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国中老娘回府

　　下午，国中老娘一进家门，就从儿子十三伢子口里得知她离家两月里南水宛发生的两件大事，惊得她连叫：“何得了啊！何得了啊！”
　　第一件事，是曾被她夸赞“会来事”“嘴巴甜”的钟书记出事了，现在派了个不知底细的柳书记来。在国中老娘印象中，钟书记对她，那可尊重，可有礼貌了，人家一堂堂书记，见到她，张口一句“姨娘早”、闭口一句“姨娘好”地叫着，还叫得那么自然，好像自己是他亲亲的姨娘似的。生日那天，还随了份子钱，尽管不多，好歹也是人家的一片心意不是？
　　“唉，咋就出事了呢？也不知道现在的干部怎么了，好端端怎么就出事了呢？”国中老娘又是惊讶又是惋惜又是无奈。
　　“是呀，唉……听说事情还蛮严重的。好像是涉及挪用、挤占危房改造资金，又说是贪污了，具体是哪一项我也说不上来。”十三伢子顺着娘惋惜的口吻，不无遗憾地说道，内心却没丁点遗憾。
　　国中老娘听了，愤懑而鄙夷道：“南水宛村委穷得毛都没一根，他贪么子污哒？他一个外来和尚，哪里作得庙里的主？卫国书记鬼精鬼精的一个人，干么子去了哒？难怪哟，单一老嬷亲的房子一直拖着没改造，问他们，就讲‘慢慢子来’‘慢慢子来’，把我当哈醒婆哒！”国中老娘觉得自己有先见之明，早就瞧出了其中的猫腻，老钟之所以栽跟头，归咎于没听自己的话。
　　“哈醒婆”是湖南方言，相当于蠢婆娘的意思。十三伢子，姓唐，因在叔伯兄弟中排行十三，娘就他一个儿子，叫习惯了，一直没改。国中是他爹名号，他爹同胞兄弟五个，分别是国东、国南、国西、国北和国中，国中最小。
　　十三伢子是南水宛村的村民小组长，本来他是无意于这么个芝麻绿豆官的，又不敢违抗娘的旨意。而且，他这个村小组长也当得窝囊，一切都是娘在背后摇控，还得时常要向娘汇报工作。可他又是个孝子，不愿拂了娘的心意。
　　十三伢子是一向看不惯钟书记的作派，多少有些幸灾乐祸，兴兴头头汇报道：“现在，他就像电视上说的‘拍苍蝇’，被给拍了。他时常说：‘不能惯坏了群众，不能让群众坐享其成，要让群众跳起来摘桃子，否则就不知道感恩，就晓得等靠要……’好像国家所有的扶贫政策和资金，都是从他个人口袋掏出来的，弄得确实有部分群众追着他屁股后面，忙着给他敬烟，请他吃饭。他还夸耀说：‘这就是领导艺术，这样当干部，才当得有意思嘞！’哼，么子德性！还说，他第一书记就代表党、代表组织。我说，他除了代表他自己，什么也代表不了，成天就像只‘嗡嗡’叫的苍蝇，被抓了，活该！”
　　十三伢子一不小心，汇报时带出了个人感情色彩，正起劲得快要得意忘形时，瞧见娘脸色不对，赶紧刹车，转移道：“娘吔，新来的书记是宣传部派下来的，叫柳……柳么子来哒……嘿嘿，忘记了。昨天已经来报了到，估计很快会来看望您老人家的。”
　　“我稀罕他来看么子哒？”国中老娘不屑道，脸色却和缓下来。十三伢子知道自己这记马屁，拍得及时又恰到好处，否则“暴风骤雨”一来，倒霉的是自己。如今娘还算风平浪静，正好整以暇，等着自己继续汇报呢。
　　十三伢子不好在柳书记的事上耽搁，赶紧道：“第二件事，就在昨天，单一阿婆跳塘了。”
　　“出鬼了哒！”国中老娘惊诧万分，自己的“辖区”内竟然出了这档子事，脸往哪搁呀？
　　十三伢子顺着娘情绪的节奏，细细地说起事情原委。
　　昨天下午，从地里干活回来，离村塘几米远就听见喊救命，看见塘里有个人，整个身子还有半个脑袋都浸没了，一只手在水面乱抓，嘴里“哇哇”地喊。他跳进塘，一把拎出水面，竟然是单一阿婆！单一阿婆吐出几大口水，呛得鼻青脸白，身子像剔去骨肉的牛皮直往下脱，却还喘着粗气跟他打招呼：“十三伢子……你在忙么子哒？”见单一阿婆浑身冰凉，但人还清醒，想着赶紧把她背回去，阿婆却指着塘里漂着的一根竹棍子，颤着嗓音说道：“棍子掉水里了，麻烦你老帮忙捞一下哒。”他只得再次下塘，捞起竹棍子递给了她。阿婆拿了竹棍子，自个戳着，水滴滴地匆匆走，边走还边说：“我娘在塘里洗衣裳，我要赶快回去做饭，不然娘会骂死嘞！”
　　“依我看，阿婆要么是糊涂了，要么是见鬼了。下午，我还看见她在家门口晒太阳呐。”十三伢子最后作评判总结。
　　“出鬼了哒！”国中老娘又恨恨地骂了一句，没一个是让她省心的，感觉似乎一切失去了掌控。
　　十三伢子赶紧应和道：“是呀！阿婆好端端的，跳么子塘呢。昨天，还是她七十五岁生日呐。”
　　南水宛人作兴做寿。无论大人小孩、穷家小户，生日这天，多多少少都要庆贺一下，逢上整十的，更是大摆筵席。村子里，哪个哪天的生日，大家基本都记得。
　　“多数人讲，她是怄了媳妇的气，才去寻短路的。孙子媳妇都在家，早上就没给她送一粒饭。媳妇说她消化不良，吃多了肚子痛，减一顿是替她身子着想，中午才端了半碗寿面过去。单一阿婆吃完就戳着竹棍子出门，肯定是想不通了！”
　　“么子屁话！蚂蚁子掉河里都晓得爬起来，有么子想不开的？都七十五了，土埋到嘴啦，急么子哒！有么子想不开的？像我，要做寿，天天都可以做，想吃什么自己买。没钱没力气，就少吃点，又饿不死！卫国书记不是帮她评上了贫困户，吃了低保，她急么子哒！”国中老娘很气愤，弄不懂单一阿婆为啥要跳塘，很伤她的脸面。
　　十三伢子也不明白单一阿婆为啥要跳塘，最起码，也不至于为了生日没过好就跳塘吧？不过，看不惯娘的口是心非，心里道：“您老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你过生日没人理你，试试看，不上屋揭瓦，放火烧屋才怪呐！”当然，这话只能在肚子里嚷嚷，半句不敢露出来。
　　还是大前年，娘做六十大寿，就给了他难堪。他两个妹妹，大妹在深圳开厂，父母的日常开支都是她自愿负责的。母亲那天寿庆的酒席钱她全包了，还请了剧团来唱了一天大戏。另外包了一万块现金做红包。这份礼金，相对于邻居做儿女的来说，那是可望不可及的。小妹在省会当公务员，谈不上富，但也是旱涝保收的，送了五千块现金。垫底的便是自己，还是跳起脚来跟形势，送了八百块钱。娘背后对人说：“养崽有么子好处呢？十分之一的好处都没有，我要是没有女儿，光靠崽养老，那就只有早点去见阎王。”
　　十三伢子听了，心里怄气得很。自己日常帮父母种菜、洒扫，屋里屋外地忙，所下的力气就跟空气一样。父母病了，背着送医院的是自己，守候在病床前的是自己，连想有个替换的人都没有。临到出院，俩妹子给完看病的钱，功劳都是她们的。也不是没想过出去赚大钱，可父母就自己这么一个儿子，两个妹子又离得远，还反复告诫说：“‘父母在，不远行’，家里也不指望你打工挣几个钱，父母的开销由我俩全包，你的任务就是好好伺候爷娘。”尤其是大妹子，私下里还跟自己说：“哥哥呀，你就多辛苦一点。我每年给娘老子、爷老子的钱，他们都存着呐，到时还不是你的？我也就是图个名声而已。”
　　话是实在话，但每每回味起来，总感觉心里堵得谎。天地良心，他真是羡慕那些外出打工的：家里的事，闲事莫管，眼不见心不烦；到年底了，拿出几沓钱来一摆，似乎什么都解决了。回来又是大过年的，大伙图高兴，日常那些繁繁节节、磕磕碰碰的事，只好藏肚子里，不好意思拿出来细细掰开。个中苦楚的滋味，只有自己明白。
　　南水宛村又是个有名的敬老村，谁都不敢丢掉那个“孝”字，尤其是能用钱说话的地方。可十三伢子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敬孝，有时跟钱，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更何况，自己的娘，可不比一般的娘，啥都爱要个好，又喜欢显摆，自己真是有苦说不出。
　　深圳的冬天要暖和些，娘欢欢喜喜地被大妹子接去过春节；爷老子爱清静，不愿出门。知道娘今天回来，上午就叫堂客把娘的屋子洒扫干净。还知道娘的习惯，一进屋就要摆东西，要显摆自己从女儿家带回的收获。
　　这不，刚听完汇报，娘就兴兴头头地拉开袋子：“看看，这些都是你妹子买的，棉袄、羽绒裤、羊毛衫，还有保暖内衣。今年的衣服全换新的，去年给我的那些都没穿坏……这一世，我是没法穿得完了。你妹妹啊，就是一天到晚挂念我……要不是怕你爷老子一个人在家太孤单，我是不想回的……”作为观众，十三伢子回以羡慕惊喜的表情。十三伢子知道，娘这时候最需要的就是观众，观众就是娘的垫脚板，可供她显摆，以显示自己的能干与富足。在娘眼里，十三伢子当观众很优秀，做儿子顶多得六十分。十三伢子在父母跟前委委屈屈几十年了，自己的脸已经随时能展现出娘想读到的表情，也习惯了。
　　“你爷老子呢？你爷老子到哪去了！”国中老娘猛然记起家里还有个主角没有登场。心想，自己两个多月不在家，老头子竟然不出来迎一下。一下子来了气，一来气嗓子就吊到房梁上喊，“老头子哎！国中啊……”
　　十三伢子赶紧起身，怯怯地说道：“我爷老子在菜园子里，娘莫着急，我这就去叫。”十三伢子知道，神仙要打架了，凡人是不能掺和的，弄不好还会殃及池鱼，此时正是开溜的大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