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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扁担轿庆安娶举儿 益都城继孝运石料

作品名称:檀柩      作者:长竹扁担      发布时间:2018-05-01 10:51:07      字数:8275

  上回书说到举儿和来青梅议论着来庆安,来青梅见举儿不说话,偏凑了过来笑吟吟地看着她:“举儿姐,你是不是相中了那个来庆安啊!不然,我去问问我家三叔?”举儿没回话,却是红着脸,把手里的木棒槌扔得更快了。棒槌交错相撞发出“啪啦啪啦”的响声,把她身前的那面白布碟盖儿震得微颤不已。
  第二天一早,来青梅一看到举儿,就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昨晚我爹去问了,我三叔巴不得这门亲事呢!就是担心你娘会不会同意。”举儿笑了笑:“等你哥回来,俺俩见个面再说吧!”举儿话音刚落,青梅却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薄薄的纸片朝着她伸了过去,脸上的表情还挺神秘:“举儿姐,看看!这是什么?”“相片?”举儿扔下手里的织花棒槌,伸手欲接那张照片,来青梅却故意把手缩了回去,倒背在背后,笑着说:“这就是我哥哥的照片,想看吗?”举儿瞅了瞅她,顿了顿神情,又低头捏起了面前的棒槌,表情冷淡:“不给我看拉倒,我本来就没打算看。”来青梅见她如此,便把那张相片放到了她面前的碟盖儿上:“谁说不给你看了?喏!好好看吧!”举儿这才捏起了那张照片端详:“喔!还是彩色的呢!”青梅笑着回应:“是啊!现在的人可真是厉害,照出来的相片都带颜色了。”举儿仔细打量着那张照片,见一个英俊的小伙子穿着一身整齐的军装、背挎一杆长枪站在海边,看上去很是神气,看了一会儿,她笑着说:“你哥还真是变了大样子呢!比以前帅气多了。”来青梅会意地点点头:“是啊!这当兵的人就是不一样。刚拿到这张相片的时候,我都不敢认了呢!”
  过了几天,来庆安从部队探亲回来了,来青梅故意把他安排到了自己家里。举儿第一眼见他的时候,就觉得眼前的这个小伙子变化可真是不小,浓眉大眼、身强体健,褪却了少年的那份顽劣,多了一份稳重,还扭扭捏捏地像个大姑娘,断然看不出五年前在北村交公粮那个时候的顽皮了。举儿瞅着他,忽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看着他,问道:“还认得我吗?”他腼腆地笑笑,竟然跟女孩子一般双颊绯红,声音小小地回道:“认识,你是刘三举。”来庆安即使不认识也说认识,因为他来的时候,来青梅早就把举儿的一切告诉他了。举儿一边甩着手里的木棒槌,一边问道:“你是在哪里当兵啊?”来庆安回道:“威海!”他挠着头皮笑了笑,眼睛却不断地瞄着举儿,她很美,圆圆润润的脸蛋儿、白白嫩嫩的肌肤、隆鼻秀口、一双灵动的大眼,他几乎是看得着了迷。这次短促的见面让来庆安心神不宁,他的脑子里满满的都是那个让他神魂颠倒的举儿。不得不说,举儿也对他有感觉,小伙子长得帅气,人也老实巴交的。老实巴交最重要,这似乎是那个年代衡量一个人好坏的唯一标准。因为那个时候天下刚刚安定,旧社会的阴影一直纠结在所有人的心里不能抹杀,那些命不久长的人都是些不安分的人,所以,做人一定要老实本分,只有如此,才能活得命长。
  那天晚上,凤桂说过要去打听来庆安的状况的,她也不敢怠慢,第二天,她便亲自跑到口埠东村去打听那个来良州的家庭情况。这次她是上了心的,毕竟是闺女的终身大事,马虎不得。来良州一共有五个孩子,全是男娃,来庆安是他的大子,艰难困苦的日子能熬过来,可真是天大的不容易,没被饿死他就天天烧香叩头。如今生活好了些,起码能吃饱饭了,这是他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晚上吃饭的时候,凤桂又开了腔:“举儿!我都打听实靠了,我不同意你俩的这门亲事。”举儿语气疑惑:“为什么?”她将大眼又瞪大了一些,碗里的地瓜片棒子粥也几乎要歪斜出来。凤桂头都没抬,啃了一口窝头,语气决绝地回道:“他家太穷了!连座像样的宅子都没有,而且一家人就挤在一座小房舍里,我可不能让你嫁过去受罪。”举儿眨巴着眼睛,想着应策,她把碗筷一扔,拿着马扎挪到凤桂的身边,双手挎住她的胳膊,撒着娇地说:“娘!我就是因为你,才看好那个来庆安的。”凤桂扭头看她:“你这丫头,怎么还关我什么事。”举儿笑着说:“你不是常说一句话吗?‘穷无根富无苗’,好日子是凭着自己的双手过出来的,只要两个人心往一处用,劲儿往一处使,还怕日子过不好吗?”凤桂最怕她这个了,她知道这个三丫嘴皮子贼甜,这么多年来,她打过新麦儿,打过逃儿,就是没舍得动手打过她,这丫头鬼灵精,不等得凤桂抬手打她,早就把娘的火气给哄得烟消云散了。
  “娘!我大姐嫁到了扈家官庄,一个月来不了一次。我二姐嫁得更远,一竿子打到了外省,成年累月也回不来。倘若我跟了那个来庆安,离着你就几步远的距离,想来看你就能过来,也省得我挂念娘,这是多好的事啊!”举儿滔滔不绝,甜言蜜语,把凤桂说得直迷糊。这些年来,凤桂一直是给别人讲理打谱儿的人,但是到了这个三丫这里就完全相反了,总是被她忽悠得一愣一愣的。如今,她被举儿说得似乎又有些心动了:“举儿!你若真是相中了那个来庆安,娘也不极力阻拦你,只是你自己要有个分寸,以后过日子犯了难可别怪娘没提醒你。”凤桂只是担心闺女的未来,但她不会极力阻碍闺女的亲事,因为当年她吃过这样的苦头,知道父母包办婚姻对儿女造成的伤害有多大。当年若不是爹极力阻拦她和李政泽的亲事,也许她嫁的人就不是现在的刘青玉,也许日子会过得比现在要好,也许……但那只是也许,未尝可知的事儿,谁也不晓得结果。
  七月十六的那天晚上,天上的那轮月亮又大又圆,明晃晃地映照着这片广袤的平原大地。村西蛤蟆窝地里传来蛤蟆紧促的叫声,伴着树上偶尔的蝉鸣,以及不知名的杂虫的啼叫,这个夜就多了一丝喧闹。高粱棵子开始抽出青色的穗头,一棵棵密密麻麻地簇拥着、排列着,在徐风之中轻轻摆舞。一片片狭长的叶子紧紧拉着手,映着银白的月色,和着夜虫的嘈杂,仿若开一场万人盛宴的月光舞会,众人翩翩起舞,气氛祥和。冢子岭顶上立着一对恋人的身影,他俩拉着手,眺望着这片充满活力的月染大地,仿佛也置身其中,成为舞会的一员。“我娘答应我们的事了。”举儿的语气很欢快。“是吗?嘿嘿!”来庆安傻笑了一下,憨憨的笑声代表着他的心情。“这两天就去我家送婚帖吧!”举儿语气带着娇嗔。“嗯嗯!”他闷闷地应着,许久,又回道,“可是……我家里实在是拿不出成亲的钱。”他的语气带着无奈。“聘礼钱你不用管,你只是准备成亲的钱就是了。”她说。
  正所谓:
  镜月流银冢子岭
  蛤蟆窝地起蟾声
  俯瞰粱穗万人舞
  妙闻恋人定终生
  
  八月初六那天,来庆安来刘青玉家娶媳妇了。他没有雇像新麦儿那样的虎头大轿,更没有请像逃儿那样的八抬杠子、鼓手喇叭。那天,他只是请了两个人,抬来了一顶扁担轿。所谓的“扁担轿”,就是一把绑了两根扁担的太师椅,椅子上还搭了一条红花布。即使如此,举儿依然没嫌弃,她并不在乎这个。举儿成亲的那天,远在外省的逃儿也没回来,只有新麦儿一个人给她化妆。“三妹,没想到半年前你说的事儿竟然是真的,还真让你找到称心如意的相公了。”新麦一边给她涂抹红嘴唇儿,一边笑着说。举儿笑笑,那樱桃红唇翘成了一弯红月牙儿。新麦继续说道,“你这个丫头就是有谱儿,我觉得咱娘都听你的,她这半辈子可听过谁的话噢!当年把我和你二姐卖了,唯独舍不得卖了你。”举儿突然开口说话,话音带着哭腔:“大姐!我想二姐了。”新麦儿叹口气回道:“逃儿一走就是半年,也不捎个信儿回来,你这成亲她也不一定能晓得呢。”举儿说:“前些日子我给她去了信的,她应该知道。”新麦儿边给她搓着粉黛边说:“去了信她也不一定能收到,她现在跟着你二姐夫到处跑,也没个固定的居所。”举儿能感觉得出来,新麦儿的手在她的脸上摩擦传递出来的那丝粗糙,那厚厚的泛着翅棱的手茧剌着她的脸颊有些难受,便问道:“大姐,你都做什么啊!手怎么跟搓板一样。”新麦儿笑了笑回道:“我跟你大姐夫做豆腐,这手天天冷水里泡着,就成了现在这样子了。”
  新麦儿和金起明成亲已经五年多了,她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这些年生活的艰辛,待字闺中小女人的那种娇柔已然荡然无存,更多的是趋向于凤桂的那种泼辣。举儿话音有些颤儿:“姐姐,这些年你可受苦了。”新麦回道:“傻丫头!哪个女人不是这样?跟在爹娘跟前还能享享清闲,自己当家作主了就得操心受累了,你也马上是人家的媳妇了,你且自己过过日子试试吧!”新麦说着,轻叹了一口气,“现在我才觉得咱爹咱娘的不容易,我也不再怪他们当年两斗高粱米卖了我的事了。”
  凤桂进了内屋,看着炕沿上的姊妹二人笑了笑:“都准备好了吗?”新麦儿应道:“准备好了,娘!”凤桂点点头,脱鞋上炕,从木柜旁侧抱下了一床崭新的大红被褥,绸缎的被面绣着一对戏水鸳鸯:“举儿!这是娘给你做的新被窝,我也没什么可给你的,这就算是你的嫁妆了。”新麦儿看着被面上那一对活灵活现的鸳鸯,眼睛露着欣赏,语气透着惊讶:“娘!这对鸳鸯是你亲自刺绣的吧?”凤桂笑了笑:“是啊!忙活了我一个多月呢!”“娘!你的手可真是灵巧,瞧这对鸳鸯,就跟活的一样。”新麦儿说着,嘴巴撅了起来,“娘可真是偏心,当年我和逃儿成亲的时候,你可啥都没送给我们呢。”凤桂回道:“你们能跟举儿比?你们两家日子还算过得去,举儿家连花轿都雇不起,我能不倒贴她点儿嘛!“
  娘仨屋里说着话,院子里嘈杂不已,想是娶亲的队伍进了院子,凤桂赶忙出去迎接了。今天,继忠四兄弟也没像以前两个姐姐的婚事那样“把门守户”,他们觉得这个三姐夫连花轿都穷得雇不起了,还哪有什么闲钱给他们塞红包呢!
  从这里到村东来家,不过是一里路的脚程,那顶两人抬着的扁担轿颤了不到半个小时也就到了,心高气傲的举儿就这么草草地办了婚事。凤桂看着那顶扁担轿,她觉得比她二十八年前坐驴拉耙车是强多了,起码不用跟在毛驴屁股后面闻那股子令人恶心的尿骚味儿。凤桂看着轿子顺着弄巷颤颤悠悠地向东而去,那一刻,她的心里有了一丝落寞的感觉。闺女在家的时候嫌人口多,嫌她们吵得慌,一眨眼的工夫全都走了,如今,连最小的丫头也离开了这个家,她一时觉得有些悲凉,孤独的身影站在门口呆了好久。
  转年春天,口埠村人正忙活着一桩大事儿,村里刚刚成立了人民公社,农民所有个人土地上缴,凤桂家冢子岭和蛤蟆窝的土地亦尽数归公。那天,来良贵突然到刘青玉家造访,他手里拿着一张盖着红戳的文件递到刘青玉的手上,说政府给他们下达了收缴铜铁的任务,口埠村是个大村子,需要上缴十吨铜铁,而自己也被分配到了口埠村工作,专门督促监督任务的进度。凤桂坐在旁侧听着来文书和刘青玉的交流,疑惑地问道:“来文书,这么多的钢铁,农户哪里拿得出呢?”来良贵笑笑回道:“主要还是靠咱们自己冶炼,实在不够数,就到农户家里去凑,哪家里没有铁锅铁锨镢头?那不都是铁器啊!”“可那是老百姓吃饭干活的家什啊!都上缴了还怎么生活呢?”凤桂更加疑惑,紧着追问。“吃饭愁什么?不是有合作社食堂嘛!”来良贵瞅着凤桂,表情有了些不悦,“祝凤桂同志,这上头的指示不是咱们该问的,咱们只管奉命执行就是了,你是干部家属,可要做好带头作用啊!而咱们口埠村也要在全乡带头做标杆,这可是孙乡长的指示。”凤桂没再回话,只是起了身子,自顾收拾着桌子上的碗筷,脸上挂着沉闷的表情。
  从那天开始,整个口埠村,乃至整个益北乡都开始忙碌起来,来良贵把办公室直接搬到了村大队院,亲自坐阵指挥。那天,他把口埠村所有的党员干部召集在一起开会,成立了以吴会计为首的冶炼小组、以刘青玉为首的收缴小组、以姜主任为首的运输小组。来良贵给三个组都安排了相应的任务,组长各自领命,组织人员展开行动。姜主任的运输组负责拉运矿石、煤炭之类的原材料,而这些原材料县里已经准备了一部分,就堆积在县政府大院里,需要各村组织力量去拉。姜主任做事雷厉风行,说干就干,他即刻组建了一支由十辆牛车和二十辆人力独轮车组成的运输队。姜主任一声令下,大家伙儿赶车推车,浩浩荡荡向着县政府出发。继忠、继孝兄弟俩推着一辆安装了红木轱辘的独轮车也在这支队伍里行进。这辆独轮车不是刘青玉和凤桂成亲的时候凤桂娘家陪送的那一辆嫁妆车,那辆车早在刘青玉支前的时候被国民党的飞机给炸没了,这辆木推车是凤桂托付爹重新做的,还特地装了一个红木车轱辘。刘继忠已经十七岁了,而他的二弟刘继孝还没过十四岁的生日,兄弟二人合推一辆木车,当然也是挣一个人的工分。二人正有说有笑地走着,却听见旁侧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你俩怎么来了?”刘继忠扭头打量,却是祝铁桂,遂笑着打了声招呼:“四舅,你也来啦?”铁桂却没笑,阴沉着脸问道:“你们来干这活儿,你爹娘知道吗?”刘继孝乐呵呵地回道:“四舅,我们是偷着来的,干这活儿能多挣工分,嘿嘿!”祝铁桂没再搭话,但他的表情依然很严肃,他知道这两个孩子是不知道这份儿差事的辛苦。
  由口埠到县委大院少说也有四十里路程,甭说木车承载着上吨的石头煤炭,只是徒步走这么一个来回就累得够呛,那根本就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果然不出铁桂的所料,队伍刚到刘胡同路口的时候,跟着木车颠跑着的继孝就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不断地扭头询问铁桂:“四舅,啥时候才能到啊!”继孝连问了几次,推着木车的继忠也有了些烦躁,瞅着继孝说道:“别问了,你若是累了,就上车我推着你。”继孝应诺一声,抬脚就要上车帮。旁侧的铁桂却说了一声:“孝儿,坐四舅的车吧!四舅推着你。”继孝便将拉着木轮车的那根牵绳往车脊梁上一搭,扭身上了铁桂的独轮车。路上像他们这样的运输队有很多,有往县城方向赶去的,也有载满了货物推着往回走的,看来每个乡镇、村子都已经忙碌起来了。继忠扭头瞅着时不时与他们擦身而过、盛载了货物的车队,不由得凝起了眉头,
  早春的天气还冒着丝丝冷气,而那些推车人却是脱光了膀子,全身放着淌汗,个个咬牙切齿、躬腰推车,身上冒着腾腾热气,仿若从澡堂子里刚刚出来。而车上装的满满的都是沉重的石块儿,把木车都压得“咯吱”作响。刘继忠看到这些情景就有些害怕了,四舅刚才说得没错,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苦力活儿。但是已经走到这里了,倘若打退堂鼓回去会让人耻笑,便硬着头皮继续向着目的地赶去。
  县政府大院里更是人流如织、嘈杂喧哗,每个村都报着村名领取该分得的原材料,大家伙儿便搬矿石、装煤炭,都把牛车、独轮车盛满了,又推车启程。刘继忠的木轮车上装满了石块儿,他把绳套挂在脖项上,双手紧紧抓着车把,挺了好几次身子才把独轮车抬起来;刘继孝也将那根牵绳搭在肩膀上,躬腰拉车,兄弟两个一起用力,那辆木车轱辘总算懒洋洋地开始转动。继忠咬着牙往前走了两步,木车“嘎吱嘎吱”地颤着,车把剧烈地晃动扭着他疾摆的尻子,继而带动着他的双腿迅疾地交错着,脚底板点着地面发出“啪啪”的响声。他只是走了几十米的距离,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刘继忠将车子放在地上,擦着汗水、面带愁容,这只是刚刚起步,还有至少四十里的路程要赶呢!他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能把车子推到口埠村大队院里去。姜主任挥着鞭子赶着一辆牛车从继忠兄弟二人身边走过,他交叉着双腿坐在车帮上,看着继忠吃力的身形,神情有些顾虑地说道:“继忠,已装好车的货可是不能卸下来的,我们头前先走了,我在口埠等着你们!”说着打了个响鞭,那头牛“哞哞”地叫了几声,加快了步子。刘继忠咬了咬牙,又将绳索挂在脖子上,重新抬起了车把。兄弟二人一个拉扯、一个推车坚持走了一里路的脚程,刘继忠又感觉不行了,便把车子再次放下来,疲惫地坐在车把上,抬起衣袖擦着脸上的汗水;而继孝则直接昂面朝天躺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来他这个拉车的差事也不轻快,而且看样子他也没偷懒。祝铁桂推着木轮车赶了上来,他将车子往地上一放,抽下脖子上的那条毛巾一边擦着汗,一边扭头看着继忠说道:“忠儿,还行吗?别硬逞能了,实在不行就在这儿等着,等我把石头卸下了再来接你们。”“能行。”刘继忠狠狠地说着,躬腰身、握车把,打算再把木轮车抬起来,车脚刚刚离开地面,他却站立不稳,一个踉跄摔在地上,那辆木车也翻了个整个,车篓子里盛载的石头尽数倒在地上。祝铁桂摇了摇头,走到继忠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忠儿,别逞能了,你俩且在这里等着,等我推到口埠把货卸了,再返回来接你们。”说着,他推着那辆木轮车扭扭垮垮地走了。木车拐过了前面的巷角,随即没了身影。
  兄弟俩歇息了一阵子,二人一起用力,将那辆轱辘朝天的木车重新扶正,看着遍地散落的矿石犯了愁,瞅了一阵子,觉得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徒手将撒在地上的碎石一捧一捧地装进车篓。尖楞的石块剌破了他们的手掌,两人重新将车装好的时候,手上全都剌出了道道血口子。忙活完这一切,瞅瞅西天的日头,已经快下山了,两兄弟又继续前行,然而走了不到半里路,木车扭了个重偏,继忠招架不住,车子又翻了个底朝天。此时夜幕已经沉重,兄弟二人都坐在篓子底上无计可施、唉声叹气。春寒料峭,冷风吹拂,他们感觉手上的血痕阵阵钻心地刺疼。“大哥,四舅还会来吗?”继孝问了一句,听声音像是快要哭了。“不知道。”继忠回了一句,抬头望望前面漆黑一片的路面。那天夜里,兄弟二人守着那堆石头在篓子上坐了一宿,他俩紧紧拥抱着取暖,保持着这个姿势一直熬到第二天黎明时分,才被寻过来的刘青玉发现。刘青玉看着两个嘴唇冻得紫青的孩子感到既慌张又心疼,慌忙脱下身上的外套裹在了他们身上。好在过了一会儿,两兄弟还是慢慢恢复了过来。刘青玉扶正了木轮车,拿起随身携带着的一把铁锨将石块铲上了车。刘青玉推车,继忠兄弟头前拉着,爷仨终于将那车石头推到了口埠村大队院。
  回来后刘继忠才知道,四舅昨天夜里也没有把木车推到口埠。原来,祝铁桂心里牵挂着困在路上的两个外甥,脚下的路迈得匆忙,刚走到刘胡同路口,他一不留神,车轱辘正碾在一块碎石上,他身形不稳,连人带车一头扎进路边的沟渠里。他觉得自己的右腿被一块大石头死死压住,一阵阵钻心的疼痛,想动都动不了。第二天,赶早运货的人发现了沟里趴着的祝铁桂,遂上前查看,发现他的身子早已经凉透了。运货的人有认识祝铁桂的,便把他的尸体运回了口埠北村祝家。那时候,祝世交患病卧炕已达两年之久,已至古稀之年的他怎能受得了如此的打击?他躺在炕头上紧闭双目,老泪纵横。
  祝世交的眼前晃动着一幕幕画面,他先想起了他的大子金桂:金桂趴在那条沾满鲜血的长条凳上,刽子手高高举起手里的大刀,刀光一闪,金桂的脑袋不见了踪影。
  祝世交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他的眼前又幻化出一幅逼真的画面:烛火摇曳的小屋内,他坐在大堂正椅上,副位上坐着一个一身戎装的年轻人,那是他的二子祝银桂,那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银桂儿。银桂跟他说起了鬼子在南京犯下的滔天罪行,还说自己这次随着队伍北上,就是为了打鬼子。他听了儿子的叙述义愤填膺,烟袋锅子猛地敲在桌面上,烟袋杆子都断成了两截,他看着银桂神情坚韧地说道:“银桂,爹支持你去打鬼子,把这帮畜生赶出中国。”
  想到这里,祝世交的身子微微抖了抖,他又想起了三子祝铜桂。想到祝铜桂的时候他竟然一肚子窝火,那个坏小子从小就叛逆不听话。那天凤桂来通风报信,要他看管好三弟,不久后铜桂就偷偷溜掉了。他围着村子转了好几圈儿都没找到那个坏小子,最后发现同福春大药房的孙正义也消失了,他就认定铜桂肯定是跟着孙正义打内战去了,琢磨着在外面待个一两年也就回来了。两年之后,铜桂真的回来了,是被孙正义盛在一个瓷坛子里抱回来的。孙正义说祝铜桂同志“死的光荣”,上级授予他一等功的勋章。当时的他心痛不已,并没接那个勋章,只是抱着盛着铜桂骨灰的瓷坛子进了屋。
  祝世交气若游丝,他的脑海里闪现出最后一幅画面,这幅画面充满温馨:他和四子祝铁桂坐在矮凳上饮酒,他盯着铁桂说道:“桂儿,你大哥三哥都已经不在人世,你二哥又杳无音信,如今谁都指望不上了,咱们祝家三代传承的手艺怕是要毁在爹手里了,爹是罪人啊!”他说着,泪水盈眶。铁桂看着爹痛苦的神情心不落忍,安慰道:“爹,莫伤心,还有我呢!我一定把这个手艺传承下去。”他听了铁桂恳切的回复,心里稍稍有了些安慰。如今,铁桂也突然离他而去,祝世交就觉得万念俱灰,心里仅存的唯一的希望也破灭了。那一刻,他感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心脏的跳动越来越无力。祝世交驾鹤西游的那一年,正赶上政府提倡婚丧简办,他的子孙们只给他办了个“板凳运”的陋葬。遗体在家停放了不到三天,就用一口纸糊棺抬到祝家老坟地匆匆埋葬了。可怜祝世交做了大半辈子的“檀棺入葬”梦,到头来却连一口像样的木棺都没用上。
  祝世交死后不到一个月,祝银桂就回了家。那年政府第一批次特赦国民党成员,祝银桂劳改表现良好,有幸纳入特赦人员名单。祝银桂回到家之后,得知父亲已故的消息,当天就在二姐祝凤桂的陪同之下去了祝家老坟地,跪在坟前长跪不起。凤桂将他拉了起来,安慰道:“二弟,莫伤心了,爹一直是以你为荣的。如今你们兄弟四人就剩下你一个人了,你一定要把这个家撑起来,把刘家的木匠手艺传承下去。”祝银桂含着泪,使劲点了点头。
  正所谓:
  经世钻心苦营生
  起起落落何为赢
  耄耋之年忆思过
  一叠薄木黄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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