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书记交锋

　　 啁啾，啁啾，咕咕咕……阵阵清脆的鸟鸣声中，柳仲元醒来，习惯性从枕头边掏出手机，一条短信跳出：“昼夜温差13度，注意适时添减衣物。”在它的提醒下，露在被子外边的胳膊，汗毛根根竖起，感觉确实冷。顺手拉开窗帘，发觉整座村部与村小，笼罩在晨雾中。整座院落，静，死一般地沉寂，一个轻微的响动，都能被无限放大。
　　鸟鸣声，一阵阵，异常清晰，自屋后山间传来。鸟鸣山更幽？不，鸟鸣古刹幽！仿佛置身于千年深山古刹，孤独、空寂感袭卷而来。早春的薄寒侵肌入骨，柳仲元不由连打了几个寒颤。
　　似乎怕了这种感觉，柳仲元迅速起床，穿衣，叠被，一气呵成。洗漱时，水沁心的凉，柳仲元狠劲地浇了几把水拍在脸上，用力狠劲地搓着，“嗷嗷”叫了几声。经冷水一激，那些趴在身上的疲倦、抑郁自己的不快，顿时消退了些，人也振奋起来。
　　柳仲元快步下了楼梯，映入眼帘的是空荡荡的院落和隐没了孩童欢笑声的操场。后山葱郁得发黑，杉树密密挤着，遮挡着早晨的阳光，只在塔状尖顶的缝隙，漏下一道道光束。
　　柳仲元童心未泯，迎着光束看去，瞬间，感觉到万道霞光从山顶射下，每道霞光上还串着一个个光圈，五彩斑斓。“有意思，呵呵，有点意思！”柳仲元童心大发，晃得自己直晕眩。此时，“咕噜”一声响，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有点饿了。
　　昨晚的晚饭，柳仲元将中午大家吃剩的饭菜，拣了几样，放在电饭煲里热一热，将就地吃，吃着吃着，两滴眼泪掉进饭碗，但还是硬逼着自己将饭菜咽下去！不是太矫情，而是有些自怜自悯，有些寂寞伤怀，有些淡淡的失落，各种情愫使然。在家，柳仲元是不吃剩饭剩菜的。但现在，处在什么样的环境，就该做什么样的事！不对自己狠一点，唯有灰溜溜地滚回去！更遑论，小康路上不让一个困难群众掉队！
　　一阵小跑，柳仲元出了村部。前不远，是南水宛村的第一个自然村——鹭栖村。每年四五月份，白鹭成群结队飞来，山塘、沟渠、稻田、枝头，到处可见它们的身影，或悠闲悠哉在水田觅食，或绕池塘低飞，或翱翔天际，或栖息在枝头，远远望去，仿佛青天留白、春雪穿林。鹭栖村因此而得名。村口路边有个小卖部，柳仲元买了两桶方便面，折回。
　　“真香啊！”柳仲元将面吃得“哧溜哧溜”响。一桶吃完，不够饱，又将另一桶也泡了。最后，连汤带水喝了个干净，才觉得真饱了。
　　一日之计在于晨，“吃饱喝足”了，该办正事了。柳仲元也想让自己忙起来，感觉那样子会好过些，起码远胜于眼下冷冷清清搁在这儿！第一个要找的人自然是村支书，这也是一种尊重。
　　昨天，与村委干部互留了电话，柳仲元翻到龚卫国的名字拨了过去。
　　“喂，龚书记，你好！我是柳仲元呀，今天有空吗？我想先到几家贫困户家里去走走看看，麻烦您带个路，或者您安排一下咱们村委哪个带一带路，我想先去认一下门。”
　　脱贫攻坚是目前压倒一切的重中之重，作为第一书记，自然是责无旁贷。自己不主动靠前，光想着靠他们，那是靠不住的。昨晚，柳仲元就对下一步工作的开展进行了一番思考：
　　首先是走访，精准识别致贫原因，然后对症下药，精准施策，进行精准帮扶。坐在村部看村委的资料，听情况介绍，那是上级领导干的事，现在自己是第一书记，必须下去摸准实情。
　　此时的村支书龚卫国正坐家里等，等得都有些急躁了，终于听到电话响，看到来电显示“柳仲元”三个字后，眉头舒展开来，沉稳又不乏热络地应道：“哦，柳书记，你好，你好！还没吃早饭吧？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马上过来。你等着，我马上过来。”心里却道，才知道给我打电话了？哼，不晾一晾，你们这些上面下来的人，就不会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我要让你知道，离开我，寸步难行！
　　龚卫国正得意着呢，以为一切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突然电话中传来不和谐的声音：“谢谢你呀，卫国书记。早饭呢，我已经吃饱了。你要是没吃，那就吃了再过来吧。咱们不急，不急。那说好了，我在村部等你！”意思很明白：你来，我等！
　　电话是柳仲元先挂的，柳仲元从村支书的语气中，一下就听出味道来：他这是在等着自己！等啥？等着自己前去投靠！意思很明显，凡事以他为主，一切就好办嘞！原以为村支书是不愿搭理自己，让自己自生自灭，那工作，真的是举步维艰，没想到他还存了这份心思！
　　柳仲元立马兴奋起来，那就好办！伟人说，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就你这几根花花肠子，还想……但不能道破，面子还是要给的，为了表示亲近，柳仲元在称呼上改成了“卫国书记”，以示主动拉近关系。
　　这么多弯弯绕绕，其实只是在几句话相碰间发生。村支书龚卫国一下子吃憋，差点被噎死，反应也慢了半拍：“你在哪吃的……”刚开口想问是在哪里吃的早饭，又觉得这样问不妥，来了个紧急刹车！转念又想旁敲侧击地问一下，可对方已经挂了电话，又被呛了一下！
　　第一个回合，村支书龚卫国明显落了下风。龚卫国当时脑子闪出的第一个念头：“难道是在罗主任家里吃的？！”开始无不担忧道，“目前能想到的，也就只有这种可能了！”可又不愿意看到村主任和第一书记靠近。更为不爽的是，自己确实还没吃早饭，这不傻X一样在等他的电话，等他来蹭饭吃！
　　龚卫国也是想当然D2认为，柳仲元肯定是不受领导待见，但再怎么着，他毕竟是宣传部派出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事不能做得太过！没这点常识，那十几年的村干部，岂不是当到猪身上去了？
　　昨晚，他就交待了妻子，说新来的柳书记会来吃早饭。不过，那是柳仲元来找他要饭吃，而不是他主动相请。凭着自己十几年的官场经验，柳仲元一定会给他打电话。只是他的妻子不知情，也不懂其中的门道。所以，清早，他妻子非常纳闷，饭菜都做好了，却见他坐着不动，也不打个电话问问，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便催促起来：“你请新来的柳书记吃饭，饭菜都凉了！你也是打个电话问问，看起床了没，也好早点去接一下人家。哎呀，你也是快去，别磨叽啦！”
　　“急什么急，你个女人家懂什么！你要有事，你就先吃！”他妻子没办法，蹲在厨房灶门口，随便扒了几口饭，就出去了。临出了门，又折返回来交待：“饭菜都给你们搁铁锅里，用热水温着呐。酒坐在后锅的锡壶里。大清早的，别……”本想说，“大清早的，别使劲劝人家的酒！”见丈夫心神不宁，脸色不太好，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悻悻走了。
　　时至今日，此时此刻，村支书龚卫国才发现自己十几年的官场经验不灵了。与新的第一书记第一回合交锋，自己就败下阵来。可笑的是，自己还像个傻X似地左等右等，结果却是“已经吃饱了”，真有些抓狂，感觉一拳轰在棉花上。
　　柳仲元哪里知道，更无法体谅村支书龚卫国心中的苦楚和无奈，他正利用等村支书的间隙，在看村部墙壁上挂着的扶贫攻坚作战图和解说，边看边念边点评：
　　“扶贫攻坚作战图。嗯，不错！”
　　“建档立卡贫困户档案资料柜。这些个，就有些劳民伤财啦！”
　　“自然村贫困户一览表。嗯，这个好，简洁、清晰，一目了然！”
　　“精准识别，做到‘七清’‘四严’。七清：有以下七种情况之一的必须清退：一是在集镇、县城或其它城区购（建）商品房、商铺、地皮等房地产或现有住房装修豪华的农户；二是拥有家用小汽车、大型农用车、大型工程机械、船舶等之一的农户；三是家庭成员有私营企业主或长期从事各类工程承包、发包等盈利性活动的，长期雇用他人从事生产经营活动的农户……四严：严把以下四种情况的关口：一是家中有现任村委会成员的农户；二是家庭成员中有在国家机关、事业单位、社会团体等由财政部门统发工资……”
　　柳仲元一目十行看过去，不满地嘟嚷道：“弄得这么复杂，是不是贫因，左邻右舍、村组干部，哪个会不清楚？问题的关键，是干部要公道正派，评判权要交给村民！而关键的问题是，制度的制定者是领导，而破坏者往往也是领导！”
　　柳仲元喜欢直来直去：“精准识别，难的不是识别他家是不是贫穷，只要不是瞎子，不是故意装聋作哑，不藏私心，上门一看便知。难的，是找准他家贫困的根源，难的是祛病灶、挖病根！”
　　柳仲元正琢磨着、评判着、思索着，忽然听到外面的喊声：“柳书记，柳书记——”
　　不到三十分钟，村支书龚卫国就开车过来了。柳仲元不敢托大，一阵小跑赶过去，再次见到村支书时，脸上洋溢着热络劲头，紧握着他的手，笑呵呵客气说道：“龚书记，让您辛苦了！哈哈，您亲自带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您看，先去哪个村组？要不，选个大家认为问题较多、困难较大的，这不，也能充分显示咱们两个书记亲自调研的分量啊！您说是不是呀！”柳仲元做事干脆，不喜欢拖泥带水，一上来，就鲜明地亮出自己的意见和主张。
　　“好，听柳书记的！那咱们就先去南水宛自然村。”话一出口，村支书龚卫国就觉得奇怪，咋就一口答应了呢？刚才的事还没弄清呐。
　　缓过神来，龚卫国一脸关切地问道：“哦，对了，柳书记，你真吃了早饭？可不能饿着，那你是在……”问题老是这样憋着，实在难受，龚卫国干脆豁出去，先把事情弄清楚。
　　“哦，你说早餐呀。我呀，我是在康师傅家里吃的。”说着，柳仲元还用手比划了个吃方便面的动作。
　　“哪个康师傅？……哦，明白了！哈哈哈，你这个家伙，还给我来这一套！”村支书恍然大悟，疑云顿散，连声道，“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哟！”
　　在友好融洽的氛围下，村支书龚卫国与驻村第一书记柳仲元开始向南水宛自然村进发。
　　一路上，村支书龚卫国表现得很尽职尽责，边开车边介绍南水宛村组的情况：“南水宛自然村，是个湖南移民村，108户，425人，民风比较彪悍，尽管内部也有矛盾，但对外却比较齐心，打起架来，老太婆、老大爷也敢以命相搏，附近几个村子的人都怕了，没谁敢去招惹……”
　　“还好，我们不是去打架，只是去扶贫，他们总不至于齐心对付扶贫攻坚吧！”柳仲元心里多少有些打鼓，揶揄笑道。
　　村支书见柳仲元云淡风轻的，一点都不发怵，还挺风趣幽默的，不由放下轻视捉弄之心，乐呵呵应道：“那倒也是！那倒也是！”又继续介绍道，“村组有建档立卡贫困户15户……哦，对了，去年新增了一户，共16户。” 
　　“在‘七清’‘四严’下，被剔出去的，不足为奇，而能挤进来，实属不易。那就先看新增的这一户吧。”
　　前期评定贫困户，因干部存私心，“当好人”，群众争吃“唐僧肉”，贫困户弄得乌七八糟，啥人都有，群众意见很大，才会导致“七清”“四严”政策出炉。
　　“好。”龚卫国暗惊，没想到，他门儿如此之清！而新增的那户，又实在不愿谈及。
　　两人默契般，保持着沉默……
　　“前面就是南水宛自然村。”村支书龚卫国用手一指，只见在半山坳里，坐落一个自然村，白墙黛瓦马头墙、飞檐翘角坡屋顶，房子古朴又时尚，几栋湘味风格的民房夹杂其中，尤其扎眼。
　　近前，是前溪后山，村子沿山脚呈带状分布，几口水塘点缀在村头。一条环村水泥路，修得是高高低低、进进出出，犬牙交错。
　　车子左弯右拐，在一栋两层半的楼房前停了下来。龚卫国按了一下喇叭，摇下车窗玻璃，扯着嗓子朝着屋里喊：“富员！十三伢子！在家吗？”
　　“龚书记来了！我在屋里哟！进屋来坐哒。”很快，一个高挑个子，外相显得比较温厚老实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这与村支书描绘的民风彪悍，似乎相去甚远。
　　“柳书记，车就停这里吧，前面不好停车。这位是南水宛自然村的村民小组长——唐富员同志。”
　　“富员，这位是咱们南水宛村委新来的第一书记，柳仲元柳书记。”
　　“哦，柳书记，你好、你好！可早就盼着你来了。”
　　“唐队长，你好！你早盼着我来做什么呢？”柳仲元一边打趣问道，同时眼睛逼视着对方的眼睛。
　　“盼你来的是……噢，不是，是盼望你来指导我们……搞生产。噢，也不是，来指导我们……脱贫攻坚！带领社员共同致富，奔小康！”唐富员莫名紧张，说话都有些结巴，感觉柳书记镜片后的那双眼睛，似乎有透视功能，一眼就能看穿自己的心思，唬得差点说漏“是我娘老子盼你来”，差点现原形，为了遮掩，赶紧喊几句口号。
　　唐富员觉得奇了怪了，自己也算见了不少领导了，以前在钟书记面前，自己可一点也不紧张。
　　其实，问题是出在柳仲元身上。柳仲元以为，民风彪悍村的队长，该是条“头狼”才对，只有这样，才能带领狼群捕获猎物！所以，刻意与“头狼”来了一番对视，结果发现，他只是一只“头羊”！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
　　龚卫国对唐富员的手足无措很是不满，瞪了他一眼，又转向柳书记，问了句：“柳书记，进屋坐坐？”
　　柳仲元见唐队长局促、慌乱，话也不利索了，忙撤了气势，笑着说道：“到唐队长家坐，是早晚的事，说不定今后会常来，唐队长莫要嫌我烦就好。今天就免了，我们还要去……”说着，眼睛看向村支书龚卫国。
　　“去单一阿婆家。”村支书赶紧接上话茬。
　　“那好，柳书记，我来带路！”唐富员感觉柳书记压向自己的“那座山”突然间就没了，顿感轻松许多，人也活泛起来，自告奋勇道，因为平常上面来人，都是自己带路。
　　“谢谢，不用啦。我们只是上门了解点情况。人去多了，怕吓着人家。”柳仲元淡然一笑，委婉地拒绝。
　　柳仲元对有些领导干部走访调研慰问的做法非常反感，动不动就是电视台记者、摄影记者和文字记者，还有秘书，外加地方陪同人员，一大帮子人，再加上前来围观的群众，弄得走访对象诚惶诚恐、不知所措。不说别的，起码也是对人的不尊重。
　　柳仲元边走边看，不禁蹙起了眉头：“一条水泥路，到这儿，怎么就只剩下一半呢？这围墙，是谁家的，也太霸道了点吧！”
　　“柳书记，这家就是单一阿婆。”村支书龚卫国小声说道，心里却嘲笑道，“你不是要来了解情况吗？农村的情况，可不是你们这些坐在大楼办公室的人想的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