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筐篼文学·小说连载】我不是盲流(14)
作品名称:【筐篼文学*连载小说】我不是盲流 作者:茧庐主人 发布时间:2012-05-05 08:59:59 字数:5245
六】
农亦奋的确是留了一个电话给农贵金的,固定电话,也就是电梯口昆哥经常坐的位子前矮几上的那部。这个电话是不准打出去的,只能接,而且,接的时候肯定得有人在旁边监听,听的人可以是昆哥,也可以是二疤子或其他打手。农亦奋不得不留个电话给他贵金叔,因为淑华婶再三要过,还因为农亦奋不留也说不过去——都混得这么好了,怎么连个电话也没有!所以,农亦奋留了,但他一再交代,不是特别要紧的事情,莫打电话,这里的制度很严格,他又是高级管理必须以身作则,何况,这个公司要什么有什么,根本就不需要家里牵挂。
这几天农亦奋特别担心昆哥或谁叫他听电话,都来了这么久,他们几个就给家里打了一回电话,按说,家里该按耐不住要打过来了。故而,农亦奋特别特别怕,一旦来电了,该怎么应呢?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就在二疤子他们用铁丝拴好韩远桥的同时,昆哥喊了声:“农亦奋,电话。”喊得农亦奋浑身一惊,似大天晴突然听到了一声沉雷,震得农亦奋汗毛都竖起来了。
“喂,”农亦奋拎起听筒前还拉了一下衣襟,又在胸口拍了下,才正了正嗓音,开了腔。
“喂,是亦奋嗬,亦奋呐,是你吧?我是你淑华婶啊,你是亦奋吧?”听筒那边的淑华婶显然难得打电话,声音有点慌。
“是淑华婶啊,哟,有急事吧?说说,我听呢,刚下班,非非他们去食堂打饭吃了,有什么事跟我说,过一下我转告他们好不?”农亦奋想三句两句把话说完。
“哦,这样啊……他们好吧?”听说儿子不在身边,淑华婶突然觉得不知该说什么了。
“好啊,很好,非非都变白皙了……”农亦奋说完脸“刷”地就红了,觉得被谁搧了一嘴巴。
“好啊,好就好……那,让毛老师跟你说,他说话有条理,省电话费哩。”
农亦奋听到话筒那边毛肃清说,淑华婶,说什么呢,尽管打,话费很便宜的,”接着又听见毛肃清叫了好几个人说,那几个人都推了,说人不在,还是毛老师说好。农亦奋听出来了,孝娣、结牯、毛仔、毛必顺都有家人在身边。
“亦奋佬,好吧?”毛肃清推脱不过,最终还是当了代表,事实上,他也很想知道,他的学生农亦非跟着农亦奋现在究竟在做什么工作。
“毛老师呀,你好,我呀,还好呐,就是忙了点?”
“非非还习惯吗?对了,非非做的是什么工种呐,累吗?”毛肃清最关心的当然还是他的学生。
“非非呀,哦,他,他是包装,有点累,但不太累,不过,过段时间就可以升质检了,老板说他很不错……毛老师,还有什么事吗?我那边还有点事,没事我就先过去了,有空时我让他们打电话回来吧。”农亦奋的包装质检之类的名词还是在义乌时听过的,事实上他也不知道包装和质检有什么关系,不过总算搪塞过来了,他很怕毛肃清,生怕在这位有文化的老师面前露了马脚。
“忙呐,好!哦,等等,还要告诉你一件事,三伯他们一班人说下半年想请你回来选举。”
“三伯,选举,选什么举?”农亦奋摸不着头脑。
“选村委会主任,他们都说你能力大,有你当主任,小港村才有前途,呵呵呵呵,不过,选举不由他们几个人说了算,能不能选上鬼也不知道,当然,我也相信,这些年你在外头做得这么好,你肯回来的话,对小港村当然是个希望。呵呵呵呵,你先忙吧,不多说了,代我向他们几个问好!”
“哦,好,再见哈……”
挂了电话,农亦奋愣了一会,还是躺在竹椅上的坤哥睁开眼说了句,“什么好事呀,就把你小子弄傻了。”
“哦,没呢,是我弟的爸妈。说他们想儿子了。”农亦奋赶忙应了昆哥,接着又说了句,“对不起哈,昆哥,打扰您休息了!我先去去了哈。”赶紧回到了他的宿舍。
“谁的电话?”孝娣起先也听到了昆哥叫农亦奋接电话,但是,她没跟着去,也不想跟着他去,她还在恨农亦奋。可是,农亦奋走后,她才想到,这电话可能是小港村打来的,然后后悔死了!见农亦奋回来,几天没理他的她终于忍不住,转过身子开了口,问完这句又把头别了回去。
“我一个朋友的电话,没事。”农亦奋居然没发现孝娣又跟他说话了,这句谎话是接电话前就想到的,张口就回答了。
“你有朋友?呸,谁跟你做朋友真是瞎了眼!”孝娣又一次转过了身子并用手肘撑起了半个身子轻骂了一句,眼里露出了鄙夷,随即又侧转回先前的姿势,留给农亦奋一个阴冷的后背。
“你……”农亦奋只说了一个字就再也接不下去。
农亦奋听懂了毛肃清的话,他听懂了,因为他在小港村吹下的牛,因为他教孝娣他们撒的谎,因为小港村对城市的憧憬,他成了小港村人们心目中的能人,成了小港村的希望,三伯,他很了解三伯的个性,三伯是个敢爱敢恨的人,年轻时曾亲手宰过一个鬼子,文革时因为说社会太乱得不像样子被拖到样板戏台上狠狠地批斗过还跪了一天一夜,三伯还是个敬谁就甘心把头端下来给他当凳子坐的主,一旦他敬重上了的人,谁也别在他面前说那个人半个坏字,否则他铁定藻手捋脚跟人瞪眼珠玩命。农亦奋死都不会想到,说要选自己当村主任的竟然会是三伯,是这个从不玩虚一根筋到底的三伯!
毛肃清还有一句话也是让农亦奋心头如被八磅大锤狠狠击打了一下般震撼的,他说,“你肯回来,那就是小港村的一个希望……”农亦奋忽然好想哭。于是,他一把将那张薄毯子拉过来蒙住了自己的头,可惜,蒙住头也没用,“小港村的一个希望!”这句话成了庙里的晨钟,一遍遍回响着,直钻进他的耳鼓里、心房里,嗡嗡地响,似要震破他裹着心脏的躯壳。
“孝娣,孝娣!”
孝娣根本不理会农亦奋接连几声轻声的呼唤。
“孝娣,我想和你说几句话,行吗,我真的想跟你说说话……”这句话是农亦奋在连叫了孝娣几声没得到回应后对着天花板说的,声音比先前喊孝娣名字时还更轻,轻的只有他自己才听见。说这话时,农亦奋的眼眶里掉了一颗泪,顺着脸庞滑落到枕头上。
孝娣反而似乎听见了这句话,肩膀动了一下,但是,她最终没转身过来。
农亦奋是在结牯俩个被关了第五天后第二次去求徐成德的。
这回,昆哥还和以前一样,又得了农亦奋四包烟,幸好,这个团伙这一点是比较讲原则的,每个人的钱,除了加盟费三千七百块钱必缴,其它剩余的生活费却是由上线负责代管的,当然,上线得负责他们的吃饭和必需品。所以,农亦奋手上还有钱,农亦非他们每一个人除了三千七都有几百块钱结余,给昆哥的四包烟就是这里面的钱,农亦奋拿去买烟时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买了。
“亦奋呐,你还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啊,这点我很欣赏你!”徐成德似乎嘴里永远叼着烟,坐在大班椅里,腿搁在大班台上,语气听起来还真有几分欣赏的味道。
“徐总,我只看看他们的伤势怎么样了,迟早,我还是要回老家的,不能让人说我不仗义是不,您能不能让我去看看他们?”
“行,就冲着你这份仗义,我怎么也得让你去看看他们,法不外乎人情嘛,制度是要紧,但是,我们也不能为了严格管理制度就不管人情了。我同意了,你去看看他们吧,顺便,好好调教一下你的这几个下线,告诉他们,一个成功的企业最要紧的就是制度,一个最合格的员工,最要紧的是服从!”
“谢谢徐总,谢谢,谢谢徐总!”农亦奋差点没跪下。
“等等,对了,亦奋呐,另外三个下线情况怎么样,还习惯吗”徐总叫住准备起身的农亦奋。
“习惯了,习惯多了,这两天又去听课了,而且听得都很认真。”
“哦,那就好,你也得上紧一点对他们的教育,光听课也不行,你必须让他们开始进入状态才对,结合听课内容,跟他们多谈谈,告诉他们我们的事业是多么远大,前途是多么光明!”
“嗯,我记住了,我一定多和他们谈谈。”农亦奋连连躬身应是。
“去吧,记住,好好开导一下你那两个捣蛋的下属,告诉他们,这里的纪律是铁一样的,比部队还严格,吃点苦头,对他们没坏处!”说完,徐成德一脸正经地挥了挥手,还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管理,其实很难很难啊,到你们坐到我这个时候你们就清楚了!”
农亦奋走后,昆哥敲门走了进来。
“阿昆,韩远桥今天怎么样了?”徐成德指了指沙发示意阿昆坐下说。
阿昆没坐下,仍然束手低头站在徐总面前说,“韩远桥老实多了,就是早上一直在那乱叫骂,结果被二疤子他们修理了一顿,这大半天静了”。
“二疤子修理了韩远桥,怎么修理?”徐成德表情严肃了起来。于是,阿昆把早上二疤子他们对付韩远桥的事原原本本向徐成德介绍了个清清楚楚,当然,都是二疤子告诉他的,二疤子在汇报时把韩远桥的疯狂说得更夸张了。
“这帮蠢货,又给我惹麻烦了,对韩远桥这种有潜力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可以羞辱他的,他们可以受点皮肉之苦,但绝不肯被羞辱。这下好,要让他听话更难了,你这家伙也是,明知道这些的,也不盯紧些!你说,接下来该怎么处置他?”徐成德其实只想挫挫韩远桥的锐气,没想到二疤子添了乱。
“徐总,是我没做好,回头我好好收拾一下二疤子他们!”见徐总有了火气,昆哥的脸都变色了。
“收拾他们有个屁用,现在要做的是怎么让韩远桥消一点气。”徐总又摸出了烟。
“让农亦奋去陪陪韩远桥,这人在这里呆得有这么久了,刚带来的几个下线又出了事,让他去跟韩远桥解释解释。”很快,徐成德有了主意。
“农亦奋,他有这么大的本事?”昆哥嘴都合不拢了,他想不通韩远桥唱的是哪出。
“说你笨你就是笨,农亦奋这么久被你们折腾成了什么样子谁没看到,可是,折腾过后,他反而一下就发展了四个人,他的话当然有说服力,何况,韩远桥发飙是因为农亦奋带人去看了他表弟,解释清楚了就会好多了!”
“徐总就是徐总,这样的话,就不是我们的问题了,整件事成了韩远桥因为误会我们盯梢而违反了公司制度,对他严厉点实际是工作制度的需要!徐总真高!”昆哥真不得不服他的老板了。
“当然,你还要教农亦奋一下”。徐德成仔细地交代了阿昆应该教农亦奋说些什么。
农亦奋在结牯和毛仔面前遭到了和孝娣给他一样的冷落,推门一进去,一看是农亦奋,结牯立即就讽上了,“结牯,赶快起来迎迎我们的大恩人哦,你都几千块钱一个月了,还不得谢谢!”
“什么大恩人,我看,他就是一个骗子!”毛仔可不懂什么冷嘲热讽,听了结牯一说,他立马就火了,一下就从地上爬了起来,拎住了农亦奋的衣领,“我的钱呢,把我的钱还给我,你这个骗子,我……我操你妈!”骂完,毛仔用劲一搡,把农亦奋推到在地。
“算了,毛仔,钱要叫他还给我们,现在更要紧的要他把我们送出去,这个鬼地方,我一天也不想呆!”结牯总算要理智些,知道现在发火也没多大用场。
“结牯,毛仔,我我,我……”农亦奋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
“我,你娘的头,你这个狗操的,骗我们到这里来,怪不得你死早爷老娘……”毛仔是个只知道用力气做事的人,骂人也不管伤得人家多深。这一骂,连结牯都有些不忍。
农亦奋自然更被骂得心如刀割,在小港村,从来没有人会欺负他,更没有人会这么毒骂他,然而,短短十天不到,他连接两次被小港村人骂“死早了爷娘”。小港村人也会相骂,但很少往人爷娘身上骂,何况是真的早死了的父亲和离去了的母亲,这是农亦奋最伤心的事呀。所以,他再一次流泪了。
“对不起,结牯,对不起,毛仔!我是骗子,对不起你们,别说骂,你们就是打我也应该……”农亦奋这话是哽咽着说出来的。
“唉,算了,毛仔,还是想想怎么离开这里吧!”结牯看到了眼前的农亦奋这幅样子,再也讥讽不起来。
“伤,你们的伤怎么样了?”农亦奋爬起来捡起刚刚跌倒时一并撒手的一袋肉包子,走到结牯身边蹲下了,边说,他边打开塑料袋,拿出里面热腾腾的包子递给了结牯。这袋包子是他得到徐成德允许来探视结牯他们后,以最快的速度到楼下买来的。
结牯看了看包子,然后用手推了推,“没什么事!”
农亦奋又站起来转身把包子递给毛仔,毛仔犹豫了一下,想了想,抢过了农亦奋手中的塑料袋,顺手就拿出一只交给了结牯,“买包子的钱本来就是我们的,客气什么!”说着,又拿出一只往嘴里塞。眼睛,仍是看都不看农亦奋一眼。
农亦奋轻移脚步往后退了几步,朝门外看了一眼,见没人,又迅速回到结牯身边,压低了声音说,“结牯,这几日小心养好伤,千万别再惹了那班人,好了后,再做逃出去的打算。”
“逃,你为什么要说逃,你不是很自由吗?怎么要逃?”结牯不明白。
“你们不知道,我现在也说不清楚,你只要知道,要出去,只能是逃了!这还是你们才有机会,而我,连逃都不可能了,我回不去了!”农亦奋说到这里心里又是一酸,他想起了那种一天也不能歇的药,他知道,自己的这辈子是彻底完了。
“你回不去,骗鬼呀,好手好脚的,谁拦你,你不是每天都要下楼去吗,哪里要逃,你这个狗操的哄鬼。”毛仔又想起火。
“算了,求求你们,再相信我一次,这回,我真的没骗你们,我承认,这里就是传销,我不该骗你们来的,真的,请你们相信,骗人的人是没好下场的,我已经得到了惩罚……”农亦奋说到这里又觉得特别悲凉,他是受到了惩罚,可是,这惩罚先于他骗人,他是被骗时就开始被惩罚了。于是,他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好苦好苦,苦得结牯心都颤动了一下,连毛仔也听出了这话很不是滋味。
“记住我的话,在没有逃出去之前,你们一定要像我们小港村的牛一样顺从,千万不能由着自己的脾气,否则,日后连逃都没有可能!”农亦奋一眼哀求。继续说了句,“不要急,你们可能暂时还要被关几天,就当是养伤吧,挨关的,不是你们两个,经常有人挨关的,还有人……”农亦奋没继续说下去,因为他没说完的是“还有人不见了!”他不能再说。于是,他捂住了嘴,同时,背后又出了冷汗,他不敢想象有朝一日眼前的这两位兄弟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