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闹饥荒乡民围村院 抠地瓜凤桂砸铁锅

　　上回书说到刘青玉带领着收缴组忙得上窜下跳，然而离着完成目标尚且还有一段距离。这几天刘青玉回到家，一直瞅着那个小木盒出神，那上面挂着鹌鹑蛋般大的一把小铜锁。那把锁头早先已经被刘青玉砸坏了，根本就不能再用了，只是一直挂在锁鼻上，好看不中用。他悄悄走过去，将锁头摘下来装进口袋，又警觉地回头打量一番，好在凤桂正在堂屋专注地纳着鞋底，并没有发现他鬼鬼祟祟贼一样的行举。他悄声迈脚下了炕，走到凤桂的身边，低声问了一句：“凤桂，那个铁锅你藏在哪里了？能不能把它交上去？”凤桂并没有抬眼瞅他，自顾忙碌着手里的活儿，沉沉说道：“你连想都别想！铁锅我是留下了，将来犯了事自由我去承担。”刘青玉了解凤桂的性格，她认定的事会一条路走到黑，如今见她回话如此决绝，亦不再深问，倒背着双手出了院子。刘青玉刚刚出了院门，凤桂就站起身子走到偏房门口，她抬眼瞅了瞅柜顶的那个小木盒，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其实，刚才刘青玉在屋里偷摘木盒的锁头，凤桂虽然没亲眼看到，但他在里屋整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她早就听到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凤桂并没有阻止他。
　　两个月下来，刘青玉的腿儿跑细了不少，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儿，身子也感觉轻飘飘的。大炼钢铁的成果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他还先后得到了来良贵和孙正义的口头表扬。孙乡长表扬他的时候，还亲自在他脖子上挂了一块木制奖章，刘青玉觉得心里美滋滋的。奖章为什么是木制的呢？他懂，正是收缴铜铁的关键时候，谁会违反规定用铜铁制造奖章呢！为了完成上级的任务，听说孙正义把他的军功章都上交了，这是什么样的精神啊！刘青玉得到的那块奖章虽然是木头做的，但他很是喜欢，奖章有碗口那般大、那般圆，周边还雕刻了细致的波浪纹，中间有一个硕大的五角星，用红漆涂了颜色，看上去很是鲜艳。刘青玉也是如获至宝，甚是喜欢。他把宝贝拿回家朝着凤桂显摆了好一阵子，还挂在堂屋正墙上最显眼的位置，凤桂只是微笑着瞅了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刘青玉领着刘继忠、刘光玉、刘木生、刘水生收缴铜铁忙活了两个多月，却错过了收获庄稼的大好时节。合作社食堂粮库告急，来良贵一声令下，把各个小组重新搭配，调集大队人马开始抢收粮食。然而，一切都已经晚了！天气早就凉了，而且老天爷说变天就变天，那天早晨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一下就是两三天。下了雪以后天气骤然变冷，北风呼啸，寒风刺骨。雪停了之后，刘青玉就招呼村民下地收粮食。他一声招呼，全村男女老少一起上阵，大家伙儿都向着蛤蟆窝地赶去。村南、村东的高粱地光秃秃一片，那些高粱棵子还没长够身量就被人们填进铁饼炉当柴火烧了，现在并没有半点儿可收纳的粮食；只有村西的那片蛤蟆窝地种植了大片的地瓜，所有的人都向着那里靠拢。每个人都甩开膀子，手里拿着瓦片或者砖块抠地瓜，就是没有一个人拿着趁手的农具——因为他们所有的农具都已经上缴，已经运到县委大院里去了。那满地的地瓜早就被冻土封了个结实，况且他们手里又没有农具刨土，仅凭手刨肩扛又能抢收多少粮食呢？五天下来，当又一场更大的大雪开始覆盖大地的时候，村大队仓库里只是堆积了像圆囤那般大的一堆地瓜。村民们看着这一堆可怜巴巴的口粮都犯了愁，这么点儿吃食可怎么供应口埠全村人生活？怕是几天就吃完了。不管怎么样，日子总还得过下去，一日三餐少一顿都觉得饿得慌，村民们还是照旧排着队到村大队食堂打饭。刚开始的时候还每人一大碗地瓜粥黏煮粥，到后来成了每人半碗，再后来每人一小勺……即使如此那些粮食也没撑了一个月。
　　冬深了，北风正劲，寒冷彻骨。那天早晨，村大队院里站满了领饭的村民，所有的人都提着瓷罐拿着瓷碗，规规矩矩地排成了长队伍，而村大队厨屋里并没有飘出像以往那样的炊烟；更让村民们感到奇怪的是，那天孙乡长和来文书也在场。刘光玉站在人群里，盯着孙正义问了句：“孙乡长，什么时候开饭啊？”孙正义闷着头没说话，善于察言观色的来良贵瞅了瞅孙正义为难的表情，往前跨了一大步，扯着嗓门喊道：“乡亲们，村大队里的粮食已经吃光了，从今天起咱们的村大队食堂宣布解散！”他话还没说完，张大雷扯着嗓子大声嚷嚷：“解散？你说得倒是轻巧！解散了我们吃什么去？”所有的人都大声附和，刚才还规规矩矩站立的队形早已经散了，大院里乱哄哄的一片，甚至有人叫骂了起来，伴着“啪啪”的摔碗声：“你们说解散就解散，这么大冷的天，让我们到哪里淘置粮食去？！”
　　来良贵又大声吆喝：“你们自己去想办法啊！”他话音未落，刘光玉大声反驳：“我们想什么办法？莫说找不到粮食，即使有粮食又用什么煮饭？”旁侧的张大雷附和着：“是啊！是啊！煮饭的铁锅都被你们收缴了，难不成让我们用瓦罐煮饭？”来良贵眼睛突然一亮，指着张大雷回道：“你这个办法很好，值得推广嘛！”“推广个球！难不成又回到原始社会了吗？你这是领导干部说的话吗？”张大雷壮了胆子，语气带着愤怒。民以食为天，这帮村民突然没有了填肚子的粮食，心里恐慌不已，情绪都有些激动。孙正义拽了拽来良贵的衣襟，示意他闭嘴，然后朝着大家伙儿压了压手，大声说：“乡亲们，大家不要恐慌！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我们不会丢下大家伙不管的，上头正在想办法……”孙正义话没说完，张大雷又带头开始叫嚷：“把我们村长叫出来回话！我们不听好听的说辞，先把这顿饭给我们打发了。”“对，对，把刘青玉叫出来说话！他亲口答应我们的，有他当村长，绝不让我们饿肚子。”又有千百个声音应和着，喊声震天动地，早把藏在村大队院食堂里的刘青玉吓得战战兢兢。刘青玉躲在屋里，听着炸开了锅一般的村大队院里的那帮情绪失控的村民不断叫嚣，他哪里敢出来？出来说不定真的会有人揍他。这个时候，祝凤桂突然从人堆里闪了出来，她快步走到孙正义的身边，又转过头来面向大伙儿大声说道：“乡亲们，大家都静一静，听我说两句。”嘈杂不已的人群逐渐平息了下来，所有的人都瞪着眼睛瞅着她。
　　凤桂字字句句铿锵有力：“政府收缴铜铁那是政府的事，刘青玉也只是奉命行事，大家伙儿都要讲个理，事情到了今天也不是俺家刘青玉造成的，咱们这么嚷嚷也解决不了问题，还是想办法熬过这个饥荒吧。”“你说得倒是轻巧，连做饭的家伙什儿都没了，还怎么熬？”站在人堆里的张大雷大声回道。凤桂把手伸进口袋，抓出了一大把纸票拍在她面前的那张长条桌上，眼睛把众人环顾一圈儿：“这是这些年我家所有的积蓄，我都拿出来买粮食。”张大雷瞅着那堆钱票，表情不屑：“咱们原来又不是没挨过饿，闹饥荒的年景即使有钱也买不到粮食，你拿这些钱出来又有什么用？难不成让我们抱着这堆钱啃吗？”众人又接上话，现场顿时嚷嚷成一片。凤桂说道：“我知道二府村的粮食还有一些结余，只要咱们拿钱去买，足够我们大家伙撑过这个冬天的。”孙正义也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钱币拍在桌面上，他侧头瞅了瞅来良贵，来良贵会意，也抓出一把纸票放在那里。孙正义又抬头看着大伙儿，大声说：“乡亲们，我理解你们的心情，凤桂说得对，二府村是有结余的粮食，一会儿我带大伙儿去买。”他又抬手指了指凤桂，朝着大伙儿继续说道，“难得凤桂这么大公无私，咱们先用这些钱买了粮食解决了当下的困难。我向你们保证，保证以后大家伙儿都有饭吃，有政府给咱们撑腰，饿不死人的。”村民们见孙乡长这么说，那哄哄然的吵闹声渐渐变成了低沉的抱怨、嘟囔。孙正义每一句话里无不透着对政府的信任，他坚信那个吃不上饭的年代已经彻底一去不复返了，在党中央的正确领导下，他坚信老百姓的日子会越过越红火，越来越富裕。然而，他下的这个保证并没有起作用，无论怎么样，那场前所未有的饥馑年才刚刚拉开帷幕。连孙正义也没想到，这场持久的饥荒竟然饿死了那么多的人，甚至比旧社会的那几次饥荒来势更凶猛，也更可怕。
　　不管怎样，村民大闹村大队院的事件还是让凤桂给化解了，刘青玉也逃过了众乡亲的围攻。刘青玉回到家里，把挂在墙上的那个木质奖牌赌气地摘下来，恨恨摔在地上，狠狠地说道：“这个破村长，我不干了！”凤桂并没有搭理他，她只是穿上了厚厚的棉衣，围上了那条毛围巾，匆匆忙忙地就出了门。她领着一帮子乡亲挑着扁担去了二府村，孙正义和来良贵也去了。孙乡长亲自出面，好说歹说花钱买了十几担地瓜干回来。第二天，村大队院的食堂又重新开灶，乡民们又能吃上热乎乎的饭食了，但毕竟是僧多粥少，这么多人吃东西那真是风卷残云一般，短短半月的工夫，粮食又没了着落，村大队食堂最终还是解散了。面对这种境况，村民们闹归闹，又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其实他们心里都明白，从二府村买来的那些粮食是支撑不了多少时日的，他们一边来村大队打饭，一边打算着以后的日子。
　　凤桂抄着手站在蛤蟆窝那片地的田埂上，望着那一大片被厚雪覆盖的土地表情呆滞，脸上挂着满满的愁苦。三个月前这里还是一片绿葱葱的景象，大片茂盛的绿叶覆盖着满地肥硕的地瓜，她相信今年是个丰收年，但令她想不到的是，收获的时候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忙着收缴那些废铜烂铁、却没有一个人下地收粮食？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些烂在地里的粮食对他们来说有多么重要吗？其实这事她也问过刘青玉：“你们只忙着炼钢铁，地里的粮食都不要了吗？”刘青玉说他也不明白上面是怎么想的，只说尽快凑够钢铁的数量，收粮食是次要的；再说上面没有命令，谁敢私自收获庄稼？
　　凤桂那几天除了在家里纳鞋底，一有空闲就到田地里转转，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大片的地瓜被霜雪打在了地里，她的心都跟着疼，可又无计可施。这是合作社的规定，她也不敢违抗；况且，她又是村长家属，更应该以身作则。凤桂独自来到蛤蟆窝田地里，她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尖利的瓦片儿，使劲儿抠搜着冻得硬邦邦的黑土。没有农具可用，她只有用瓦片儿抠搜了。瓦片刺破了她的手指，渗着鲜血。冷风一吹，刀割一般地疼痛。她咬了咬牙，费了好大的劲，冻土里终于显露出了一撮红扑扑的颜色——那是一个大地瓜。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仿佛看到了生命的希望。她从那撮儿红色上剜下小块地瓜片填进嘴巴里有滋有味儿地嚼了几口，冰凉冰凉的，感觉像是咀嚼一块冰凌。这个时候，她听到背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回头打量，却发现刘青玉领着两个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蹲在了她的身后，他们的手里也各持一块瓦棱，正低着头抠搜着冻在土里的地瓜。凤桂有些惊讶，扭头瞅着屁股后面的刘青玉低声说道：“谁让你们来的？让政府的人看到要抓你们的。”凤桂今天只是想来坡地里转转，她也没想刨这些地瓜，而她也绝不想一家人都掺和进来，这样做毕竟是违背合作社的规章制度的。刘青玉连头都没抬，大声回道：“爱抓不抓！都快饿死了，谁还顾得了这个？乡亲们都来了。”
　　凤桂闻言，这才站起身来四处打量，只见田野里早就蹲满了抠搜地瓜的人影，场面蔚为壮观。他们都低头不语，手里握着各种各样的用具自顾抠搜着，然而企图用这些东西刨开冻得比石头都硬的土地哪里那么容易？每个人都累得呲牙咧嘴却是收效甚微。凤桂见如此状况也突然大了胆子，她觉得青玉说得对，填饱肚子要紧，别的都顾不上了。便大喝一声：“乡亲们，这地里还有不少地瓜，大家伙使劲挖啊！”刚刚喊完，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站起身子一路小跑向着家的方向奔去。刘青玉瞅着她的背影大声叫嚷：“你干什么去？”凤桂也不搭理他，只顾向着村子里跑去，头也不回。不一会儿她又回来了，怀里抱着一个大铁锅。刘青玉知道那是她偷藏的他家的那口生铁锅，但他不知道凤桂拿它有什么用，便问道：“你拿口锅做什么？”
　　凤桂高高举起那口加厚的生铁锅狠狠摔在地上，“啪啦”一声，那口锅便四分五裂。她朝着众人喊道：“乡亲们，快过来取用具！”她身边的几个村民丢了手里的瓦片跑过来，捡起地上的碎铁片，脱下外衣缠住铁片的钝角，迅速制成了一个简易的农具，还有人拿着铁片直接回家去了，将锅铁钝角牢固地绑在一根木棍上，使尖角朝下，制造了一个简易的铁锨，用这个刨地瓜果然奏效，一会儿工夫就刨出了好几块红皮地瓜。村民们忙这些事的时候，孙正义和来良贵正从那片地头经过，把这一切看得真真切切的，但孙正义并没有制止，而所有的乡亲们也仿似无视他俩的存在。
　　凤桂抱着铁锅跑向地瓜地的时候，来良贵就站在土路上，他瞅着孙正义说道：“乡长，这个凤桂竟然敢私藏铁锅，还带头扒地瓜，这不是破坏合作社规定嘛！”孙正义并没有回应他，瞅着雪地里忙着抠地瓜的那些人深深叹了口气，表情冷漠地反问了一句：“不藏铁锅他们怎么收地瓜呢？”来良贵没明白孙正义的这句话，只是表情疑惑地瞅了瞅他。孙正义也不再说什么，扭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