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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忧婚事孝文赴口埠 大操办永贵娶逃儿

作品名称:檀柩      作者:长竹扁担      发布时间:2018-04-30 10:16:14      字数:10946

  上回书说到陈永贵在烤烟房偷偷看了逃儿一阵,转天就去了部队,这一走就是五年。转眼到了一九五七年春天,陈永贵回家探亲,父亲第一时间问的就是他的婚事,毕竟他已经二十五岁了。那个年代,到了这个年龄段还没成亲,基本上已经算是老大难了。其实,陈孝文心里总是觉得没底儿,他觉得逃儿毕竟比永贵小那么多。陈永贵临出去当兵的时候已经是小二十岁的人了,他爹也曾劝过他让他重新相对象,找个年龄相当的尽快成亲得了,父母也好尽快了却了这桩心事,大不了扔上当年给刘青玉家的两斗高粱米。陈永贵却死活不同意,只说是要等着逃儿。陈孝文见他这样也没办法,看来儿子是真喜欢上凤桂家的那个二丫头了。如今,陈孝文见儿子回来,他当然要急着去口埠南村刘家提这档子事儿了;但他并不抱着太大的希望,因为现在毕竟是新社会新风气,儿女大了不由老,他担心祝凤桂也管不了闺女的心思了。即便如此还是要去的,她祝凤桂一家当年可是吃了自己两斗高粱米,总要给个说法吧?
  陈孝文领着儿子一起去了凤桂家,凤桂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军装高大威猛的后生倒有些不敢相认了,毕竟是九年前的事了,而且还只是见过那么短促的一面。但陈孝文她还是能认出来的,他那个年龄段的人,容貌不会有什么大变,只是脸上多长了一些皱纹而已。“这不是崔马村的陈孝文吗?可有些年头没见了。”凤桂笑着说道。“是啊!弟妹,一晃可就是九年了。”陈孝文指指身边站着的那个军人,“弟妹!怎么认不出他来了吗?这是我的二儿子陈永贵啊!”“哇!这娃子又长了不少呢!”凤桂惊喜地说,“穿上这身军装可真是威武,还真是认不出来了呢!”“弟妹!你看,当年那档子事儿……”陈孝文心里有事,直切主题,他的话说了一半,故意留了个尾腔,先探探凤桂的语气。凤桂懂他的意思,笑了笑:“我明白陈大哥的意思,当年吃了你家高粱米的事儿且记着呢!那个丫头到现在我也没答应给她找婆家,就是等着你们来娶呢!”听凤桂这么说,陈孝文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一半的地,眼圈儿竟然红了:“弟妹!都说你是个说话办事靠谱的人,我算是信了。”说着,还朝着凤桂伸了伸大拇指。陈孝文为什么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的地呢?他是考虑着还没见到她家的丫头,听听她的意思呢!如今这个社会可不是以前了,现在的孩子们都不听老人的话,早先订婚的,现在悔婚的事可真是没少发生,所以,陈孝文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没个着落。
  几个人正说着话,院门一响,进来了一个女孩,还蹦蹦跳跳的。陈永贵扭头望去,但见她,白色的衬衣系着外腰,一条藏青色的裤子衬着一双藏青色的方口布鞋,齐耳的短发包裹着一张圆溜溜的脸庞,皮肤白皙,一双美目连连眨动。女孩见家里有客人,便停止了蹦跳,眼神儿愣愣地,瞅着陈永贵出神。进门的这个女子正是逃儿。
  正如是:
  雪衫衬黑裤,带扣束蛮腰
  白袜若隐现,方鞋拢秀脚
  微微开朱口,唇红齿若皓
  长丝系尾辫,额发整裁刀
  明眸若穹野,辉闪似星卯
  秋风扫落叶,落落走姿巧
  女大十八变,清纯正年少
  南村两朵花,当属举和逃
  
  陈永贵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口埠村西的烟炉房,而且也只是看的她的背影,一晃也是五年前的事了,如今重见,陈永贵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他微微笑笑:“逃儿,你回来了。”逃儿似乎也认出了他,但她却没应他的话,只是目光一转,看着凤桂:“娘!我回来了!我弟弟们呢?”说着就欲进屋。却被凤桂一嗓子喊住了:“你给我站住!”逃儿被娘的厉喝吓得一哆嗦,站住了身子。凤桂走到逃儿的身边,拉着她的胳膊把她扭了回来,“怎么这两人你都不认识了吗?过来我给你介绍介绍。”她先指着陈孝文,“这是你孝文叔,当年可是给我家送过高粱米的。”她又指着陈永贵说,“这是陈永贵,你未来的丈夫。”凤桂说话霸道,也不管逃儿脸上挂不挂得住。逃儿听了娘的话,脸色立马变了,忿忿地说了一句:“娘!你说啥呢……”随即扭开凤桂的胳膊就进了屋。陈孝文见了这一幕情景顿时眉头紧皱,心里也就凉了半截,心中暗忖,看来这个丫头是变了心了。遂表情沉闷,一副愁苦的样子。陈永贵的表情也比他爹好不了多少,也是耷拉着一副苦瓜脸,眉头紧锁。凤桂瞅了瞅爷俩如此这般的表情,反而“呵呵”地笑了:“陈大哥,你莫忧虑,这事儿包在我身上,我怎么能错过这么好的姑爷呢!”凤桂说着,又用满意的目光打量了一下陈永贵。陈孝文听了,眼睛里又重新射出了光芒:“妹子!这事儿你有把握?”凤桂笑了笑:“你们爷俩回去尽管看日子娶亲就是了,逃儿的事包在我身上。”她的语气很自信。陈孝文连连应声,满脸的喜悦,他或是有些激动,竟然拉着儿子的胳膊给凤桂施了个礼,高高兴兴地走了。
  陈孝文父子刚出了院门,逃儿就站在了屋门口,掐着腰一副忿忿的表情:“什么事就包在你身上了?你就是典型的霸道婆。”逃儿敢跟娘用这种语气、架势说话,她简直是胆大包天了,凤桂哪里见过这么以下犯上的事?按着她的脾气,她不蹦起来才怪呢!然而,这次她却反常地笑了,而且还笑得很甜美。“怎么了?逃儿,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凤桂看着她问道。当然,她这是明知故问。“娘!你甭跟我装傻充愣,现在我就明确告诉你,陈永贵的婚事,我不答应!你若是非得逼着我嫁给他,我……”逃儿憋哧着。“你要干吗?”凤桂问道。“我就去政府那里告你去,告你包办婚姻。”逃儿说着,还朝着她打了个跳,使劲儿皱了皱鼻子。她是想起了她那个工友新玲对她说过的那番话了,谁逼婚就去政府那里告谁去。“小丫头片子,还要告你娘,看我不打你。”凤桂说着,朝着她抬起了一只巴掌。“你打!你打!”逃儿脑袋一垂,朝着娘的怀里拱了过去,“你若打我,我再告你随便打人。”凤桂高扬着的巴掌始终是慢慢放下了,她倒不是害怕闺女告她,她是舍不得打。凤桂叹了口气,眼泪却突然下来了:“闺女,我也知道委屈你了。可是你要知道,咱们最困难的时候,可是吃了人家两斗高粱米的。你知道那时候的两斗高粱米对咱们一家来说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的弟弟妹妹们不会被饿死。”逃儿抽了抽鼻子没说话,但她那一刻,眼圈儿也红了起来。凤桂抹了把眼泪,继续说道,“做人总得讲信用,当年他们帮了咱家,咱们就不能忘了这份恩情。”她瞅了低头不语的逃儿,话锋一转,“况且,我觉得永贵这个孩子可真是不错,不但人长得高大魁梧,做人还本分,而且还当了兵,将来且得有出息恁!”凤桂见逃儿一直沉默,揣摩出了她的心思。天底下做娘的是最了解自己的闺女的,她拍了拍逃儿的肩膀,继续说道,“永贵不就是比你大六岁吗?你爹比我还大六岁呢!年龄可真不是那么重要的事,重要的是娘能看透,你跟着他不会吃苦遭罪。我能看得出来,永贵这个娃子很在乎你,这么多年一直不说媳妇等着你,他对你可是实心实意的,这个很难得的。况且人家等你都等的这么大年龄了,你若是悔婚,可把这个孩子给毁了。”凤桂的一席话,让逃儿有了些触动,她不得不承认,娘说的这些话颇有道理。
  那年夏天,老天爷憋着劲儿愣是不下雨,村里的几口浅水井早就枯竭了,合作社所有的土地就指望着冢子岭的一口深水机井灌溉。那口井是刘继忠的打井组两年前打出来的。人力打井是一项难以想象的苦差事,几个壮汉采用最原始的“打夯”方法、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在冢子岭的那片高地上愣是夯出了一口四十米深的井眼。深水井与浅水井的不同之处是,前者是沙层渗水,井水极为旺盛,似乎永远都抽不完;而后者因为是土层透水,经常会被水龙提干,所以灌地的时候,要边等边浇。浅水井可以采用水龙、水车的办法上水,可是对于深水井这个办法却行不通,一年前合作社便买了一台二手的140柴油机,把它支在了深水井口上,用机械化浇地既快捷又方便,老百姓们终于摆脱了几百年来世传的“靠天吃饭”的命运。
  刘青玉家冢子岭的那块儿祖坟地,土改的时候并没有归拢到合作社,凤桂便在那里种植了一片玉米。秧苗有一尺多高,早就旱得耷拉了脑袋。她看着快要枯死的秧苗心急如焚,但着急也是白搭,因为必须要等到合作社的口粮地全部灌溉完毕,她家的那片地才能浇灌。终于熬到了他们家浇地的日子,凤桂却愁苦起来。她知道合作社的那台大机器昨天夜里已经挪回了仓库,而那段时间刘继忠正在外村忙着打井,已经两天没回来了;凑巧的是这几天刘青玉又突然病倒了。也不是什么大病,可能是吃坏了肚子,连续几天拉稀把他整得身轻如燕,走路都轻飘飘的,哪里还有什么力气操持浇地的事儿?凤桂见刘青玉关键时刻掉链子,急得团团转。下机器没个壮劳力可不行,她考虑再三,想起了刘光玉,便抬脚去了大哥家里,发现大哥家院门上落着一把大锁。她知道最近这段日子大哥一直在打井队加班做工,夜里都不回家,可他的三个儿子应该在家里啊,难道也跟着他爹去了打井队?凤桂这样琢磨着,似乎再也想不出能帮助下机器的闲人来了,思来想去,她扭身去了张大婶子家里,也不晓得她去做啥了。
  那天天一亮,凤桂还忙着在厨屋里做早饭,逃儿和举儿姊妹二人就拉着双轮车去了合作社仓库。凤桂看着二人外出的身影,只是嘱咐了一句:“你俩先过去下机器,一会儿我把饭食给你们送到坡里去。”娘说这句话的时候好像很有底气,逃儿却觉得很奇怪,因为她见识过那台140机器的模样,知道它是个什么样的大家伙,仅凭着她和妹妹很难摆弄得了它,可娘怎么就这么放心她们姊妹二人去下机器呢?
  村西机房里墩着一台大型柴油机,因为深水井当时还没有建造机井房,所以机器每天都要挪回仓房。那台笨重的大家伙像一只趴俯在那里熟睡的黑熊,任姊妹俩想尽各种办法、使劲吃奶的劲儿也没把它掀到双轮车上去。“妹妹,你出去看看街上有没有人,找个人来帮忙。”逃儿看着举儿,张口气喘地说道。举儿并没有挪步子,只是喘着粗气没好气地回道:“这么早,街上哪有什么人呢!”逃儿觉得妹妹说得有道理,没有再催她,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个时候,机房门口人影晃动,闪进来了一个男子魁梧的身影。他走到那台机器的旁侧,从地上捡起了那根胳膊一般粗的撬杠,沉沉说道:“我帮你们。”他一说话逃儿就听出来了,来者正是陈永贵。没等逃儿搭腔,她身后的小妹笑吟吟地接上了话:“永贵哥来了。你怎么知道我们今天浇地呢?”陈永贵并没回话,只是微微笑了笑。陈永贵之所以能及时地出现在这里,还要归功于凤桂,是她事先拜托张大婶子去崔马村报的信,专门叫陈永贵过来帮忙的。陈永贵正值壮年,一身腱子肉,只见他双手抱着撬杠插进机器底座横木,奋力把它撬了起来,逃儿忙拉起地排车插进横木,陈永贵把底座的一端搭在车面上,扔了撬杠走到车尾,双手攥住机器底座木的一端使劲往上抬,同时嘴里憋着劲儿地喊了一声:“起!”逃儿姊妹二人一人压住一根地排车把手使劲儿往下压,那台笨重的140机器便被地排车翘了起来。陈永贵看二人已经牢牢压住车把手,便松开了手。他走到车侧,随手抓起一块青砖塞在车轱辘前面,又返身回到车尾,双手掼力握住底座方木,猛地往前一推,同时嘴里喊了一声:“走!”那台机器便被他推到了地排车的中央。他又走到车头位置,双手握住车把试了试前后的份量,感觉合适,朝着逃儿说道:“行了,装东西吧!”
  举儿一直用惊奇的目光打量着陈永贵这一整套手法娴熟的装车技巧,更崇拜他刚才力大无穷的一连串的潇洒动作,此刻禁不住脱口赞美了一句:“永贵哥,你真牛!”举儿一边往平板车上收拾着柴油筒、循环水管子、拉带之类的物件,一边说道,“永贵哥,等会儿怕是还要麻烦你跟我们去机井下机器。”陈永贵笑笑说:“当然啦!我不但帮你们下好机器,还要陪工到底,帮你们把地浇完了。”举儿闻言,侧目瞅了瞅他,眼神里是满满的感激。逃儿一直没说话,她有意无意地走到陈永贵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朝着他递了过去,声音小小地说:“擦一擦吧!”陈永贵应着,看着逃儿憨憨地笑笑,把手帕接在手里,拭掉额头上渗出来的汗珠,又把手帕递到她的手里。陈永贵此刻的心情很幸福,他明白逃儿的这个举动,说明她已经接受他了;他也很感激,感激凤桂的良苦用心,给他安排了这一次表现自己的机会。陈永贵主动驾辕拉着双轮车,逃儿姊妹二人于车的两侧一边一个往前推着,三个人向着机井的方向走去。双轮车盛载着过重的份量在那条坎坷难行的土路上慢腾腾地扭着、吱悠悠地唱着。
  东天的那轮太阳已然把机井那里的那棵小槐树辉映得金光一片,开始的时候那个日头似乎还有些矫揉造作、故弄玄虚,躲在树冠后面貌似羞涩,只不过眨眼的工夫就已经跳过了树顶,大如车轮,散着血红的光晕。看来,今天又是一个难捱的大热天。小槐树上栖落的几只鸣蝉似乎也感受到了今天这种已然注定的燥热,过早地竞相鸣叫起来,单调的“吱吱”声隐隐传来,吵得人有些心烦意乱。
  旧时农村都有重男轻女的思想病,但这是有根源的,在日常生活中,家庭中的男壮丁是不可或缺的一份子。譬如浇地安装机器的事,就非得身强体健的男人才能做得了,并不是一个弱女子能够完成的。刘青玉毕竟五十多岁的人了,干这种力气活真有些力不从心。大儿刘继忠不过十五岁,是个未成年的少年,只能当帮手。所以早先下机器的时候,爷俩都是干一阵子歇一阵子,下好机器一般都得用一上午的工夫。
  陈永贵已经把双轮车拉到了机井口,他握着撬杠手法熟练地将那台大机器滑到地面上,弯着腰连撬带拖,把机器摆正在那口水缸一般粗的机井口上,然后二话不说,攀着井壁上的横木就下去了。那口井有十几米深,从上面望下去黑咕隆咚一片,什么也看不到,逃儿只能趴在井口上朝着下面吆喝:“怎么样?可以灌引水了吗?”下面飘出陈永贵的回声:“可以了。”逃儿便支派妹妹抱住那根碗口粗的水泵口,她提起盛着水的一个鼓子,将水顺着泵口倒了下去。她连着倒了两大鼓子水,又跑到井口边朝下喊了一声:“水倒完了。”井底的陈永贵也听到了流水击打水泵的“哗哗”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扳手,拧开了水泵上的一个螺栓,将水泵里面的空气放了个干净,又重新将螺丝拧结实了,把垂到井底的那根拉带套在泵轮上,便双手握着横木爬上了机井。井壁上沾满了机油、柴油之类的污渍,陈永贵只是爬了这么一个来回,他那件深蓝色的衣服已经蹭得黑乎乎一片。趴在井口的逃儿等着陈永贵将要爬出井口的那一刻,一只手牢牢攥住他的手腕把他拉了上来,同时嘴里还埋怨了一句:“你下井也不换件衣服,蹭上油污很难洗的。”逃儿顿了顿话音,又接着说道,“怪我,没给你提前准备一件。”像是在抱怨自己。陈永贵听着逃儿关心的言辞,心里感觉美美的,朝着她开心地笑了笑,说道:“没事。”他将衣服一脱扔在地上,顺手抄起了那根圆木撬杠别住那根拉带,又将撬杠一端插进机器飞轮的圆孔里,一只手使劲抬着杠棍,另一只手奋力地转动叶轮,那根拉带便被他旋到了轮轴上。他将机器又调整了一阵子,搭上摇把摇了几圈,感觉拉带走正辙了,便从地上捡起那些木头撅子,挥舞着铁锤将机器固定了个结实。下一步就是启动机器了。他拧开缸头的那个点火螺栓,逃儿早就搓好了一根布条递到他的手里;他将布条插进螺栓孔,又在地上胡乱地醮了些废柴油,逃儿划着一根火柴给他点上;陈永贵一只手捏着窜着火头的螺栓,另一只手掌微曲着捂着,以挡着吹过来的乱风。“你现在还当兵,怎么对机器这么熟练啊?”逃儿看着他,忍不住轻声问道。陈永贵微微笑笑:“我从小就喜好这个。”
  两个人说着话的工夫,螺栓上的布条已经燃烧得成了一根红火头,陈永贵知道现在正是火候,他将点火螺栓插进螺纹孔拧实了,双手抱着摇把搭在启动轴上,看着逃儿说了一句:“你帮我打开关。”逃儿点点头,在机器南侧蹲下身子,一只手搭上缸头的那个开关。陈永贵聚了聚力,咬了咬牙,双手握住摇把使劲儿摇了起来,那台双飞轮的笨重的140机器被他突发的那股子大力晃得摇摆不定、“吱呦”乱响,他的双手越摇越快,感觉转速差不多了,狠狠喊了一声,“打!”逃儿便将点火开关猛地往下一压,机器烟筒里突然窜出了一股子黑烟,又“砰砰”地放了几个响屁,先是懒洋洋地喘了几声粗气,继而又“噗噗噗”地飞速转动起来。“着了!”旁侧的举儿拍着手一声喊,脸上满是惊喜。逃儿也高兴不已,脸上挂着笑意。须知,这台使用了三年之久的大机器可不是那么容易启动的,过度的运转已经使它内部的零件严重老化,它此时的寿命就像是一个濒临死亡的耄耋老者。原来刘青玉操作它的时候,不等得它着火,他早就趴在地上灭了火了。所以说本来一天一夜就能浇完的地,非得搭上一整天的工夫鼓捣这台老古董,而如今它却被陈永贵一把启动了起来,姊妹俩都感到无比地高兴。当然,兴奋中也带着对陈永贵的感激、崇拜。
  机器启动了也就意味着水被抽上来了,果不其然,只见那根从井底探出来的水泵先是猛地一沉,继而从泵口喷出了些许黑黄色的水浆。不过片刻的工夫,那水就已经变得清澈澈的,砸在水沟里发出清脆的“哗哗”声,银花四溅,水头疾淌,顺着那条早就清理好的水沟向着田野里滚滚奔流。当年之所以选址在冢子岭打这口深水井是有原因的,这里地势相对较高,能浇灌到村子所有的土地。逃儿手持铁锨捋着水头清理着杂草向田地里走去,举儿则跟在后面察看着有可能出现的水漏,而陈永贵则蹲在井口,借着叶轮的旋转擦着带油。浇地的工序已经进入了正常状态,陈永贵正像他说的那样一直守在运作的机器旁并没有离开,他担心自己走了以后这台老机器会突出变故,那样的话她们姊妹二人是摆弄不了的。逃儿握着铁锨守在水口改着水道,举儿在畦垅的另一端查看着水况。其实地里的禾苗不过才齐膝高,并遮挡不了什么视线,所以一个人是能照看得过来的。举儿搭眼瞅着逃儿,见她的眼神儿不断地向着井台的方向瞟过去,她懂她的心思,笑笑说:“二姐,我一个人浇地就行了,你去跟永贵哥说说话吧!”逃儿并没应声,双手拄着锨把,瞅着“哗哗”的水流发呆。举儿走到她的身边,把她手里的铁锨一把夺了过来,笑着说,“二姐,去吧!这活儿我自己能照应得过来。”逃儿瞅着举儿,举儿朝着她点点头,逃儿微微笑笑,这才扭身向着机井的方向走去。
  机井离着举儿这里大约有五六百米的距离,那种大响的机器声逆风飘到这里的时候变得极其微弱,似乎不再那么震耳朵了。她只听到脚底下水沟里湍急的“哗哗”的流水声,像是孩子欢快的吵闹声,让她感到心情爽爽的。向南望去,那条笔直的水沟映着艳阳,像一条缎带在绿色葱茏之间鳞光闪烁,像是撒了一长溜儿的银子。机井那里的那棵小槐树底下坐着两个熟悉的身影,陈永贵和逃儿似乎谈得兴致正浓,两人不断侧头对视着,姐姐还时不时地摆出昂天长笑的动作。举儿虽然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是看着这一幕情景,还是打心里感到高兴。东西土路上走过来了一个女子的身影,臂弯里挎着一个篮子,那是给他们送早饭的凤桂。凤桂也看见了正坐在井台旁聊天的陈永贵和逃儿,心里亦是美滋滋的。
  正所谓:
  小槐不静细语扉
  金蝉莫啼惹不唯
  轻风漫野知绿意
  一缎盈波通南北
  
  落日西垂的时隙,地已经浇灌了差不多大半了。逃儿思量着,看来今夜得加个班了,机器发动起来不容易,所以索性一次浇灌完了,若是停了它,明天它能不能重新启动还说不定呢。她挥锨通了一条畦垅,瞅着畦头的举儿喊道:“妹妹,我自己看着,你回家一趟,带些饭食过来,顺便把那盏气死风灯捎过来,咱们今晚加个班。”逃儿话音未落,举儿还未来得及回话,天空突然传来“轰隆隆”一声闷响。她抬头望,不知道什么时候头顶已经布满了乌云。“这个鬼天气,真是六月的天孩子的脸。”她嘟囔了一句。她的话音刚落,天空却“噼里啪啦”地砸下了豆大的雨点儿。她没太当回事儿,觉得这只不过是过阴,过一阵子天也就放晴了。孰料,那雨点儿却越下越大,一会儿视线里就已经灰蒙蒙的一片了。空旷的田野里连个遮雨的地方都找不到,逃儿瞬间就被淋得像个落汤鸡。她心里很是懊恼,早不下晚不下,老天爷似乎是瞪着眼睛跟自己过不去,憋了整个夏季的干旱竟然让自己浇地的时候给赶上了。看来这地是浇不成了,况且下这么大的雨,缓解了旱情,也就没有必要再灌地了。逃儿打定主意,便冒着大雨扛着铁锨向着机井的方向缓步走去。那斜插的雨丝浇得她连眼睛都几乎睁不开,只走了几步,却突然发现一个伟岸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里,离着自己也就两三米的距离。她微眯双目打量,正是陈永贵。陈永贵快步走到她的身边,将手里的一块油纸披在她的身上,搀扶着她的胳膊,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井台走去。当两人走到小槐树那里的时候,那雨却又停了下来,并且西天又露出了那轮太阳。机器早就停了,妹妹一直站在小槐树底下,同样被淋得浑身湿透,她盯着逃儿问道:“二姐,怎么办?这地还浇吗?”逃儿觉得倘若老天爷就下这么点儿雨,只是缓解旱情,但还是于事无补的,她看着妹妹肯定地点点头:“浇。不过明天再浇,你和陈永贵先回去吧!我在这里看着家什儿,你们去通知爹一声,让他今夜里抱着铺盖卷儿来看机器。”举儿应着,扭头瞅着陈永贵,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陈永贵沉吟了一会儿,看看举儿,又瞅瞅逃儿说:“你们两个都回去吧!我在这里等刘叔过来。”怎么能让他独自留在坡里看井呢?他毕竟是来帮忙的,已经搭上了一天的工夫,逃儿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坚决不同意,但陈永贵更执拗,非得要留下来,两个人争来争去,最后的决定是举儿一个人回家,陈永贵留下来陪着逃儿看井。
  天色黑得很快,笼罩在炊烟袅袅之中的村庄已经变得漆黑一片,小妹顺着那条泥泞的土路向着村子走去,一会儿工夫也不见了身影。一阵风儿吹过,那棵小槐树发出“沙啦沙啦”的响声,树上的那只金蝉操着沙哑的嗓子只是叫了一声便没了声息,或是它刚才被灌了雨水,故意喊一声清清嗓子的。逃儿甩了甩身上已经湿透的衣服,禁不住打了个寒噤,那件粉红色的贴身内衣,透过紧贴在身上的白色薄衫若隐若现。她觉得羞涩,双手紧紧抱在胸前,身子一直背对着陈永贵。突然,她觉得身子一暖,感觉一件干燥的衣服搭在了自己的后背上,借着那丝暗亮,她看得出来,那是他那件深蓝色的外套,上面还沾染了些许的油渍。刚才下雨的时候,有心的他就把这件衣服塞进了遮盖机器的大油布里。他俩都不再说话,风摆树叶的“沙啦”声似乎更大了,压过了两个人有些紧张的呼吸声。一轮银月缓升东天,像个巨大的圆盘悬在清澈无尘的天际,把天空渲染得银光闪闪,连刚刚撒开的群星都暗淡了光亮。
  小槐树上的那只金蝉又偷偷“吱哇”了一声,率先打破了这种沉寂,逃儿忙接着那声蝉鸣开了话:“今天耽搁了你一整天的工夫,实在是过意不去……”“别说这么见外的话。”他回道,声音很低。“你为什么一直等着我?到底看好我什么了?”逃儿突然问了一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他,话出了口连自己都觉得后悔,于是立马又跟了一句,“是不是为了当年的那两斗高粱米?”他并没搭话,但她能感觉到他紧促的呼吸声。逃儿扭头瞅他,见他的头上正顶着那轮明晃晃的大月亮,那副伟岸的身影像一座披着银光的大山。“逃儿,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更不是粮食能换来的……”他沉沉的语气袭来,字字句句带着坚韧。她沉默了,虽然没说话,但那一刻她感到很幸福。
  几天后,陈孝文家送婚帖,凤桂爽快地答应了,逃儿那天也在家里,她并没说什么。送帖子的那个人完成了任务,抽了几支烟、喝了几壶茶,便起身告辞。临走的时候,凤桂又给他塞了两包喜烟,一直送到院门口。她盯着那个人嘱咐着:“你回去告诉陈孝文,成亲那天大大方方的,安排一顶八抬大轿过来,这样我闺女能高兴一些。”送帖子的人满口应着,扭头走了。
  一九五七年三月初六,是陈永贵和刘逃儿结婚大喜的日子。那天春风徐徐、阳光明媚,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一大早,刘青玉家门口的鼓手喇叭就滴滴答答响个不停,鞭炮也是放了一挂又一挂。陈孝文是下了狠手了,既然是凤桂特意嘱咐的那就不差这几个鞭炮钱、轿子钱,炮仗狠劲儿地放,喇叭狠劲儿地吹。外面的吵闹把在院门里面一直“把门”的一帮兄弟们吵得不耐烦了。那天新麦也来了,领着她四岁的娃子纪台,怀里还抱着她一岁多的大丫头吉花。新麦儿和举儿正忙着给逃儿梳妆打扮,新麦看着举儿说道:“三妹,你二姐今天可就离开这个家了,你的亲事怎么样了?也不着急?”举儿笑了笑说:“大姐,不用你操心,我今年冬天也成亲。”新麦挺惊讶:“吆喝!三妹这是相中了哪个了?挺神秘啊!”举儿没搭话,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只顾着用红纸片给逃儿涂抹着红嘴唇。凤桂进来了,看着炕沿上坐着的逃儿,故意大声说:“你看人家崔马村陈家,办起事来那就是场面,八抬大轿,鼓手喇叭,爆仗放个够,可是有面子呢!哪里像你大姐那时候,虎头轿子,连个鼓手唢呐都不请。”新麦接上了话茬:“是啊!是啊!二妹的亲事可比我那时候强多了,真是羡煞旁人了!唉!俺是没逃儿这个福份哪!”新麦说着,还故意叹了一口气。这是娘俩早就商量好的一套说辞,故意逗引着逃儿开心呢!“娘,等我成亲的时候,也像二姐这样八抬大轿,鼓手喇叭,大操大办,场场面面的。”举儿笑着说。“去去去,有你什么事?快给你二姐化妆吧!”凤桂说着,一掀门帘出去了。总之,陈永贵和逃儿举办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婚礼,虽然逃儿有些不情愿嫁过去,但她毕竟是做了陈永贵的媳妇。
  不久,陈永贵从部队转业分配到了江苏的一家热电厂。一个月后,逃儿也辞掉了烤烟房的差事跟着他去了外省,她也成了跟娘离得最远的一个女儿,自然亦鲜于与娘亲见面。也是在逃儿与陈永贵成亲的那一年,七月中旬的某一天,刘青玉一家人正围着一张桌子吃饭,举儿看着凤桂突然冒出了一句话:“娘!我也想成亲了。”她冷不丁冒出的这句话把凤桂正夹着的一块儿地瓜惊落到汤碗里,溅了她一脸的糊糊粥。“你这个丫头冒什么疯话呢?成亲,你跟谁成亲?”凤桂的眼睛瞪得老大。“村东的来庆安。”举儿回道。“来庆安?”凤桂嘟囔着,她似乎对这个名字有点儿印象,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便拧紧了眉头,“这名字怎么听着这么耳熟?”举儿看着她说道:“你见过他的,五年前交公粮的时候,跟张大婶子调侃的那个孩子。”凤桂恍然大悟:“不行不行,那个娃儿太顽劣了,油嘴滑舌的,我可不喜欢他。”凤桂想起了五年前在北村交公粮的时候,那个来庆安请求张大婶子给他说媳妇的那档子事儿。举儿有些不高兴:“你咋知道人家顽劣呢!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的他可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凤桂回道:“那也不行!成亲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关乎到你将来的幸福,咱们得慎重小心,不能就这么草率地定了,明天我得给你打听打听去,反正离得这么近,打听他也不是什么难事。”举儿白了凤桂一眼:“我大姐二姐的婚事也没见你打听,收了人家的粮食就算是把亲事定了,我的事你倒是打听上了,随便你打听去吧!”举儿说着,把饭碗一墩,扭头出去了。凤桂瞅着被她晃得忽闪忽闪的屋门,一脸的懵。凤桂是不知道,其实,举儿早就偷偷和那个来庆安见了好几次面了。
  事情还得从今年的春天讲起,举儿学会了织花的手艺,便天天泡在她的一个姐妹的家里干活。有一个叫来青梅的织花女跟举儿玩得很是要好。两人闲聊,便聊起了一档子事。举儿问道:“青梅,跟你打听一个人,你家住在东村,认识一个叫来庆安的吗?”来青梅看着她:“当然认识啦!口埠村姓来的就我们一大家子,他可是我三叔家的大哥呢!”举儿笑了笑,没再说话。来青梅瞅着她,似乎要看穿她的心事,“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举儿反问了一句:“那个孩子是不是很调皮啊?”来青梅回道:“谁说的?我大哥可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他前几年出去当兵了,听我三叔说,过几天他就回来探亲了。”举儿有些意外:“喔!他出去当兵了?”“嗯!我三叔说,在威海的什么部队干着通讯兵,前几天还邮寄了一张照片回来,现在小伙子长得可帅气了。”来青梅故意这么说着,瞟了举儿一眼。举儿快速织着手里的花边儿,没再搭话。
  正如是:
  拜得相默知,走得天涯路。
  小妹可忠情,天涯念归途。
  儿女情绵长,闲若相思处。
  一朝与君合,盟誓不轻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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