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抹红妆姊妹扮新娘 虎头轿大姐嫁起明
作品名称:檀柩 作者:长竹扁担 发布时间:2018-04-28 07:46:00 字数:5766
上回书说到高灵芝被公爹持枪打死,公爹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此事姑且不表,且先说一说扈家官庄的金三育。金三育在扈家官庄虽是外插户,但绝对算得上是村里的能人,那年头靠手艺讨生活的人都是好本事。
这些年的年景不消停,他的包子铺生意也是忽好忽坏,再加上他心地善良、乐善好施,所以并没赚多少钱,但是全家能吃个饱饭倒是没问题。刘青玉担任村长的消息也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也替他高兴,思量着刘青玉终于是咸鱼翻身了,如今干了村长到了好时候,六年前和自己的儿子金起明订的婚事别再黄了,那可是自己花了两斗高粱米定下的事。他算计着那个新麦儿满十八岁了,也该到了婚嫁的年龄了,便跟金起明商量,择个日子把新麦娶过来。金起明满口应承:“爹!诸事由你做主,这事儿你老看着办就是了。”那年,金起明二十岁。
那天,金三育领着儿子就去了刘青玉家,还没忘了提上两纸包的白面包子。“亲家,两个孩子都大了,你看,咱们是不是张罗着把孩子们的婚事给办了。”金三育看着凤桂说。他知道这个家凤桂当家做主,所以亦只是照着凤桂说话,跟崔马村的那个陈孝文一个来路。“没问题!你们什么时候娶,我们什么时候送,就等着你家的花轿来抬了。”凤桂满口应着,回答得很是干脆。金三育瞅瞅凤桂,目光带着崇拜,还有感激,他很敬佩眼前的这个女人,说话办事果然是守信爽快。那一刻,他对自己原来生出来的那丝小心眼而感到自惭。
九月初八,良辰吉日,天色微亮,刘青玉家门口停了一顶虎头轿,门口围了一大群人。大家伙儿都交头接耳,叽叽喳喳,他们是从扈家官庄赶过来迎亲的人。扈家官庄离此五里有余,他们是刚过丑时即从扈家出发,思量着辰时过门,五里的脚程走个来回怎么着也得一个半时辰,都是掐着点儿来的——过门的日子时辰是专门找人从黄道吉日上查的,可是耽误不得。
管事的在刘青玉家门外的那棵小槐树上挂好了一挂鞭炮,划根火柴点燃了,堵着耳朵抓紧跑开。那挂鞭炮“噼里啪啦”响了起来,震得树上发黄的树叶“噗噗”直落。鞭炮响过之后,新郎官就该叫门了。“开门啊!”金起明喊了一声。门内却传来一个奶声奶气的回音:“拿红包……”接着就是一群孩子窃窃的笑声。那声喊是三岁的节儿喊的。凤桂就站在这帮孩子们的身后,站在那棵凤桂树的底下。正是桂花盈香的时节,朵朵金黄挂满枝头,簇拥在肥大的叶片之间,仿若绽开的笑脸,微微颤笑。
凤桂今天也穿得很是新鲜,特地套上了她当年成亲时候的那件大红的薄夹袄。那鲜艳的红色映衬着她的脸庞,看上去显得年轻了许多。其实,她也并不大,不过才三十八岁,只是这么多年生活的艰辛,岁月已经在她的额头刻上了些许浅浅的纹道,而且,两鬓还泛起丝丝的白发。她手里捏着一朵桂花儿,瞅着门口哄闹的景象,看着门内吵吵闹闹的儿子们,她的脸上微微荡着轻笑,眼前又晃动起了二十年前的一幕景象:那年,她十七岁,也是一帮孩子们堵在门内,那是她的弟弟们,金桂、银桂、铜桂、铁桂。孩子们吵吵闹闹,姐夫,红包,红包……她不会忘记那档子事儿,是她亲手打开的院门,望着门外眼神痴痴的刘青玉,她一脸愤怒,双目喷火。那时候,她没听到这“噼噼啪啪”鞭炮的声响,听到的是“乒乒乓乓”敲锅砸盆的声音。如今的生活是好了,娶亲都能放放鞭炮听听这脆响的声音了,而且也不用再坐驴拉耙车,可以坐坐颤巍巍的花轿了。“坐花轿”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呢?那颤悠悠的轿杠颠着,那一群雄壮的汉子围着,坐在里面肯定很舒服、很惬意、很有感觉,肯定比坐在耙车上闻着驴屁股的那股子骚臭味儿强多了。刘青玉答应过我等以后日子好起来,再让我坐坐花轿的,可这只是一句说笑而已,谁家闲得难受坐花轿玩儿?也没有两口子娶两次亲的事啊!凤桂思量着,自嘲地笑笑。
内屋的炕头上坐着刘新麦,她今天穿着焕然一新,一身的大红色。逃儿和举儿正忙着给她化妆打扮,梳云簪、挽髪鬏、描弯眉、涂红唇,一通忙活下来,逃儿手里捏着那张刚刚涂完嘴唇的红纸,端详着新麦的俏脸儿,嬉笑着说:“姐姐,你的小嘴唇儿真漂亮。”举儿手里捏着那根燃烧过的火柴梗,她是刚刚给新麦描完眉毛,眨巴着眼睛瞅着新麦儿两道弯弯的月牙儿眉,也赞叹道:“姐姐,你的眉毛真漂亮。”新麦笑笑,左右瞅瞅二人:“妹妹,你们这是在夸我呢!还是夸你们的手艺呢?”“反正都漂亮,姐姐长得漂亮,俺俩涂抹出来的才漂亮。”举儿嘴甜,笑着说着,又抬眼看着逃儿问道,“是吧?二姐!”“是是!”逃儿连连应着,目光却一直没从新麦的脸上挪开。“行了!你俩就别逗引我了!我今天嫁走了,以后这个家可就来得少了。咱们的弟弟们还都那么小,爹娘把他们拉扯到这么大可真是不容易,我走了以后,你俩可要挑起这副担子,替爹娘分忧才是。”新麦儿的语气恳切,还有了一丝顾虑。“姐姐,我舍不得你走。”逃儿突然抱住了新麦的肩膀,声音有些悲恸。举儿偷偷抹了抹眼泪,故作开心地说:“好了好了,姐姐大喜的日子,你们俩这是干吗呢!再说姐姐嫁的村子又不远,不过才五里路。我们若是想姐姐了,走着也就去了;姐姐若是想这个家了,两袋烟的工夫也就回来了。”姊妹二人听了举儿的一席话便不再轻泣,新麦推开还趴在她肩膀上抽搐着的逃儿,伸出一只手抹了抹她脸上的泪滴,关切地说:“二妹!咱们姊妹三个之中属你的脾性绵,做事也缓慢,为此,姐姐没少打你,你可不要怪罪姐姐啊!”“不会的,不会的。”逃儿连连摇着头,抹着眼泪回道。举儿却笑了,看着新麦儿说:“你可真是说对了,我觉得你的脾性就随咱娘,火急火燎的。二姐的脾性就随咱爹,绵绵乎乎的,就是挨欺负的性格。”新麦瞅了举儿一眼,伸出手在她的腿上拧了一把:“鬼丫头,就你会说,那你这个甜言蜜语的性格又随谁呢?”“哎吆!”想是被拧疼了,举儿跳了起来,扮了个鬼脸,既而又笑着说,“我随我自己,呵呵!”新麦瞅着她滑稽乖巧的样子,不仅也乐了,又扭头瞅着还抹着眼泪的逃儿说:“二妹,以后多跟着三妹学学,嘴巴甜一点儿,就会少挨爹娘的骂,也讨人喜欢。”“知道了,姐姐。”逃儿慢悠悠地回道。
姊妹三个正说着话,门帘一掀,凤桂进来了,她瞅着坐在炕沿上的新麦儿,说:“大丫,都准备好了吗?时辰差不多了,这门儿也快打开了。”“准备好了,娘。”新麦儿回道。“嗯!”凤桂点点头,眼睛一瞥,看见坐在新麦旁侧的逃儿,脸上还挂着泪痕,“哭个啥子嘛!大喜的日子。”逃儿没搭话,只是脑袋一偏,背对着门口,抬起袖子拭了拭脸庞。新麦瞅着凤桂:“娘!我可要走了,弟弟妹妹们还都这么小,你可就多受累了。”她的声音也有了些哽咽。凤桂紧走两步,一把抱住新麦儿的脑袋揽进怀里,话音打着颤儿:“大丫,别哭!娘也舍不得你啊!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娘像你这般大的时候,早就生了儿子了。”她轻轻拍了拍新麦的脑袋,柔声细语地说,“如今的日子终究是好了,你成亲能放炮仗坐花轿,娘的心里敞敞亮亮的。”“你们这是做什么啊!姐姐只是出嫁,又不是出家,搞得这么悲悲戚戚,跟生离死别似的。”举儿语气高亢,还带着不耐烦,突然冒了这么一句。凤桂回头瞅着她:“去去去,说的什么话!”
此时,院子里“轰隆隆”直响,传来杂沓的脚步之声,想是迎亲的已经进了门。忠儿第一个跑进了内屋,急躁躁地喊着:“姐姐,姐姐,他们进来了。”凤桂闻言,又拍了拍新麦的肩膀,转身出了内屋,新郎官迎娶新娘子,她作为岳母大人的身份待在这里总是不便,况且也不符合当地娶亲的风俗习惯,她要和刘青玉坐在堂屋的正面大椅上接受女儿女婿的叩拜大礼才对。刘青玉早就坐在堂屋东侧的正位木椅上,斟着茶交叠着双腿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凤桂看着他这个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然有了点儿邪火:“起来!”“干吗?”刘青玉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陡然收起了得意的神情,放下了手里的茶碗儿,且不由得站起了身子,瞅着凤桂怒视着他的那双眼睛,心里暗忖:难不成她想坐在这里?那可就麻烦大了,须知这个位置可是一家之主坐的位子,倘若她要坐在这里,一会儿让接亲的人看了还不贻笑大方?我刘青玉现在好歹也是一村之长,如此可就没脸做人了。刘青玉呆呆地瞅着凤桂,眨巴着眼睛,好像在等待着她的命令。“没事,坐下吧!”凤桂朝着他压压手。刘青玉瞪了凤桂一眼,什么毛病这是?看着我坐在这里她心里还不得劲儿?他心里这么思量着,又重新坐下,脸上多了些正份儿,少了些刚才的得意劲儿。凤桂在贴着偏房门口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这是副位儿,这张椅子本来应该摆在方桌西侧的,可是因了堂屋的狭小,实在是摆不开,便摆放在了方桌南侧。凤桂刚刚坐定,屋门就被推开了,金起明当头走了进来。只见他头戴藏青色的红豆顶毡帽,身着藏青色的齐脚长袍,足蹬藏青色的没脸子布鞋,胸前斜挎了一朵碗口那般大的绸缎花。那朵花儿颤颤悠悠,映着他一张红彤彤的脸庞,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看上去神采奕奕。金起明嘴巴甜,看着刘青玉和凤桂施了一个礼,笑嘻嘻地说:“爹!娘!女婿来娶亲了。”“嗯,嗯。”刘青玉笑着应着,站起了身子说,“去吧去吧!大丫在内屋等着呢!”他是很喜欢这个大姑爷的,小伙子长得英俊,脸常挂笑,看着顺眼。凤桂本来也是瞅着金起明微微笑着,眼睛余光一扫,见刘青玉竟然站立了起来,便慢慢旋转脑袋瞅他,目光冷峻。刘青玉虽是乐得心里开花,但注意力绝不敢从凤桂那里挪开,凤桂的脑袋一转,他立马就盯着她的眼睛看,见她投过来两道犀利的目光,呆呆然不知所以。凤桂的眼神上下漂移,瞅瞅刘青玉的眼睛再瞟瞟他的大腿,刘青玉这才明白凤桂的意思,慌忙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凤桂那意思,你怎么这么稳不住身架子?这新来的姑爷给岳父岳母行礼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你作为长辈,却站起身来迎接,难不成你还要跪下给女婿磕两个?现在凤桂有些后悔,真应该让他坐在这里,而那个正位由她来坐。迎亲的那帮人有十几个,进屋就瞅青玉两口子的行举,刚才二人的眼色交递岂能逃过他们的眼睛?或是都看出了门道,禁不住鼓着嘴打着喷笑。有一个人还趴在另一个人的耳朵上窃窃轻语:“看来,这个村长大人是个怕老婆的啊!”那个人笑笑回道:“是啊是啊!一个眼神就老实巴交了,可见平常是习惯了,嘿嘿!”二人交头接耳,凤桂岂能听不到?她轻咳了一声,吓得那两人便不再言语。
“去吧!”凤桂朝着金起明说了一句。金起明抬步进了西偏房,他掀开门帘,瞅着炕头上坐着的新麦,傻呵呵地乐着。自从二人在包子铺订了亲事,到现在也有六年的时间了,金起明也是第一次见到新麦儿。初见时她只不过是个十二岁的黄毛丫头,又只是打了一个愰眼儿,所谓女大十八变,如今看上去,却见她出落得亭亭玉立,楚楚动人,一副俏模样儿。举儿瞅着看懵了神儿的金起明,笑着说道:“姐夫,我姐姐跟了你,你以后可得好好待她。”“妹妹说得是,倘若你对我姐姐不好,我们姊妹可饶不了你。”逃儿接了一句。她就是这样说话,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听,听不听得顺耳,语气硬邦邦的,带着闷闷的腔调。“知道,我把你们的姐姐娶回家,当菩萨一样供起来。”金起明笑着回应。“吆!想不到姐夫还是个嘴甜的人。”举儿油腔滑调地说,“还等什么,快抱着上花轿吧!”金起明应着,弯腰将新麦儿抱了起来。逃儿早就站在偏房门口,一只手掀起了挂在门口的那块红色的碎花布,金起明躬腰出了门口,小两口向着堂屋的刘青玉夫妻施了礼,金起明又抱起新麦出了堂屋,把她放在了院门外早就停好的一架虎头大轿上。
所谓的“虎头大轿”,比八抬大轿少了两个杠夫,轿前四个人抬杠,轿尾两人扛轿杠。
迎亲的人又“噼里啪啦”放了一通鞭炮,金起明跨上了一匹绑着红绸的高头大马。忠儿和孝儿早就爬上了一辆铺了大红被褥的马车,小兄弟俩在车上嘻嘻哈哈地打闹着。按照益北乡娶亲的风俗,姐姐做新媳妇,弟弟们要去相送的,不论年龄大小,今天兄弟俩可是座上宾,所以扈家官庄的金家也专程雇了马车来请。三岁的节儿站在马车旁侧,朝着车上的两个哥哥摆手:“哥哥,哥哥,我也去,我也去。”“你去干吗?人家又不伺候奶水。”忠儿笑着回道。“呜呜!我也要去嘛!”节儿哭了起来。“咱娘不让你去,我们也没办法。”孝儿说道。凤桂走了过来,抱起了三岁的节儿,哄着他:“娃儿!你还小,不能去,娘带你回家拿好吃的。”她又扭头瞅着马车上乐呵呵的兄弟两人,嘱咐着,“忠儿,孝儿,到了那里长点儿眼色,你俩今天可是贵宾,别在你姐夫家里只顾着玩儿忘了正事,可叫人笑话。”“知道了,娘!你就放心吧!”忠儿回道。管事的走到凤桂的身边,轻问:“亲家母,你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要没什么事,我们可就起程了。”“走吧!”凤桂说着,退后了一步身子。管事的大喝一声:“起轿唠!”六个轿夫一起弯腰,共同用力,把轿子稳稳当当抬了起来。那人又喊一声,“兄弟们!都把轿子颠起来。”“好唻!颠起来!”六个壮汉齐齐应着,都双手紧紧攥住搭在肩头的轿杠,腿打弓、腰凝力、肩膀扭,那顶披红挂绿的轿子便颤悠了起来,发出“吱吱悠悠”的响声。轿夫们一边颠着轿子,一边齐整整地打着号子:“嘿吆!嘿吆!”坐在骄子里的新麦儿一只手紧握着轿帮,另一只手掀开了一侧的轿帘儿,脑袋探出半边儿,朝着身后看。凤桂就站在门口,抬起一只手朝着她挥了挥,然后抹了抹潮湿的眼睛。花轿只是颠颤了半里路的脚程便加快了步伐,顺着集街一直北去。大街两侧聚了三三两两的人群,他们是出来看热闹的。村长嫁女儿可算得上是一桩大喜事,所以整个口埠南北两村也是众人皆知。新麦儿把轿帘掀开一个小口,眼神随着颤悠悠的花轿颤悠悠地打量着外面的动静,她对北村的街貌颇感陌生。花轿走到集街北首的时候停了下来,新麦掀开轿帘打量,那座庙堂出现在她的视线里,管事的拖着长音一声吆喝:“新郎下马,新娘下轿,拜别关帝爷……”
这也是口埠村娶亲的一个风俗习惯,但凡是村子里男子娶亲、女子出嫁,都要在庙堂相拜,无一例外,上百年来俨然成了一种规矩。铛铛庙门口的那个石槽里火苗霍霍、青烟缭绕,前面跪了几个女人,正用挑火棍拨弄着石槽里焚烧的纸钱,口中还念念有词。那些女人新麦儿都认识,都是口埠北村她家的亲戚,有姥姥,还有几个舅妈。
金起明下了马,走到花轿之前,躬腰弯身,一只手掀开轿帘,新麦儿便微抬秀脚,轻轻下地。起明忙上前搀住,二人缓步走进庙堂,面朝关帝爷。祝孙氏早就在地上铺垫了一块大红的花布,小两口在主事人的吆喝声中行完叩拜之礼,又重新打马起轿,一行人向着扈家官庄赶去。
正如是:
九月秋深日,桂花盈香时。
寒宅喧闹浓,长炮迎新喜。
不待富家酒,不入奢侈席。
不闻唢呐声,不摆豪家糜。
一顶虎头轿,扭跨北乡里。
娇闺嫁寒门,两情相悦济。
谁言卖出身,却是真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