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消融（12）

　　老牛圈是我们村西的一大片荒地，这片荒地足有一百多亩，但地势低洼，盐碱厉害。一年四季，远远望去，地上就像覆了白花花的雪。听我爹说，从他记岁起，这老牛圈就是这个样子，几十年来就一直荒着。早些年，也曾有人试图在上面播种庄稼，但不论任何种子点到土里，都不曾见苗儿出来。后来，村里人都说这是一片死地了。
　　我们青龙岗西南曾是黄河故道，这里风沙、盐碱成灾，村子南面过了龙水河不足一里路，就是一大片的沙丘地。听老人说，解放前，每当大风刮起，田野里就是漫天沙尘，黄沙遮了日光，白日就看似成了黄昏。村子西面，过了龙水河就是盐碱地，越靠近老牛圈，盐碱越重。我记得小时候，我娘常挎着篮子，带我去老牛圈里刮盐碱粉，刮了一篮子，放在家里，家里缺钱买盐了就少放些做饭吃，但我娘经常用它来洗衣服。为了治理土地的风沙、盐碱，几十年来，孟德武没少带领着村人掏力折腾。
　　五十年代，杨保国刚上任县长不久，就开始大力整治兰阳县的风沙、盐碱和内涝，由于我们村子的风沙、盐碱严重，杨书记曾带着几个干部在我们村子里住过一段时日。听我爹说，那段时间，杨县长他们与村里的几个党委员，整天研究治理风沙、盐碱的办法。在治理风沙方面，他们决定在数百亩的沙丘地上，设置五纵五横的防护林，栽种的都是旱柳、胡杨、杏树、沙枣树等耐旱的树木，这样一来就把大面积的沙丘地隔成了一二十块土地，然后开始在每一块土地上植草。过了两年，风沙得到了有效控制，村民们就开始在沙地上种植花生、红薯、西瓜、葡萄等经济作物。但是这些作物只种了一两年，大跃进就来了，当时公社书记硬性要求各大队都须大炼钢铁，好不容易长成的防护林都被砍伐烧火了，树木一砍，风沙又起，直到六十年代，孟德武才又组织社员重植了防护林，南边的风沙才得以根治。
　　在治理西边盐碱方面，当年孟德武带领村民先是进行深耕压碱，而后又进行开沟淋碱；再后来又是种植油菜、小麦、棉花、大豆等耐碱作物，经过五六十年代持续不断的治理，轻度、中度的盐碱地基本改良过来了，但是唯独这老牛圈，一直未能治理成功。为把这百余亩的老牛圈改成良田，孟德武曾经三次组织青龙岗的民众治理盐碱，并在民众前发下豪言壮语，誓死要将老牛圈改成肥田沃土。
　　第一次是在一九五六年，第二次是在一九六五年，两次治理最后都以失败告终。一九七零年，他心里不甘便再次带领社员们对其改良，遗憾的是最后还是失败了，只得在那里栽种了几片枣林、杨林了事。老牛圈一直是孟德武的一块心病，三次兴师动众失败后，就成了他前半生的莫大耻辱。这些年来，每当路过老牛圈时，他总是阴沉着脸，望着白花花的土地摇头叹息。改造老牛圈是他一直未完成的梦想，如今他突然又想实现它了。
　　当麦苗出了地面，地里没了农活的时候。队里的青年人一时闲下来就开始琢磨挣钱的门路。不少人家开始把家里的白菜、萝卜、红薯担到平阳镇的集市上去卖，一些木匠、铁匠、瓦工匠等会手艺的社员们也打算出去找点儿私活干干，孟德武看到社员们懒懒散散，就把我三叔和会计金善堂喊到了队部。跟他俩讲了他的想法。
　　他说：“你们看现在麦苗儿都出来了，社员们也都闲了下来，我听说有些人已经准备出外干私活了，这可不行，这样大伙的心就散了嘛。”三叔说：“支书，这咋说呢，队里没有太多活干，社员们想挣点钱花也是情有可原的。”孟德武说：“学光啊，你听我说嘛，我不是要责怪他们，我只是想把大伙的心给聚齐了。”金善堂说：“现在都已经不搞‘农业学大寨’了，这一不平沟拓田，二不挖河修路的，能怎么个聚法？”孟德武卷了一根烟棒乐呵呵地点上抽了一口，说：“我就是要大伙挖河哩。”三叔说：“咱们这龙水河好好的，挖啥子河吗？”孟德武说：“我要把龙水河和西坡的老牛圈打通呀。”
　　“啥？你想把龙水河引到老牛圈去？”金善堂惊讶地问。孟德武沉稳地说：“就是，我要引水过去。”我三叔不解，就问他：“那一片低洼的盐碱地，种啥啥不成的，把河水引去能干啥呀！”孟德武说：“我要在那筑堤养鱼呢。”
　　三叔和金善堂被他的话给惊呆了。孟德武笑着说：“如今呢，大伙的日子虽说过得还很贫苦，但是比起前些年算是好了不少，最起码不再每天饿着肚子了，有些光景好的人家如今也能吃些肉了。这两年上面的政策是逐步放宽了，平阳镇的集市已经渐渐兴起，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大伙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嘛。”我三叔说：“是啊，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孟德武接着说：“依我看啊，过不了多久，各队的土地都会承包下去的。现在一些地方已经分田单干了，而且他们的日子都明显好了起来，这些变化上面是不会看不到的。如果我们公社明后年也分田单干了呢，咱们社员们的日子是不是很快就变了模样啊？到时候社员们家里都有了粮，有了闲钱，平阳镇的集市就更加热闹了嘛，我们现在引水筑堤养鱼，到时候湖里的鱼何愁卖不出去啊，咱把卖鱼的钱分给大伙儿，社员们的日子不就更好过了嘛！”
　　三叔听完算是明白了，他乐呵呵地说：“你这是给咱们龙岗大队的社员们谋福利的嘛！”孟德武说：“你俩说说，这事究竟可行不？”金善堂说：“咋不中啊，好事嘛。”三叔接道：“就是，有利于集体的事情，肯定能行！”孟德武又说：“既然你俩同意了，那咱们就商量一下具体的事情。这可不是个小工程啊，这龙水河到老牛圈少说也有两公里路，而且中间还隔了一道土堤，这土堤打通可不太容易。还有我们要想把这一二百亩的老牛圈改成一个水湖，就需要在它的四周筑堤，筑完堤还要在河流的入湖口修桥建闸，可见这项工程巨大呀！我们要是决定干了，就要考虑投入多少人力、财力？队里能否承担得起？需不需要公社给予支持？多久才能竣工？还有怎么开展群众动员工作？这些都需要我们细细筹算，好好谋划啊。”
　　孟德武得到我三叔和金善堂的支持后，第二天就去了平阳公社一趟。他是跟马常青书记要支持去了。到了傍晚，孟德武刚从公社回来，就召集各级干部到村部开会了。会上他情绪高昂地给大家讲述了自己的宏伟设想，从前三次改造老牛圈，讲到现在的形势变化；讲到马长青书记给予的肯定和支持，又讲到未来两三年龙岗大队的发展前景，一番话下来，说得大家伙热血沸腾。不得不佩服，他孟德武就是有这个能耐，别看他文化水平不高，讲起话来却特别生动有趣、激情高涨，再复杂的事情到他嘴里就变得特别简单，再难办的事情经他一说就变得轻而易举、马到功成了。
　　孟德武讲完擦了把汗，拿起茶缸子“咕咚咕咚”喝了一缸子水，眼望着大家伙说：“你们都说说，我这想法咋样？能不能做？”他这么一问大家伙都说好，孟德武又说，“大家要放开了说，心里咋想的就咋说，别藏着掖着，这毕竟是咱们龙岗大队的大事哩，有什么意见、建议都要讲出来。”后来几个队长就提出了一些问题，例如湖挖好以后，鱼苗哪里来、谁来管理、怎么去卖、今后卖了钱怎么个分法；又有人提出，如果队里的一些刺头们不愿参加咋办。孟德武一一解答后，大伙就举手表决，一致通过了。
　　会议散了之后，各队队长开始动员本队社员。一天之间，孟德武造湖养鱼的事情在整个龙岗大队就传播开了。社员们议论纷纷，众说纷纭，不过多数人是支持孟德武的，也有些人在后面说三道四。有的说老牛圈是他孟德武的耻辱，他这次改造老牛圈压根不是为了大伙，就是为了证明他自个的；还有的说孟德武曾三次兴师动众改造老牛圈，可有哪一次成功了？这一次肯定还是半途而废，无功而返。他们议论归议论，但却没人跟队长说不参加的。
　　两天之后，孟德武在龙岗大队老戏台前召开了一次动员大会。各队的社员们吃了早饭就赶了过来，大家伙各自从家里拿了凳子，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在戏台前坐下来就吵吵嚷嚷地议论开了。场地的人员越来越多了，议论的吵杂声也越来越大，为了控制场面，民兵连长孟高强喊了几个民兵过来，排开了站在会场两侧。民兵站了出来，下面依旧吵吵嚷嚷。孟高强像似受了侮辱，铁青着脸跑到会台上了。他拍着桌子喊道：“静一静，都吵吵个啥呀，今天是让你们来听会的，不是你们来胡嚷嚷的。谁想说？到台上来，有能耐到这里来讲。都在下面吵吵嚷嚷充球能哩！我给你们讲啊，今天公社马书记也过来了，谁要是敢在大会上胡球咋呼，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啊！”孟高强正说得起劲时，孟德武和我三叔等人陪着马常青书记走过来了，孟高强见马书记和支书来了，立刻变了笑脸喊了一声，“欢迎马书记，大家鼓掌。”但整个会场只有他一个人拍着巴掌，很是尴尬。
　　孟德武见会场两侧站了七八个民兵，个个还扛着枪，他就火了。他走到会台中央指着下面的民兵训斥孟高强，说：“你这是干啥？开批斗会啊！都给我撤了。”孟高强小声说：“叔，我是怕人捣乱才……”他话没说完就被孟德武踢了一脚，孟高强瘸着腿跑下去把民兵撤了。台下一片哄笑，孟德武咳嗽了两声，会场立刻就安静了。
　　等马书记等人都在会台上坐下了，孟德武先冲大家一笑，说：“今天咱们龙岗大队开这个大会的目的，想必大家都很清楚了。前些天经咱们大队部研究，一致通过要对老牛圈进行改造，这次改造也得到了咱们公社马书记的大力支持，我代表咱们龙岗大队的全体社员对马书记的支持表示感谢！”下面响起一片掌声。孟德武摆了摆手，掌声停息，他接着说，“这次改造老牛圈工程巨大，需要全体社员齐心协力。但是我也听说有些人在下面说三道四，说改造老牛圈不是集体的工程，只是我孟德武挽回个人脸面的工程，还有人说我已经在老牛圈栽了三次跟头，这一次还是瞎折腾。我想跟大伙说的是，这些人爱咋说咋说，我不在乎，真的。第一，我孟德武自认为问心无愧，第二，我孟德武不拍栽跟头，不怕失败。那有人就会说，你这是顽固不化，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不掉泪。没错，我孟德武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不能因为淋了几回雨，一到下雨天就不敢出门了，我也不能因为摔了几次跟头，碰到泥水路就不敢走了，我更不能因为拉了两次裤子，就整天憋着屁门不敢拉屎了。”
　　下面笑声一片，孟德武喝了口水，接着说：“有人不想参加，我们也不强求。我已经让各队长传达了，对不参加的这些人，第一队里不计工分，第二今后老牛圈的收入跟你没任何关系。你以后千万别找我理论，我这人做事一是一，二是二，我绝不会让懒人不劳而获。也许有人会问，老牛圈是一块鸟不拉屎的地方，你孟德武为啥非要改造？我想说的是，虽说老牛圈是一片盐碱地，但它也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土地，我们已经让它荒废了几十年，这就是我们的罪过。我们是努力过，曾想把它改造成良田沃土，可是天不随愿，让我们失败了。既然改造良田不成，那我们就把它变成湖水，种粮不成，我们养鱼总可以吧。
　　“鱼是啥？鱼比粮食还要金贵呢，有了鱼就有了钱，有了钱还愁缺吃少穿吗？还愁日子过不下去吗？现在马书记已经同意给我们拨款了，县里水利局吴局长过几天就来为我们规划、设计桥梁水闸，领导们的支持给了我们足够的信心。可以说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东风是什么？东风就是我们自己，就是我们不怕艰难困苦的勇气，就是我们敢于战天斗地的豪气。毛主席老人家说‘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那我们龙岗大队的社员们就齐心协力斗它一斗，乐它一乐。不为别的，就为了我们的日子能够好起来，大家说好不好！”
　　孟德武的话讲完了，下面先是一片沉静，而后响起一片掌声。听完孟德武的讲话，会场上再没人议论了。当我三叔站在台上问起有谁不愿参加老牛圈改造工程的时候，场下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所有人都一致举手同意。
　　接着金善堂跟大伙汇报了改造老牛圈所需的人力、物资等各项费用预算，我三叔宣读了工程指挥部领导名单并对四个生产大队进行了明确分工，最后马常青书记做总结，讲述了十多年来人民的疾苦，社员们艰苦奋斗的精神，目前的社会变革，造湖养鱼的前景以及公社和县里领导对此项工程所给予的支持和赞赏。
　　会议结束了，龙岗大队的造湖工程在人们的激情振奋中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