会有什么不正常,那天他确实想跟韩远桥解释的,可是,韩远桥真的没给他解释的机会。
“就是就是,所以,亦奋呐,你得好好做个和事佬,把这误会解了,对韩远桥,徐总一直敬重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嘛,只有你,才能把这事解释清楚了。对不?呵呵呵呵。”干笑了一声,觉得刚才的话没说全,又补了一句,:“徐总不止对韩远桥这些人敬重,对这几层楼的兄弟都敬重,对吗?呵呵呵呵!”
“那是那是,徐总对大家都好,呵呵呵。”农亦奋也笑了,笑得却很勉强,笑时,他在心里问了自己一句:“对你敬重吗?”
“那,你去吧,记住,跟他解释时,一定要多说说你自己的想法,徐总对你有多好多好你全都说出来,还有,记得对他说,徐总出差还没回来,说徐总在外面听了这事发了大火,当时就打了电话回来,还说回来后要好好管教管教这些保安,要跟他道个歉!知道不!”
“哦,记下了,那,我这就去?”
“去吧,记住我刚才教你的,一定要把徐总对大家的好详细说出来。”
农亦奋推开韩远桥的门时,韩远桥坐在墙角的地上正打着盹。昨晚折腾了一夜,早上又被二疤子和赖子他们戏谑玩弄了近一个小时,着实很累了,何况这天这般热。
“桥哥。”农亦奋轻轻拍了一下韩远桥的肩膀喊了声。
“我操你妈!”刚睡得有些迷糊的韩远桥以为又是二疤子他们,一下就跟一抬头饿狼一样窜了起来。
“桥哥……”农亦奋被韩远桥这冷不丁突然窜起的用力一撞,撞了个四脚朝天。倒地时,他赶忙用手护着头再喊了声韩远桥的名字。
“怎么是你?”这下,韩远桥才看清叫醒他的是农亦奋,然后靠到了窗户上两手撑着窗台诧异地问了声。
“是徐总叫我来向您解释的。”农亦奋一边爬起一边堆着笑对韩远桥解释说。
“徐总,徐总叫你来解释?”韩远桥更不明白,在他心里,农亦奋在这一直就像一条狗一样卑微地过活,徐成德怎么会叫他来解释什么。
“您不是说我盯您的梢您才发火嘛,所以,徐总才要我来解释这回事呢!真的,真的不是我盯你的梢,当真是徐总叫我去找宋医生的,他是一片好心。”
“好心?他会有好心?”这时韩远桥已反应过来,自己本来就是以这个借口来激怒徐成德他们的,所以,他不能就此作罢,反而要进一步做大文章,以争取达到深入虎穴的目的,他声音更大了,“徐成德会有好心,他妈的他就是一个大骗子,明明规定每个人的资料绝不允许外泄的,可他先把我的资料公开了,这叫好心,他妈的他以为他是谁呀?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老子到这里来是为了挣钱,看中的就是他们的营销思路和工作制度,他妈的他却是玩噱头……”韩远桥不愧是个大记者,当农亦奋说出来这的目的时,他立马就知道,不能以盯梢这事来演戏了,他必须换个说法。
“这这这……”农亦奋哪知道韩远桥的心事,听他这一番叫嚷,早没了一点主意。
“老子不干了,跟着这伙人还不如回我的化工厂去领一份工资呢。他妈的这都叫什么呀,老板玩虚的假的,手下扮演黑社会,他妈的演警匪片呀,老子是来奔前途的,不是来受气,更不是来被黑社会欺负的。妈的逼,老子一定得走,二疤子条狗,老子不报你的仇誓不罢休。”韩远桥继续口沫横飞地大喊大叫,这阵势,不像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份子,反倒像个骂街的泼妇,这形象,看得农亦奋悄悄地皱了一下眉头。
“疤哥?桥哥,这事跟疤哥有什么关系,您还是轻点声吧,别把其他人扯了进去。”农亦奋当然不知道早上二疤子他们做了些什么,他有点慌,他已经确信韩远桥就是个书呆子,担心韩远桥会因此惹上更大麻烦,所以,他压低声音拉了拉韩远桥的一角,一边朝门看了看,还好,门是关着的,他进来后看门的就随手把门锁了,估计早上九楼巡查去了。
“你小子真是孬样,你怕什么,他们是老虎还是狼呀,老子才不怕呢,他妈的,这是社会主义国家,讲法的,他们算什么!”韩远桥有点鄙夷地看了农亦奋一眼,又说了一句,“人活着,总该有点骨气的!”韩远桥是真的鄙夷农亦奋,这么久以来,农亦奋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里,他觉得,这个从农村来的乡巴佬真活得憋屈,一点也不懂什么叫尊严和人格。因而,这话似是无意的其实却是有意的。
“骨气?”农亦奋喃喃地重复了一句,眼里突然又显出了那种经常会出现片刻的迷茫。这神色,让韩远桥觉得很不解。
“我想有骨气,可惜,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有骨气!”农亦奋迷茫的神色被另一种痛苦的眼神替代了。
“好好地活着,挺直腰杆,不亢不卑,即算是为了生存,也要堂堂正正的站直,这就是骨气!”韩远桥似换了一个人,他被农亦奋脸上的迷茫和痛苦感染了,一时忘了处境,跟农亦奋谈起了人生。
“生存,堂堂正正!”农亦奋循着墙壁滑下身子坐到了地上,盯着天花板自顾自地继续说,“我一直想堂堂正正,可是,为了生存,我从来就没有机会堂堂正正过,没有,从来没有……”韩远桥的那句堂堂正正触到了农亦奋的内心深处,是的,很小起,他就堂正不了了,生活,一直让他在弓着腰,少年时的农田劳作要让他弓着身子、做木匠活时要他随时躬下身子、在义乌那家手工作坊的小房间里需要他没日没夜地弓着身子、后来在温州钉建筑模板时还要他没完没了地弓着身,后来,为了能站直了,他来到了杭州,工作,到不需要他躬身曲膝了,然而,这个新环境里的人,更让他的腰身弓得更弯,腿,曲得更软。
农亦奋的这几句话没引起韩远桥的什么特别反应,然而,他的表情,却让韩远桥突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震撼,他从来没有在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脸上看过这种神情,这种神情,像是一只被压榨完了汁液的西瓜,乍一看,还有点西瓜本来固有的翠绿和墨绿,然而,一细看,它是干涩的、枯焦的、不但没有丝毫光泽,而且,触碰不得,否则,他立即瘪了,甚至,破了,连最后的躯壳也不再具形。
韩远桥也坐下了。
“为什么,难道,在农村不好吗?你们有力气、有可以供你们生存的农田和庄稼,在你们家乡,你完全可以活得踏踏实实。可是,你却选择了城市,这对你合适吗?”韩远桥也像农亦奋一样盯着天花板似乎是自言自语。
“城市,对你们这类人并不合适,你们要学历没学历,要特长没特长,即算是城市留住你们,你们也只能依然靠着年轻的肩膀和汗水换取并不丰盈的收获。”韩远桥见农亦奋没有回答,继续喃喃地说。
“可是,同样是靠着肩膀和汗水,城里的收入比乡下却要高出不少……”农亦奋说到这又打住了,他突然觉得其实好像不是这样,收入,如果仅仅是金钱,的确是这样,可是,收入仅仅是金钱吗?如果这收入还包括其它,那么这个收入又好像一点不高了。
“是吗?”韩远桥有些困惑了。想了想,韩远桥又问,“可是,多年以后呢?多年以后你们做不动了,你们不还得回到农村去吗?城市太拥挤,容纳不了太多的人啊!你们想过没有?”
“这个就不是我们今天有空去想的事了,其实,我们出来,本来就是为了寻求一份稳定,也可以说,我们出来就是想拼个十年几十年,然后,能在城市站稳脚跟,到老了,有个社保安享晚年;病了,有个医保,不至于眼睁睁等死……还有,我们不想我们的下一代仍然像我们一样……”农亦奋说不下去了,因为,他想起了小港村那些因为穷而不得不死去的人。
这话,让韩远桥哑了口,因为,他又看见了那个被压榨完了汁液的西瓜般的神色。而且,他突然意识到,凭他,还没有一点能力去阻止农村那些盲目流入城市的农民,他们是盲流,但是,他们不完全是盲流,他们有理想,有目的,虽然,这个理想和目的对他们而言太难!
……
农亦奋突然忆起了昆哥叫他来这里的目的,赶忙打起了精神,对韩远桥说:“桥哥,真的,我真没盯你的梢,是徐总,是徐总为了让我弟弟能找到一个放心的好医生,又能不被黑心医院宰,他才告诉我宋医师的地址的,徐总还说,他已经犯规了,叫我不要声张,桥哥,徐总真的是好心。”
“真是这样么?真是这样也不该,你也呆了这么久,总该知道,在没有说服下线加盟之前,是完全不能泄露半点风声的,我怎么知道他没有把我的下线资料告诉人,倘使被另一个人利用了,转而被他弄去了,我的前面工作岂不白做!”韩远桥也反应过来,他不能表露出他的情怀,他必须故意固执下去,要彻底激怒徐成德,然后看看徐成德下一步会把他怎么办,他有预感,徐德成一旦发现他完全没有传销利用价值后,会把他另外处理。他不知道前途如何,但他一定要赌。
“可是,可是徐总真的是好心,我也知道,下线资料不能轻易泄露,可是,他这不是……”农亦奋也说不出来了,说徐总好心他就觉得很别扭,何况,谢先生讲课时也说过:营销,必须懂得张弛松紧原则,对任何一位未攻下来之前的客户,都必须守口如瓶,严防同行乘虚而入。
韩远桥不是个大意的人,先前和农亦奋的交流只是一时真情流露,说实话,他看不起农亦奋,也看不起这里传销的每一个人,看不起他们轻易便被洗了脑一个个诱骗起自己的亲戚朋友,同时,他又能理解,这些人所以轻易被骗和骗人,都是有一定前提的。正因如此,他才觉得自己有必要揭开真相让每一个人迷途知返。对农亦奋,他隐约觉得可以找来做个帮手,从他能半夜陪着农亦非去求诊,从他这段时间里有时无意流露出的表情,他觉得可以找农亦奋帮忙,但是,另一方面,他担心农亦奋中毒太深,结果反而出卖了他。所以,他决定,继续扮演他既定的角色,于是,他又骂了起来:“你他妈的少在老子面前来这套,老子估计你已经开始伸爪子找我表弟了,还在这解释解释,你滚,你他妈的把徐成德叫来,不给老子一个说法,就退钱给老子,老子走人……”
农亦奋有些懵了,他想不通,先前和颜悦色坐在自己身边的人,脸色一变,居然这么不讲理。难道,城里人都这样谈到钱就变成禽兽么!他很想就此转身拍门催人来打开门离开这里,但是,他没法,他的任务还没完成,还有个重要的事,昆哥交待,一定要让韩远桥知道徐总是个好人。于是,他只能硬着头皮双掌合十连连跟韩远桥打拜,说:“桥哥,桥哥熄熄火,徐总不坏,他真的是个好人,我在这里这么久还不了解他吗?你看看,季总、江总、乔总,他们这几个哪个不是徐总扶起来的,现在他们个个都发了财,别墅小车样样齐全,这总没假吧。”这几个总都是这个传销团伙的成功人士,手下发展过来的下线一批又一批,着实赚了不少钱,为徐总赚了更多的钱,农亦奋到底还算机灵,把他们拿来做了现成例子。不过,说徐总是个好人,农亦奋心里总不是滋味。
“我不管,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们不就早来了年把子嘛,他妈的一年后我也能成功,他妈的,他们的智商会高的过老子。不管,你他妈的滚出去,徐成德自己不来,谁也别来了,老子就在这呆下去了,他妈的,还私设牢狱,看老子明儿不找个把记者爆他们的光,还不信就没王法了。你小子给老子滚出去,老子不想看到你……”说着,韩远桥还伸手推了一下农亦奋。
“别发火,桥哥,我走,我走还不行嘛。”见韩远桥这幅胸劲,农亦奋只得转身敲门,还好,连敲几下,终于来了人,是赖子,他开了门,听见韩远桥仍在大叫大嚷,便冲韩远桥奸笑了一下,“哟,大知识分子精神真好,看来明儿还可以玩玩。”说完,“砰”地关上了门,任由韩远桥在里面继续疯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