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狗财七岁了，到了上学的年龄了。自更和枣花就商量着准备让狗财去上学。枣花给狗财缝了一个花书包，书包是用碎布片拼凑在一起缝成的。狗财一听要去上学，就站在墙角嘟着嘴说：“我不去，我不去。”狗财是闲学校里的孩子太多，他就喜欢自己一个人玩。枣花拉过狗财说；“我娃要乖乖去上学，要好好学习，不好好学习，就跟你大一样没本事，整天在北塬地里刨土疙瘩，黑水汗流地也弄不了几个钱，将来连媳妇都娶不到。”正坐在院子石头上抽烟的自更一下子站了起来，歪着头指了一下枣花说：“你是骚轻哩，我怎么没出息了，咱们是么吃的还是么穿的。我看你就不是个好东西，一天就不给娃说一句好话。你再这样一天给娃胡说，这学干脆就别上了。”这一下子枣花就像被点着的炮仗，说：“你说不上就不上了，你以为你是老天爷呀！”自更一下子还愣住了。枣花还重来没有翻过嘴呀！顿时，整个院子就硝烟弥漫了。狗财对这种争吵根本就不去理会，他将书包从肩上卸下来放在炕边上，自己一个人就跑到后院里玩去了。他知道，过一会院子里自然就安静了。
　　第二天，自更还是带着狗财去村子东边的小学报了名，报名费、课本费、本子费等等加起来是十五块钱。自更交完钱转身就走了。狗财和洁丽在一个班，班主任老师是个女老师姓张，也是隔壁村里的。上课的铃声还在响着，年岁稍大的张老师捧着点名册、教案、书本、粉笔盒，提前站在教室门口等着。学生们兴高采烈地唱着歌儿，迎接自己的新老师。狗财已经进入教室，在班长一声“起立”过后，张老师用严肃的眼光巡视教室一周，看同学们是不是站立整齐，是不是还有人在搞小动作，然后规规矩矩地还了同学们一个鞠躬礼。班长一声“坐下”过后，教室里立即安静下来，而且是一种特别严肃的安静，是一种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响声的安静。
　　张老师拿起手里的花名册，说，我现在开始点名，我叫到谁名字，谁就答到。“洁丽……”，“到”。赵狗财，张老师迟疑了一下，心想，咋有这么个名字，见没人回答，张老师有叫了一边。这时班上的同学都开始笑了，就连洁丽也笑了。“到！”坐在中间靠墙的狗财站起来说。
　　“你叫赵狗财？”老师微笑着地问。
　　“嗯嗯！我妈都这么叫我，我们村人也这么叫我，这是我大给我起的名字，不信，你就问洁丽。”狗财大声而又肯定地说。老师笑了，示意狗财坐下，一旁的洁丽红着脸，低着头也再偷笑。
　　“要生就生个带把的，千万莫要生个亲家的。”这是德才老汉生前经常自更念叨的一句话。自更终归没有辜负德才的叮嘱。但是，狗财出生不到两个月，德才老汉就去世了，也算是含笑九泉了。狗财今年七岁了，德才老汉也就去世了七年了。所以，自更给狗财上户口的是，家里的户口本上多了一个人，也少了一个人。户口登记的人把狗财的名字写了上去，同时也把德才的名字删了去。狗财去学校没几天，就开始逃学了。总是在去学校的中途就独自一人拐弯去了村后的土壕里，不是上树掏鸟，就是找块凉爽的地方睡觉。学校里的老师来家里说了很多次，每次都是自更把狗财捶一顿了事。自更打狗财也不避开老师，老师看见自更把狗财打的吱哩哇啦乱叫，心里也有点害怕了。慢慢的老师也就不敢再去狗财家说了。
　　狗财读到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一天语文课上，张老师先将课文范读一遍，他的标准的普通话，饱含感情的有声有色的朗读，音韵铿锵及富有抑扬顿挫节奏感的表达，立即把同学们紧紧地吸引住了。然后他让同学一段一段地朗读课文，轮到狗财了，狗财站起来，才读了一段，突然就不出声了，老师问，狗财，你咋了？狗财回答到，我咽气里。张老师一愣，吭哧一声笑了，然后大家都跟着笑了，原来狗财把“换气”说成了“咽气”。课后这就被笑话一样传遍了整个校园，又传进了自更的耳朵。自更把狗财狠狠地骂了一顿了，时间过了不久，狗财也就不上学去了，整天呆在家里。狗财年龄不大，而且身体单薄，在家只能帮自更干一点零碎活。但是，狗财却变的越来越懒惰了。而且，脑子里的歪点子还很多，不是给东家羊圈里扔鞭炮，把羊吓的挣脱了缰绳满巷道跑。就是把西家的鸡撵的飞上屋顶，咋叫也不下来。玉米快成熟的时候，狗财一个人偷了一盒火柴跑到人家玉米地里掰几个玉米棒子，然后找一些干柴在地头点着，将玉米放在上面烤着吃，吃的黑嘴乌眼的，有时趴到地上用嘴吹火，突然一股子火苗起来，来不及躲闪头发被烧焦一撮。谁家地里的西瓜不见了，谁家地里的香瓜不见了，凡是能吃嘴的不见了，或是被糟蹋的满地乱扔，人们就不用想，一定是狗财干的，因为村里其他的孩子都在上学，只有狗财一个人在村子前后溜达。
　　狗财的行为已经惹的四邻怨声载道了。每次有邻居找到狗财家里说理的时候，狗财就被自更打的哇哇的哭，要么就提个棍把狗财撵的满巷道跑。后来，自更捶狗财好像已经成习惯了，日子不顺当也打，狗财做错事了也打。但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狗财成了自更的出气包。自更打狗的时候，真的是下狠手里，随手摸住啥就拿啥打，狠狠的打在狗财身上，有时候邻居们都看的心惊肉战，感觉狗财好可怜，连忙上去拉住自更，只要自更一停住手，人们就赶紧走了。所以，狗财一听自更的喊声心里就有点害怕了。但是，狗财却不怕枣花，有时还跟枣花顶嘴。
　　狗财整天东瞅西看的在村里游荡，惹得四邻不安。但是，毕竟狗财还是个孩子，也干不了啥重活。晚上睡在炕上，枣花对自更说：“狗财这样下去也不行呀！咋说也得认得两个字，长到二十几岁，他也好出门去谋个生活呀！就是出去下苦力，至少也要认识几个字，要不连回家的车站都找不到，出去还回不来了。”自更沉思着说：“学校他也不去呀！要不行，我就教他读唐诗，背唐诗，过去那文人我看也就会写个唐诗，像李白、杜甫……”。枣花笑着说：“哎呀！你还知道李白呀！那背一首唐诗我听一下。”自更的嘴蠕动了半天，没想起一句唐诗，就说：“时间太长了，我都忘记了。”枣花又有点为难地说：“咳，我也只上了小学三年级，也认不得几个字，要不我能嫁给你。”自更翻了个身说：“你再别修你先人了，就你这货，除了我谁要你，一天吃的多的跟猪一样，谁家能养活起你。”枣花用手朝自更头上拍一下说：“去你妈的×，就你这样的我嫁给你都后悔了，那时候要不是我大一天说你多好多好，我才不嫁给你呢。”
　　自更又说：“其实，唐诗也不难，我会查字典，不行咱就热蒸现卖。”
　　枣花笑了一下说：“行，那就照你说的办，反正我啥也不会，你娃你教吧。
　　第二天，自更从柜子里翻出来一本《唐诗三百首》和一本《新华字典》，《唐诗三百首》的封皮已经烂了，里面很多页都被撕掉了。这还是德才老汉不知道从哪里捡的。《新华字典》是自更上学的时候买的，字典买来没用几天，自更就辍学不去了。原因是学校里有人经常欺负自更，德才老汉心疼他这个独苗，就不让上学去了。那个年代，上学似乎都是可有可无的事情，种地打粮食吃饱饭才是正事。人们对子女的最大期望都是接过自己手里的几亩薄地继续耕耘，向往天边的生活那只是偶尔的一个闪念而已。自更把书翻开说：“我大小时候就照着这本书给我教的，那时候，我记性可好了，一天能背三首哩。”自更挑选出几首浅显易懂的唐诗，里面的字他全都能认识。
　　自更就把狗财叫到跟前，让狗财坐在早已放好的小凳子上。他自己站着，就像私塾的先生一样，自己读一句，让狗财跟着读一句。但是，狗财对读唐诗是毫无兴趣，总是注意力不集中，不是瞅瞅房梁上的燕子，就是朝门口看有没有人进来。此时此刻，狗财最希望赶紧来个人，或者有人把自更叫走，自己就解脱了。狗财实在受不了自更那难闻的口臭和五音不全的嗓音了。自更拧了一下狗财的耳朵，呵斥道：“你好好跟着我读，不要四处乱看。”狗财翻着眼看了一下自更，又坐直了。自更又继续读：“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狗财也跟着读了一遍。但是，狗财总是把“疑”读成“姨”。自更纠正了几遍也没有纠正过来，就朝狗财尻子上踢了一脚，说：“是‘疑’不是‘姨’，你是想你姨了吗？”狗财说：“我没有姨呀！”自更拿书朝狗财头上狠狠拍了一下，说：“你看着你这怂式子，一天说怪话咋这么多的。”
　　几遍过后，狗财还是记不住，自更也有点不耐烦了。自更就说：狗财，大给你提一个问题，《静夜思》的作者李白究竟是一个勤快的人，还是一个懒惰的人？狗财稍一迟疑，说：“李白？我么见过，不知道呀！”自更噗嗤的给笑了起来，狗财也跟着笑了一下。自更立马收住笑容，拿书朝狗财头上拍了一下，说：“我也没见过李白。你再胡说，我打死你。”狗财便不吭声了，低着头嘴里吞吞吐吐说：“李白是一个勤快的人了”。自更问：“为啥？”狗财说：“我那天去我外爷家还看见李白拉着架子车，在村口的土壕里给他家的牛圈里拉干土了，他还把他家老黄牛身上的粪刷的干干净净……”。自更瞪着眼看着狗财自己也有点蒙圈了，以为狗财发烧说胡话了，连忙用手在狗财额头上摸了一下，这孩子不发烧呀。其实，狗财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想到了他外爷家隔壁养牛的李白。每次狗财去外爷家的时候，这个李白总是故意挡住狗财的去路，不让从他家门口通过，逼着狗财李白舅，李白舅地叫着。
　　突然，狗财问自更：“大，你说这首诗说的啥意思？”自更想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眼睛瓷瓷地盯着狗财说：“你不是看见李白给他家的老黄牛刷粪么？你去问李白呀！”说着，扬起书又在狗财头上拍了一下。其实，自更也不清楚这首诗是啥意思，自己似乎知道，但是又说不出来。这时候，枣花从外面进来了，听见了自更的话，说：“你俩再别亏先人了，还李白，咋不李黑呢。”自更又朝枣花说：“你个婆娘，懂个锤子，你能，你来教呀！都不看你生下这啥货色。”枣花反驳着说：“不管啥货，都是你老赵家的种，种子不好就不要怨土地不肥沃。”自更有点生气了，说：“你个死婆娘，种子撒到盐碱地能长出来吗？”枣花瞪了一眼又说：“种的是谁撒的？你自己非把种子撒到盐碱地里，这能怪谁。”自更一时语塞，再也没说话。这时候，枣花快步走过来一把抢过自更手里的书，转身往厨房走去，嘴里说着：“把这书赶紧塞到灶火烧了去！叫隔壁人听见了丢人现眼的，你们老赵家是黄鼠狼下崽，一窝不如一窝呀。”自更刚想骂枣花，枣花就进了厨房，他也就没骂出来，便转身准备叫狗财和他去后院打扫猪圈，这才发现狗财也已经不见了。原来狗财在自更和枣花吵架的间隙已经溜出大门，又跑到村口的碳渣壕里玩去了。就这样，狗财也不再背诵唐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