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这一天，他带着邹德欢从32001钻井队的沱1井巡查回来，顺便到临时搭建的职工医院去看望病号。由于长途搬迁，职工水土不服，拉肚子脱水和感冒发高烧的人比较多。医护人员和病号反映比较强烈的问题是供水问题。大家洗手洗脸要跑到一华里之外去提水，开水是部分单位用卡车拉保温桶自发送来的，有一顿没一顿的。温源首先带领与会领导视察了临时病房，听取了医院院长和教导员的简要工作汇报，然后研究确定了解决医院供水问题的实施方案：
　　一、由时任党委第一副书记兼指挥的石明智总负责，协调关系，检查督促；
　　二、由时任党委常委、分工主管后勤全面工作的副指挥冯远负责解决管线、水罐、简易茶炉及其零部件，限期送到现场；
　　三、由时任党委委员、分管二线辅助生产及矿区规划建设的副指挥郑世范负责施工；
　　四、劳动力抽调目前暂时无实际生产任务的一只水井队和一只井下试油作业队，共103人。从试油作业大队、水电大队、医院各抽一名副科级干部组成现场施工领导小组，由郑世范兼任组长。
　　方案确定之后，温源问石明智、冯远、郑世范等相关领导：“大家看看，需要几天能彻底解决医院日常用水和饮用开水的问题？”他们商量了一下之后，石明智代表表态：“一周时间足够了。”温源环视一下会场，轻缓而清晰地说：“我看这样，现在大家工作头绪都比较多，再宽限三天，十天一定解决，各位领导看怎么样？有没有不同意见？”与会领导忙表态“没有！”“没有！”温源加重语气说：“好，既然大家都没有不同意见，就这样定下来，十天！”说到这里，大概是为了引起领导们高度重视的考虑，他习惯地侧过头，上翻眼球，盯住正在做会议纪录的邹德欢强调说：“十天，小邹，你记在那里昂！”小邹边记边肯定地回答：“记住了。”
　　散会后，温源带邹德欢和212吉普车司机小刘到西关温书记住的老乡家，吃“老嫂子”亲手做的“拉条子”。拉条子是西北人做的一种面食，面条劲道，卤子香辣。搬迁至今，好长时间没有吃到这样香的面了，三个人每人吃了两大海碗。
　　“温嫂”是普通家属，农民出身，可人长得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剪着《杜鹃山》里“柯湘式”的短发，杏子眼，樱桃嘴，不笑不说话，典型的西北妇女中的贤妻良母代表。别看她已经拉扯大两儿两女，除了身段略微发胖之外，风韵却不减当年，独有一段成熟女性之美。
　　等大家都吃过饭，温嫂收拾碗筷，温源饶有兴趣地给小圆玻璃缸中的两条小金鱼换换水——那是房东送给孩子们养着玩的。天昏暗下来，一看表已经六点半，他披好军大衣，提上公文包，邹德欢帮他整理好牙具包，准备出发。便向伙房那边招呼一声：“老伴，今晚我又不能陪你了，32002钻井队职工今天刚搬到‘兰1井’，还不知帐篷搭起来没有，灶头垒好了没有，晚饭落实不落实，我得去看看。顺便还得到三个车站去看看站台腾空了没有，马上又有一大批物资、设备要运到，可不能压住车皮，给铁路上添麻烦。”老伴边用围裙角擦着眼圈，边走出来送行：“谁让你陪我了？谁扯过你的后腿了？你把小刘带来吃饭，我就知道有急事要出去，就赶紧给你们下饭，不然我急啥哩？不过，你没白天带黑夜地这样跑，起码还能在车上打个盹，可不能让小刘太疲劳了，司机师傅太疲劳容易出事，我最担心的就是这。小邹，你给小刘师傅多提醒着点，实在困了，就停在路边睡一阵，千万不要强撑着。”说完，又用围裙角抹抹眼角，摆摆手：“你们慢慢走啊！”一扭身进了屋。
　　“是啊，常年累月没明没夜地跑，就像一只只上足发条的闹钟，石油单位有事业心和责任心的干部几乎都是这样，他们欠父母、欠妻子、欠儿女的情，恐怕下辈子也还不清。”邹德欢一边自言自语地向车边走，一边情不自禁地用右手抚摸着左胸——在那个衣兜里装着自己早已写好的给家人的遗言：
　　作为一名石油单位的党员干部，不论他工作在机关还是基层，不论他是领导还是普通工作人员，工作环境和工作特点决定了，他每时每刻都要接受生与死的考验。当某一天你们接到“德欢病危”的电报，那就是我已经为祖国的石油事业殉职了。你们应感到光荣和自豪，不必悲悲切切，只派一名代表来油田看着，将我的骨灰埋在任意一座采油树下，我就瞑目了。记住，第一，不要多来人，来多了给组织添麻烦；第二，不要乱提要求，给我们这个“党员之家”的牌子上抹黑；第三，教育子女，好好读书学习，长大为建设社会主义祖国做贡献！
　　切嘱！
　　邹德欢公元一九七六年X月X日
　　
　　他们三人在夜幕里跑了三个多小时。首先查看了三个车站，从站台上存放的物资看，基本上都进入扫尾阶段，毛驴车、汽车、间或一两辆小四轮农用拖拉机组成的运输长龙，仍然在周而复始地运行着，如蚂蚁搬家。负责装卸的同志和车站工作人员讲，到明天早晨专列到达之前，腾出站台绝对不成问题。温源一行才放心离开。
　　赶到“兰1井”井场，已经是晚上八点四十五分了。井场上，井架四角四只探照灯、场地四周四只落地探照灯发出强大的八条光柱，将井场照得如同白昼，连掉在地上的一颗小小的螺丝钉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三台新配备的16吨日产加藤吊车正在忙碌地工作着，还有最后三四车设备，卸完后就可以收工了。发电机已经正常发电，帐篷全部搭起，大部分床铺已经就位。温源和邹德欢顺手戴上始终放在车座下边的帆布手套，疾步上前帮工人挂绳套、推拉摆正设备。指导员战忠正带领女子地质班的女工抢支剩余的铺位，伙房里馒头已经上笼，头一道白菜炒肉片已经出锅，盛在菜盆里，第二道酸辣土豆丝正在下锅，新锅台水汽大，火不好燃烧，炊事员急得直冒汗，还不时用喷灯往灶膛里喷点火。副指导员闫信和食堂管理员正在用手摇压面机压面条，准备给大伙做一锅热热的面条汤。
　　一切活计做完，趁着工人收工，准备开晚饭的当口，温源同几名队干部简单打了招呼，了解了一下队伍的思想状况，叮嘱了近期工作中必须侧重的事项，然后乘车赶往32001队。
　　已是午夜时分，32001队大夜班换班了。温源分别找郝钢、罗强、马勇等工作有变动的年轻同志谈了话，上井查了一圈岗，这才回到为他们搭置的一栋帐篷里沉沉睡了一觉。
　　时间对无所事事的人来说那叫度日如年，而对温源他们来讲却总是太快太快了，快得让人追不上，赶不及，即使是飞转的汽车轮子，也还是太慢太慢了，而且稍纵即逝。他们总有跑不完的现场，干不完的工作，理不完的头绪——十天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这一天是党委常委扩大会议形成决议，为解决职工医院饮用水问题的最后期限。
　　温源带着邹德欢到“兰1井”参加完32002队的“二开”动员大会，就马不停蹄地赶回基地，检查党委会决议的落实情况。
　　一路上，温源心里盘算着：如果落实得很好，就召开干部大会大张旗鼓地进行表扬。他总认为工作还是从正面树典型比较好。可是他们到医院现场一看，却让他目瞪口呆：水管线是接通了，水罐也摆上了临建的砖土罐台，但管线接头、水罐阀门到处漏水，地面上泥水横流，没有人落脚的地方；医生护士进病房，病号上厕所都得踮着脚尖，踩着一块块砖头摆成的小路，摇摇晃晃过去，一不小心就掉进稀泥里，弄得一身泥；茶炉也有了，但锈迹斑斑，冷冰冰地斜歪在那里，病号的开水仍然靠各单位找车，用保温桶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医院送。
　　温源脸色铁青，一声不吭，大步流星往机关走。军人出身的秘书邹德欢一溜小跑地追，还是被甩出了十来步的距离。邹德欢预感到不妙。
　　今天是党委中心组学习时间，雷打不动的，但根据会战特点，有重要工作可以请假不参加。大会议室里，黑压压坐了一屋子人，指挥部领导都围坐在会议桌周围，一边喝着茶水，一边看着报纸。外围一圈折叠椅上，坐着四大办正、副主任和相关科室的科室长。党委中心组学习秘书、新任命的宣传科科长、已有很长工作经历的宗文科长在会议桌的横档位上，正襟危坐，一字一板地念着中央“两报一刊”关于反击右倾翻案风的社论。
　　温源疾步走入会议室，带进一股冷风。他愤愤地将公文包往桌上用力一摔，“啪——”的一声，宗科长立即停止了宣读，所有的目光一时间都集中到了温源的脸上。熟悉温源性格的人都知道：今天他是真的生气了。
　　温源坐在自己通常坐的座位上，鼻孔里呼呼喘着粗气，脸都变了形，样子有点吓人。小通讯员不知趣地倒上一杯热茶，放在温源手边，温源突然窜起来，用粗大的右手抓起水杯，“咔嚓”一声摔在地上，怒吼道：“党委决议为什么不执行？医院的病号喝不上水，你们心安理得坐在这里品茶、读报，你们的工人阶级感情叫狗吃了？你们是国民党的官僚还是共产党的干部？”他环视一周，压压火气，往前拉拉座椅缓缓坐下去，继续说：“你们对我温源有什么意见，可以摆在桌面上，大胆提出来，我错了我改，不改，就是王八蛋。可这次解决职工医院用水的问题，是党委常委扩大会议定的，在座的各位大都参加了，当时，还表态七天解决，我建议宽限三天，十天解决，这是记录在案的。今天几天了？就这么一项具体工作，我们都拖泥带水完不成，我们党委还有什么权威？还讲什么威信？还有什么能耐领导职工搞好会战？”
　　会场鸦雀无声。指挥石明智、副指挥冯远和郑世范脸色青一块紫一块的，不知该怎么下台？他们对温源今天的举动万万没有想到，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扪心自问，他们确实存在按部就班的思想，没有按照超常规的精神、超常规的作风去对待超常规的会战工作，对党委常委扩大会的决议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颇有领导工作经验的党委副书记应榭意识到是自己发挥作用的时候了。他站起身，亲手拿了一只洁净水杯，倒进小半杯开水烫一烫，泼在地上，放进茶叶，冲上开水，双手递到温书记手里，对温源、实际上是对与会领导说：“温书记，你刚从井队回来，又生了气，先喝点水，歇一歇。对今天这个问题，我谈点个人意见，大家看行不行？”温源表态说：“请应书记讲吧！”
　　应榭说：“今天这件事，温书记批评得很中肯，尽管态度有点严厉，但同志们想一想，不严厉行不行？现在职工队伍越上越多，干部来自四面八方，等待、观望、依赖思想十分普遍，工作中的低标准、老毛病、坏作风还是普遍存在的，调度指令不灵，领导讲话不听，岗位责任制不落实，机关职能部门的作用发挥不好，不光我们领导着急，下面职工也急得嗷嗷叫。我看，我们就从今天这件事抓起，从我们指挥部领导自身抓起，来一个精神大振作，作风大整顿。我建议，今天中心组的学习就学到这里，下去分头准备，中午饭后一点半，在医院召开现场会，会议就叫‘狠反低标准、老毛病、坏作风现场会’。班组长以上骨干全部参加，直接参加施工的水井队、试油一队全体参加。会议由我主持。议程，我看先由石指挥、冯指挥、郑指挥你们几个查问题、作检讨，然后温书记讲话，提出整改要求，最后我们十二位常委挑开水往医院送，什么时候正常供水，什么时候停止。大家看这样行不行？”
　　石明智第一个表态：“行，很好！不仅对自己是个教育，对全体干部也是很深刻的教育。我们还要明确表态，挑水不耽误正常工作，基层有事直接到现场解决。”别的领导也都一一表态：“这个办法好，一定会引起重视！”温源要的正是这个效果，也就明确表态：“同意应榭同志的意见！”
　　应榭听各位领导都表了态，就接着说：“既然大家都同意，那就这样，由秘书科通知会议，要求各单位领导亲自带队，除十分特殊的情况向主要领导请假外，必须参加；由工会书写会标，白纸黑字，要鲜亮，同时写几条有针对性的大标语，标语内容由宣传科宗科长提供；行政办公室准备布置个简易主席台，放三个话筒，架两只高音喇叭。生活科准备12根扁担和12副水桶，常委每人一套，放在主席台前面。”
　　这次现场会筹备时间极短，但开得非常成功。人到得最齐，会场气氛最严肃，石明智等三名领导检查最深刻，态度最端正。与会人员看到领导改进作风的决心很大，不仅在会战职工中引起了强烈反响，就是在当地社员群众中也一传十，十传百，迅速传开，人们纷纷议论：“石油家的领导抓工作就是不含糊，有当年‘老八路’那股劲头！”
　　会后，按照应榭的要求，各单位以支部为单位，组织班组长以上的骨干，举一反三，展开了一场“摆现象，论危害，挖根源，议整改”的大讨论。通过大讨论，干部和参战职工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