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浪子回头

　　费宁跟尤厂长预约，有点事找他谈谈。其时，尤厂长脸上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冷漠得连个应答都没施舍，只是哼了一声，就快步离去。这分明是给他提了个醒，不欢迎。领导对他感冒，还谈得下去吗？然而，既然预约了，便不能失信，至于能否谈拢，就不去管它了。
　　下午两点左右，费宁到厂长室去。厂长室在后座三楼，这里清幽寂静，一般无人过往。费宁朝里面张望，尤厂长正凝神看文件，偌大的一间房，仅一个人办公，仿佛火柴盒内只放了一根火柴，越发显得空旷寂寥。令他感慨的是，他进厂也有不少年头了，厂里的各部门各旮旯都转悠过，唯独厂长办公的地方，已记不清是个啥样儿。其时，费宁出于礼貌，在门前放轻了脚步，进厂长室时，先轻咳一声，又整了一下衣襟，然后才跨进去。
　　“尤厂长，您好！”费宁彬彬有礼，亲热得像团火。
　　“是你，干什么？”尤厂长抬眼看去，冷傲得像块冰。
　　“尤厂长，我可以坐下说话吗？”费宁昂然挺立的站姿，仿佛士兵的标准立正。
　　“你想坐就坐吧，说话从简，不要超过五分钟。”尤厂长没拿正眼看他，目光依旧落在文件上。
　　“是！”费宁从衣袋内掏出张皱巴巴的信纸，递到尤厂长目光可及处，然后就坐在对面的软椅上，叙述诉求道，“尤厂长，我来找领导，是想问一下分房的事情。我己经打过四次报告，都是请胡主任转给您的。时间过去一年多，至今没有个回应，我又打了个报告，请领导给个答复。”
　　“嗷？你又打了个报告？还请领导给个答复……”尤厂长满脸不屑，摊开费宁的报告，把目光移到信纸上。见这个报告字虽不多，纸质也皱巴巴的，字却是写得笔走龙蛇，文也堪称字字珠玑，如果不加挑剔，算得上是件书法作品。尤厂长在大学里，学过建筑美术，对书画特别爱好，想费宁打了四次报告，自己一次都没有看到，大概因他找小根的岔，全被福祥贪污了。不过不能这么说，那样会牵连大表哥，但毕竟是个爱才的人，还是忍不住问了句：“这报告是你写的？”
　　“是呀，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有，我随便问向。你打了四次报告，希望给个答复，好，我现在就答复你。据我所知，你们家连小孩就三个人，有一楼一底还不够，你是多大干部？想要多大的房？”尤厂长虽是个明理的人，也知道他够分房条件，但想到他狂妄自大，屡屡挑起事端，成了厂里的刺头；更鄙视他自轻自贱，投靠吕焘山和自己作对，是可忍孰不可忍，决心打压他几句。
　　“尤厂长，如果你不带偏见，应该记得我们家不是三个人，而是四个人；不是两个人带个小孩，而是三代同堂；不是有无条件分房，而是厂里早就确认的困难户，我母亲因为家里挤不下，才暂时寄住到女儿家。至于一楼一底，总共三十六个平方，按厂里人均标准，早就应该解决。只是由于你以权谋私，只顾自己，原住的房子已经很好，又换了个更好的大套，根本不管别人死活，所以才耽搁至今。请你手摸胸口想想，我没有冤你吧？”尤厂长的奚落，在意料之中，他据理驳斥，毫不退让。
　　这一番冒犯虎威的话，把尤厂长彻底惹火了，拍着桌子喝斥道：“费宁，你的胆子不小，竟敢到这里来撒野，你希望有个结果，我就给你个结果。现在，我以分房小组的名义答复你，你是个普通工人，在普通工人中又工龄较短；虽说你当了班长，但也不算干部，以现在的条件，你不够格分房，打报告没有用，撒野更没用。你要牢牢记住，领导和工人的分房标准是不一样的，要怪就怪你命不好，你可以走了。”
　　费宁是有备而来，对今天的谈话，早就胸有成竹，他摇了摇头，叹口气道：“尤厂长，你是个党员，也信命？看来，你脑瓜子是真的生锈了。”
　　尤厂长火呼呼：“放肆！你刚才说什么？”
　　费宁不愠不火：“尤厂长，我说你脑瓜子是真的生锈了！其实，这也不是我说的，是厂内职工议论的。职工背后议论说，你本是一块好钢，现在生锈了。我只是重复他们的话，感叹你不仅是生锈了，而且是变质了？”
　　“混账！我怎么变质了？”
　　“你想知道吗？那我就说了，你是个领导，应该按党的章程和国家法律行事，党章第三条规定，党员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克己奉公，多做贡献。可你却享受在前，带头搞等级腐败，当初入党是怎么宣誓的，也太不像个党员了！还有，宪法规定要消灭人剥削人的制度，各尽所能，按劳分配；你却倡导官贵民贱，搞按官分配。说你变质了，应该没错吧？”
　　尤厂长一脸鄙夷，眯缝起眼睛道：“你看不惯是吧？心里有气是吧？你先把自己的身份掂量掂量，一个普通工人，什么都不是，竟然跟领导吆五喝六，还上纲上线！你管得着吗？有这个资格吗？干部级别享受，上级自有规定，全国都是如此，你狗咬耗子，不是太可笑了吗！反观你这德行，惟恐天下不乱，专门寻衅滋事，机修班的人对你很反感，说你蛮横撒泼，是个讨厌的刺头。你给我听好了，还是安分守己点好，再这么疯疯颠颠，必定严肃处理。”
　　费宁站起身来，昂了头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也许我还有很多不足，但至少我不贪不拿，干净做人。可是你呢，恃权傲慢，不讲道理，把原先的好品质全丢了，连替厂里卖机床，收了钱都不入账，还奢谈什么严肃处理，还是自己多点自省吧。既然和你谈不拢，我走了。”
　　费宁的这几句话，像是电了尤厂长的麻筋，顿时如吴牛喘月，脸色骤变，心里五点六点起来。但仍怒形于色，厉声道：“站住！话还没说完，就想走。”
　　费宁提醒他：“尤厂长，谈话超过五分钟了，还继续吗？”
　　尤厂长一挥手：“五分钟规定取消，你接着说。什么卖机床不入账，乱七八糟的，你从哪儿听来的？把事情说清楚！”
　　“尤厂长，本来我也不想提这事，是你太过冲动，侮辱我的人格，为维护自身尊严，我才愤而反驳。你要我说清楚，那我就说清楚。去年夏天，你以优惠的价格，卖了两台机床给XX厂，收了人家两万元现金，按规定应该交财务科，但至今没有入账，是忘了还是……别有隐情？我就不知道了。”
　　“你是说，我给厂里卖机床，贪污了两万块钱？”
　　“我没说你贪污，至于是什么性质，你自己掂量。”
　　“是什么性质，还叫我掂量？这是谁告诉你的？有什么证据？”
　　“我见过证据，你写的收条，我对此没有兴趣，不过说说而已。”
　　尤厂长气得不能自抑，沉了脸咆哮道：“王八蛋！你敢威胁我，你去告我吧！”
　　费宁平静道：“尤厂长，为这么点小事，你竟然沦落到骂人，也太过分了！我并没有说你贪污，起码没入账是真的吧？你要我去告你，这至于吗，我不清楚事情的原委，怎能随便去告人？再说了，这也不是我的风格。我只是替你惋惜，你过去精明强干，才智过人，曾把几个濒临倒闭的厂子盘活，职工打心眼里敬佩你。可你来到神马厂，自打把抓生产的权力丢了，就意志消沉，一蹶不振，将一身的聪明才智，在沉沦中消磨掉了。你该好好醒醒了，找回原先的自我吧！”
　　费宁挑战权威，激怒尤厂长后，就转身离去了。尤厂长心事上身，人刹时瘦了一圈。他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他给厂里卖机床，是拿过两万块现金，这笔钱是没有入账，但和财务科磋商过，虽然构不成贪污，但无论怎么说，拿现金不入账，不合财务制度。这突如其来的糗事，把尤厂长搞得身心俱疲。毕竟这件事自己也有错，该想想作个妥善了结了。
　　与此同时，心烦意乱的王小根，也像胸中堵了块石头。王小根为情所困，为了拢住丽丽的心，决心学一门手艺，以此来重修旧好。因而，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顾不得了，和舅舅商谈后，毅然回到机修班。
　　次日，当他那瘦削的身躯，拖着沉重的脚步，才跨进机修班，便受到十几双眼睛的关注。有些幸灾乐祸的，觉得内斗最有趣，好多天没戏看了，王小根回来又成了焦点。一周前，这小子暗地下套子，巧施美人计，把费宁捆起来，招摇游厂，神气活现，城墙上拉屎──出臭了风头。没想到费宁诡计多端，后发制人，用录音见证了清白，让王小根赔了女友又出丑。这刻，两个仇人相见，费宁报复在意料之中，连倪思友都替王小根捏了把汗，他发起狠来无人敢挡。
　　“费宁，我回来了，你想怎么样？就照直说吧！”王小根没喝酒，竟然浑身是胆雄赳赳，招惹得十几个同伴争相引颈，好戏就要出台了。
　　“我想怎么样？”费宁脸沉下来，厉声道，“这话该我问你，检查通过没有？”
　　“当然通过了，不通过我能回机修班吗？”王小根昂然答。
　　“王小根，你给我听着，回机修班就得干活，别再想吊儿郎当，糊混日子。至于你捆绑我、羞辱我、押我游厂示众，这笔账以后再算。也就是说，不排除我也把你捆起来游厂示众。”
　　“费宁，你也给我听着，我回机修班，是为学机修工，不是来听你教训。你对我欺侮恐吓，也不是第一次了，想捆我游厂你就捆吧，没什么大不了。”
　　“嗷？听你的口气，你这几天的检查，倒查出点志气来了。我问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想学机修工？”
　　“是。我想学机修工，不可以吗？”
　　“嘁！王小根，你这个游手好闲的蛀虫，懒惰成性的东西，你还想学机修工，太阳从西边出啦？”
　　“费宁，你听好了，我再说一遍，我想学机修工，是为了有一技之长，以后能自食其力，不是听你教训，屈服你的强横。但我要告诉你，别跟我甩架子，用管理来打压我，我不吃你这一套。学技术的部门多了，不是机修班独有，容得下我就在这里学，容不下我就走。”在众目睽睽下，爱给了他力量，为了和丽丽修好，王小根硬梆起来，态度不卑不亢，说话不愠不火，维护了人格尊严，反把费宁弄懵了。
　　“王小根，你说的是真的？真想学机修工？那你说说，怎么个学法？”
　　“我的目标是，尽快学会并独立工作，但要给我点时间，不超过半年顶岗。”
　　“好！王小根，有志气，像个男子汉，靠自己劳动吃饭，才是个有用的人。你真有这个决心，我决不打压你，还全力支持你，给你半年时间，师傅也由你定，当着大家的面，我说到做到。你好好想想，敢不敢接招，开弓没有回头箭，半年内顶岗，能做到吗？”费宁直视王小根，赞扬、承诺、鼓励、紧逼一齐上，
　　“我能做到！这也是我的目标，我既然下了决心，就一定要学好。”王小根奋然道。
　　“好！”费宁提议，“王小根，让全机修班的人为我们作证，我们拉钩。”
　　“拉钩就拉钩，你也要说话算数。”
　　于是，费宁和王小根伸出右手食指，相互钩了一下，这一钩，把气氛钩得热烈起来。倪思友也松了一口气，率先为他俩的约定鼓掌，小毛驴、吴结巴也紧紧跟上，带动得机修班大部分人都拍了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