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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刘家院逃儿许永贵 醉仙阁光玉寻玉成

作品名称:檀柩      作者:长竹扁担      发布时间:2018-04-25 08:50:04      字数:11266

  上回书说到凤桂为了一家人求粮活命,又把年幼的二丫头逃儿许配给了崔马村陈孝文的儿子陈永贵。父子二人推着粮车去了口埠村的刘青玉家,刘青玉正从大哥家里出来,见院门口站着的那两个人,他即刻猜到他们就是崔马村的陈孝文父子,而且还猜出了那辆盖着麻袋片儿的独轮车上装的是高粱米,便紧着回道:“我就是刘青玉,这就是我家。”说着便推开了院门,并且弯腰摘下了门槛儿,那意思是想让他们爷俩把装着粮食的木车推进家里去。
  这满载着粮食的木轮车停在外面他真是不放心,陈孝文懂得他的心思,便对着一直站在他身侧的那个少年说:“永贵,把车子推进院里来。”少年应了一声,便推着独轮车进了小院。一直站在门内的刘青玉这才重新放回门槛,把大门闭上了。凤桂抱着节儿从屋里迎了出来,身后跟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都抹得鼻涕口水,个个像个小花猫。陈孝文看着凤桂问道:“你就是祝凤桂吧?”凤桂反问:“你是崔马村的陈孝文?”陈孝文应着,指着他身后站着的那个少年说:“这是我的二儿子陈永贵,今年十六岁,我是带他过来相亲的。”陈孝文只对着凤桂说话,把刘青玉晾在一边。他知道这个家刘青玉为不了主,都是凤桂说了算的。这事儿是张大婶子告诉他的。
  凤桂双手抱着孩子,把对面站着的那个高高大大、黑黑瘦瘦的少年仔细打量了一番,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嗯!这个娃子不错,看上去挺顺眼。”随后又扭头瞅着陈孝文说道,“屋里说话吧!”陈孝文父子便跟着凤桂进了堂屋。凤桂指了指方桌东边的那张椅子朝着陈孝文说道:“陈大哥请上座。”陈孝文慌忙推脱:“不敢不敢,还是弟妹上座吧!”
  这本是益北乡的一种礼仪风俗,东椅为正,西椅为副。但凡家中来贵客,都要让到正椅上就坐。而如今凤桂见陈孝文推让,也不客气,看着他笑笑:“陈大哥若是不见笑,我就坐了。”说着也就在正椅上落座,怀里还抱着孩子,陈永贵也随后在炕沿上坐了下来。众人刚刚坐定,屋门一开,刘青玉进了屋,手里还拿着一把炊帚。他先朝着副椅上坐着的陈孝文笑笑,算是打了个招呼,便扭身将屋门后面墩着的那个大瓷瓮的木盖儿掀开,随之将身子探进瓮里,拿着炊帚在里面打扫起来。这是他家里唯一的一个粮缸,如今也快见底了,缸壁上沾了许多虫壳,他想打扫干净。
  凤桂看着他的行举不动声色,她知道他要做什么,也明白他心里想什么,跟他生活了这么多年,他尾巴朝哪撅,她就知道他要往哪飞。他是想着院子里满满两斗的高粱米呢!可他也太稳不住架子了,如今和陈永贵的亲事还没订下来,他就着急打扫粮缸准备收米,这让外人见了是要笑话的。凤桂这样想着,朝着他喊了一声:“你干吗呢?”刘青玉高翘着屁股,上半截身子还尽数弯在缸里,专注地干着活,不过他似乎听到了凤桂的这声呼喊,身子并没抬起来,却回了一句:“我打扫一下粮缸,都长了粮虫了。”他这声回话旋在缸里,发出“嗡嗡”的响声,在场所有的人都没听清楚。凤桂看着他这个行举总觉得丢人现眼,终于是控制不住了,怀里还抱着孩子,步子却迈得矫健,三两步就走到了他的身后,照着他的尻子狠狠踢了一脚,嘴里还怒斥一声:“起来!”此时刘青玉的身体重心全在粮缸里,凤桂的这一脚差点儿把他的双腿踢得离了地,他“哎呀”一声喊,从瓮里抽出身子,回头打量着凤桂,表情惊讶,眼神疑惑:“你干吗?”他脸上沾了些许的粮麸皮,那一刻的造型让陈孝文禁不住掩口窃笑,心中暗忖,都说刘青玉怕老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今天倒是见识了。
  凤桂盯着刘青玉,狠狠瞪着眼睛说:“你瞎忙什么?出去烧水去,泡茶。”刘青玉扭头瞅着陈孝文,尴尬地笑笑,拿着炊帚扭身出去了。凤桂回头也朝着陈孝文笑笑:“陈大哥,让你见笑了。”随即又朝着偏房门喊了一声,“丫头们,都出来。”凤桂话音刚落,偏房门口挂着的那块花布帘子轻轻掀开半边,从屋里先后走出三个女孩子。十六岁的新麦当头领着,后面跟着九岁的逃儿和举儿。姊妹三人慢慢挪出门口,眼神儿怯怯的,打量着屋子里的陌生人出神。陈永贵就坐在堂屋的炕沿上,与西偏房门口正对着面,这些女娃子出来的时候,他便脸带羞涩地把她们挨个打量了一番,但这种表情只是短短几秒钟的时间,他又慌忙漂移了目光,害羞地低着头,极不自然地捏弄着衣角。凤桂瞅了瞅陈永贵的表情,便给他一一介绍,她先指了指年龄大一些的新麦儿,笑着说:“这是我的大丫新麦儿,穿红棉袄的是我家的二丫头逃儿,挨着逃儿的是三丫举儿……”陈永贵听着凤桂介绍她们名字的时候,神情就有了些异样,他皱了皱眉头,慢慢抬起了头,把目光定在穿红棉袄的那个女孩身上,看得出神,嘴里还默默嘟囔了一句:“逃儿……”
  陈永贵想起了去年初冬发生的一件事情。那天,他和同村的伙伴儿郭子在蛤蟆窝那片地里捯地瓜,他俩干活不专心,收获亦是颇微。郭子觉得干这样费工夫的活儿没意思,就提议攀上棺材岭玩乐,这与陈永贵一拍即合,两人便向着那道土岭跑去。到了那里,都将手里的筐子一扔,贴着缓坡向着岭顶爬去。郭子率先登上岭顶,居高远眺,神情释然,他瞅瞅随后爬上来的陈永贵说道:“永贵哥,从这里看风景真好……”陈永贵没搭理他,他俯瞰着岭底不远处的一个小女孩出神。那个女孩子看上去有八九岁的样子,上身穿着一件大红的棉袄,扎着两条冲天小辫儿;而她身上的那件红棉袄,映着黑黄色的土地格外醒目;她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个泥匙,认认真真地挖着地瓜;她的身侧放着一个大藤条筐,那个筐子看上去比她的身形还要大。
  郭子瞅了瞅看走神的陈永贵,“噗嗤”一笑,调皮的他随手从岭顶捡起一块土坷垃,朝着那里就扔了过去。从岭顶到女孩那里颇有些距离,郭子甩出去的坷垃根本就飞不到她那里。那个女孩挖地瓜似乎很专注,并没有发现他俩的行举,即使那块朝着她甩过去的坷垃也没引起她的注意。郭子见坷垃砸不到她那里,便双手捂成一个喇叭,朝着她喊了起来:“嗨……小妮子……”那个女孩似乎听到了郭子的喊声,停止了手里的劳作,朝着他们抬起了头。郭子朝着她摆手,示意她过来,那个女孩根本就不搭理他们,继续低头干起了活儿。郭子侧头看着陈永贵:“这个小丫头直接不搭理我们呢!我下去看看……”说着就要往下出溜,却被陈永贵一把拉住了:“你干吗?欺负一个小女孩干吗?”郭子回道:“我没欺负她,只是下去问问她是哪里的。”
  此时,圆土坟那里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朝着这里挥手,而且还飘过来了微弱的喊声:“逃儿……过来……”红棉袄女孩站起了身子,朝着远处的两个身影挥手,大声回道:“姐姐……我这就过去……”她随即挎起了那个大筐子,向着远处跑去了。那个红色的棉袄晃动在金黄色的阳光中,像一团在黑土地上燃烧跳跃的火苗。陈永贵一直默默地瞅着,嘴里轻轻念叨了一句:“逃儿……”
  陈永贵的双目游离,眼前幻化出一幕在他心里深深烙印的画面。那是四年前的事了。那年他十岁,和八岁的妹妹在村东的那片地里逮蚂蚱。兄妹俩收获颇丰,每人的手里都握着一把长长的狗尾巴草,草茎上串了一串蚂蚱,各种各样的都有,灰色的肉墩子、绿色的山蚂甲,还有呲崴(方言,音ciwei,异常地“丰满”,给人一种鼓胀的感觉)着大肚子的母蝈蝈。这个季节的母蝈蝈是最好吃的,用火烤熟了,通体金黄金黄的,散着香香的味道,咬一口全是籽儿,像一颗颗小米粒,嚼在嘴里还发出“嘎吱嘎吱”的让人舒爽的脆响。陈永贵看着妹妹笑眯眯地说:“娟儿,等回了家,哥就给你烤蚂蚱吃。”“嗯!”妹妹使劲儿点点头,脑门上顶着的两个冲天小辫儿不住地颤抖着,身上穿的那件大红色的棉袄把她的小脸蛋儿映衬得红彤彤的。这个时候,一只山蚂甲突然从地上跳了起来,扇着一对很大的翅膀,“噗啦噗啦”地从他们身边飞过,落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妹妹惊喜地喊了一声:“哥哥,快看,是山蚂甲啊!”说着扭身向着它停落的地方跑了过去。她刚刚跑到那只山蚂甲跟前,它却突然又飞了起来,停落在更远的地方。那只大蚂蚱起起落落,妹妹也随着它越跑越远。陈永贵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扯开嗓子朝着远处的妹妹大喊:“娟儿,你留神脚下,那里有枯井。”他想起了前些日子跟郭子去那里玩耍的时候,那个被荆棘和野草遮盖着井口的大枯井。但是已经晚了,当他喊完这句话的时候,那团跳跃的红色在他焦急的目光里闪了一下,突然就没了踪影。他嘴里喊着:“妹妹……妹妹……”发疯似地向着那里奔去。
  陈永贵的愣神让凤桂觉出了异样,从凤桂那个位置瞅过去有些视差,她就误以为陈永贵是看着新麦儿出神儿,便紧着说道:“娃子!大丫你就不必惦记了,四年前我已经把她许配给扈家官庄的金起明了,我家也是收了人家的高粱米的,那事儿已经是定了,咱们做人总得讲信用。”凤桂这话儿是说给陈永贵听的,也是说给陈孝文听的,意思是别看她祝凤桂是一个妇道人家,那说话办事也是拿得上桌面,吐口唾沫砸个坑的。陈永贵并不说话,只是微微低着头,含笑不语。凤桂瞅着他问道:“孩子,看你的神情,是不是看好哪个了?”陈永贵仍然没回话,陈孝文忍不住问了一句:“贵儿,到底看好了没有?你倒是回句话啊!”陈永贵微微点了点头。陈孝文问道:“哪个?”陈永贵抬起一只手,朝着逃儿指了指,一副怯怯的样子。凤桂懂了娃子的意思,笑笑说:“嗯!看来这孩子是相中逃儿了。既然相中了,这事儿就这么定!逃儿就算是许配给这个孩子了。”
  陈孝文也点点头,便起身告辞,领着永贵随即出了屋门。刘青玉正坐在敞篷灶屋的灶膛前烧着水,被跟出门来的凤桂顺脚照着尻子又踢了一下:“大哥要走了,你的水还没烧开,你是干什么吃的?”刘青玉慌忙从蒲团上站起身子,朝着身后的陈孝文不好意思地笑笑,满脸歉意地说:“大哥再坐一会儿吧!这水也快烧开了。”陈孝文笑了笑回道:“不坐了,大哥不必忙活了,还是帮着我们把粮米抬下来吧!”刘青玉答应得很是爽快,快步走到那辆木轮车旁,麻利地解开了缚在木斗升上的绳子,陈孝文也走了过去,两个人一起用力,将那个盛着高粱米的斗升抬进屋,随后将高粱米倒在了门后面的那个米缸里。倒了一斗,米缸盛了一半;再倒一斗,那个米缸满了,还溢了出来。刘青玉很高兴,看来,这段时间又可以打发过去了,娃儿们不用再饿肚子了。
  送走了陈孝文父子,逃儿撅着嘴找娘的不是:“娘!我可不愿意做他的媳妇,他比我大那么多。”凤桂看着她说:“怎么了,不就是大六岁吗?你爹比我还大六岁呢!不是照样生活得挺好?”逃儿阴着脸回道:“我不管,年龄比我大这么多我就是不愿意。”凤桂劝着她:“你这孩子小小年纪毛病不少,我跟你爹成亲的那会儿,连面儿都不见,你这还能先见见面,比我们那会儿可好多了;再说了,这个小伙子多好,才十六岁就一米七的大个头,一看就知道没缺粮食养活出来的。况且才这么点儿年龄,以后肯定还会再长个的!这么好的亲事,你到哪里找去?”逃儿低着头,不再说话。凤桂继续说道,“米都收下了!还能咋地?你也得替你的弟弟妹妹们想想,难不成你想看着他们活活饿死?”凤桂说着,眼里竟然滚下了泪花儿。不管怎么样,这门亲事就这么订了,那一年,逃儿九岁。
  第二天一早,刘光玉匆匆忙忙跑进了凤桂家,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地说:“弟妹,不好了!不好了!你大嫂,大嫂……”凤桂就觉得有事儿,她等不得大哥说明白,拉住刘光玉的手着急地说了一句:“快带我去看看!”撒腿向着刘光玉家里跑去。刘青玉随后紧紧跟上。三个人前后脚跑到刘光玉家里,凤桂定睛打量,见堂屋炕头前站着刘光玉的两个儿子,木生和水生;炕头的一角蜷缩着他的小儿子,多生;而马兰花只露着脑袋躺在靠近炕边儿的被窝里。凤桂凑到炕头前低头察看,见马兰花脸色煞白、双眼紧闭、翻愣着着鼻翅子,嘴巴里发出轻微的哼哼声。“嫂子,你这是咋啦?”凤桂声音焦急地轻声问道。马兰花表情痛苦,抬起一只胳膊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只说了一个字:“疼。”凤桂随即掀开了马兰花身上盖着的那床被子,低头往里看了看,见马兰花肚子高隆,便扭头盯着站在炕头前的刘光玉,问道:“我大嫂啥时候又怀孕啦?”刘光玉使劲儿咽了一口唾沫,嗫嚅着说:“她……她没怀孕,是……是吃了观音土了……”凤桂突然瞪大了眼睛,瞪着刘光玉吼了起来:“什么?你怎么给我大嫂吃那些东西?你吃了排不出来还知道自己抠一抠,她这么一个人,还不得活活撑死吗?”凤桂说着,把盖在马兰花身上的被子一掀,双手抱住她的尻子使劲往炕沿儿的位置挪了挪,瞅着身后呆傻站立的刘光玉喊道,“还傻站着干吗?快去取一盆热水来,把你家的皂粉也拿过来。”刘光玉应了一声,匆忙去了院子。刘青玉为了避嫌,早就站在了院子里,他见大哥一副慌里慌张的神情,忙问了一句:“怎么了,大哥?”刘光玉回道:“三弟,快帮我找皂粉。”
  兄弟二人在院子里找了一通终是没找到。刘青玉说道:“我回家去拿,我家里有。”随即扭身跑了出去。很快,刘青玉提着一个纸袋进了院门,将纸袋递到刘光玉的手里,刘光玉随即跑进了屋门。堂屋里,马兰花赤裸着身子倚着炕沿儿坐在一个盛了热水的洋瓷盆里,她的尻子尽数浸泡在温水里。马兰花的大儿子木生和二儿子水生一边一个架着她的胳膊肘;三儿子多生趴在炕头上,使劲儿扳住她的两个肩膀;凤桂一只手探进温水,指头伸进她的肛门,正在使劲地抠搜着,她貌似抠搜得很吃力,表情扭结,脸颊上渗着细碎的汗珠子。这个时候,刘光玉提着纸袋进来了,凤桂扭头瞅了他一眼,把双手探进水盆,托着马兰花的尻子用力往上一抬,就把她的尻子托出了水面,凤桂腾出了一只手,朝着刘光玉一伸:“快把皂粉给我。”刘光玉便把纸袋递到凤桂的手里,没想到凤桂朝着他一瞪眼:“给我纸袋干什么?倒出来。”刘光玉才明白了她的意思,提着纸袋在凤桂的手掌里倒了一些皂粉,凤桂猛地把手捂在了马兰花的肛门上,又弯曲着手指往里一通掖塞。
  凤桂的这一套手法是利便的土办法。在那个年代,益北乡几乎所有的成年人都会这一套“技术”,他们吃了树皮、草根、观音土,都有过这种难以行恭的经历,一家人也都抠搜过彼此的肛门。然而,凤桂的这套手艺对马兰花显然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一切似乎都已经太迟了。凤桂做着这一切的时候,马兰花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最后,脑袋一偏,身子一软,顺着炕根儿出溜了下去。木生一直架着马兰花的一只胳膊,他感觉到了娘的身子突然绵软无力,大声叫了起来:“娘,娘,你怎么了?”凤桂伸手探了探马兰花的鼻息,站起了身子,回头瞅着刘光玉说道:“大嫂不行了,把衣服给她穿上吧!”凤桂说着,抬脚去了院子。屋里随即传来高高低低的尖利的嚎哭声。刘青玉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抬起袖管抹了抹眼泪。一家人给马兰花做了一个简易的公事。三天后,冢子岭那片老坟里又起了一座新坟堆。当天夜里,刘青玉背着半袋高粱米去了大哥家里。那些高粱米,是崔马村的陈孝文刚刚给他们家送过来的。
  有诗曰:
  年景不周饥民意
  迫致灾生填甘土
  饿殍遍野哀嘤泣
  天时不怜世间苦
  白土沸,清水煮
  若汤粥,似白薯
  数时熬,饥肠辘
  腹饿哪忌今夜古
  一夜灼眠盼天明
  天明何见东方曙
  
  刘光玉家里的灶台上放着一个黑乎乎的煤油灯,跳跃着一抹豆大的火头,三个儿子形态各异地坐在炕沿儿上,刘光玉则坐在灶膛口的那个蒲团上,一只手握着风箱把,不断地揉搓着。灶膛口黑洞洞的,锅里也没窜起水蒸气,刘光玉并没有生火,他只是坐在那里闷声不语,思考着什么。他坐着的那个位置,平常都是马兰花坐在那里。刘青玉背着高粱米进了屋的时候,刘光玉并没站起来,木生从炕沿儿上站起身子,打了声招呼:“三叔来了。”刘青玉“嗯”了一声,将背上的米袋朝着木生递了过去,“把这些米倒到瓮里去。”木生应了一声,又回头喊了水生,兄弟两个抬着米袋进了内房。仍然坐在灶膛口的刘光玉却突然轻轻抽泣起来,断断续续地说道:“三弟,我……对不起你……大嫂……”刘青玉在椅子上坐下来,沉沉说道:“事情已经这样了,什么都别说了,以后千万别给孩子们再吃那个东西了。我家里还有些米粮,吃完了我再给你送,熬过这个坏年景就好了……”刘光玉嗫嚅着说:“我知道这些粮米是卖了逃儿换来的,你们家里还那么一大家子人,我又怎么忍心……”刘青玉打断了他的话:“你这是说什么话呢!这怎么是卖呢?只是给逃儿订了一门亲事,人家送来的订亲礼而已。”刘光玉不再搭话,他一只手使劲儿捏挲着风箱把手,许久:“三弟,你说,马玉成那里我还去吗?”刘青玉懂他的意思,毫不犹豫地回道:“去,当然去!他妹妹亡故,你更应该去报个信的;不然,他日后怪罪起来,你也说不清楚。”刘光玉点点头:“嗯!三弟说得对,明天我就跑一趟县城,跟那个马玉成说说。”刘青玉回道:“行,明天我陪着一起去。”
  转天早晨,兄弟两个起了个大早,撒开脚丫子向着县城赶去。一路上刘光玉的心里直打鼓,他不知道那个马玉成得知自己的亲妹妹亡故的消息之后会怎么对待他们,会不会一怒之下举枪打了自己的脑袋?他在这种忐忑纠结的心情中整整奔跑了一个上午,中午时分终于赶到了醉仙阁酒楼。刘光玉抬头朝着厅门看去,脸色立马变了,只见紧闭的厅门上交叉贴着两根封条。刘光玉见厅门对面停着几辆人力黄包车,便走了过去,他指了指醉仙阁酒楼的大门:“师傅,打听一下,这里的人呢?”黄包车师傅瞅了瞅他:“你是说醉仙阁的马老板吗?那小子给日本鬼子做汉奸,早就被政府处决了。”刘光玉闻言吃了一惊,顿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蔫了下来。刘光玉去的时候抱着希望,所以步子也是飞快,回来的时候只感到万念俱灰,脚步也是慢慢悠悠,三步一停五步一歇,多亏刘青玉捎了一个窝窝头,刘光玉啃光了那个窝头,感觉身上有了些许的力气,才强打精神勉强回了家。
  是夜,孤灯摇曳,窗纸沙沙,刘青玉看着炕台上那盏煤油灯窜绕的丝丝黑烟,轻轻说道:“凤桂,今天我跟大哥去县城,没找到那个马玉成,谁晓得他会做汉奸……”凤桂并没急着回答,她想起了在醉仙阁第一次见到马玉成的那幕场景,吕信喊了他一声,他就屁颠屁颠地跑到中川和吕信面前摇尾巴,那个时候她就觉得马玉成这个人没骨气,早晚会做鬼子的走狗。凤桂只是轻叹了一口气,低低地说:“是啊!人不可貌相,觉得那个人挺喜相的,怎么会给日本人卖命呢?”
  天时不顾人间疾苦,吃上饭吃不上饭的都得过那么一天,活着的是为了喘口气,喘着气却是在遭罪;而死了的是为了永远解脱,解脱了反而不再遭受无穷无尽的苦难了。转眼一个月过去了,青玉送到光玉家的那些粮米又吃了个差不多了。不等得刘光玉开口,刘青玉背着半袋高粱米去了大哥家里,刘光玉看着那半袋高粱米感激不已:“谢谢你了,三弟,叫我这个当大哥的说什么好呢?”刘青玉叹了口气:“你就别推辞了,好歹先吃上饭再说吧!”刘光玉抹了抹湿润的眼角:“这些年若是没有你和弟妹的帮协,我这日子真不晓得怎么过下去了。”刘光玉曾经有那么一段日子,为了自己有三个儿子而感到荣耀,可是现在他却不这么想了,这个饥荒不断的年代,生儿子真不如生丫头,丫头活下来的几率要比小子大。丫头可以换得口粮,小子只会消耗口粮。刘青玉看着刘光玉回道:“大哥别这么说,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管日子多困难,一个都不能再饿死。”光玉应了一声,抬头看着青玉:“三弟,最近益都县委号召百姓上前线支援战事,看来国共之间又有一场大仗要打了。”刘青玉不无感慨地回道:“是啊!国民党如今是节节败退,看来这个天下真的要成共产党的了。”刘光玉点点头:“兄弟,反正在家里也吃不上饭,我决定去参加淮海战役,当支前劳工去。”刘光玉说着,盯着刘青玉问,“三弟,你去吗?”刘青玉几乎毫不犹豫地回道:“去。”忽而又想起什么,盯着刘光玉问道,“大哥,你走了,家里的孩子们可咋办?”刘光玉挠挠头皮:“只能麻烦一下凤桂了。“刘青玉回道:“行,明天咱们兄弟俩一起去报名。”
  当天夜里,刘青玉和凤桂说了要和大哥去支前的打算,凤桂的态度不冷不热,没表示赞同,也没强烈反对。刘青玉有他自己的想法,他琢磨着卖了逃儿换回来的这点儿粮米总归是有限的,哪里经得住两家人的消耗,他和大哥出门在外家里就少了两张消耗粮食的嘴巴,那些粮米也就能多维持一些时日。
  第二天一早,刘青玉就推着木轮车出了门,约上大哥一起去了村大队院。到了那里才知道,踊跃报名的何止他们两个?口埠村像他们这个年龄段的人几乎都聚在了院子里。听取一个解放军长官的讲话,刘青玉才知道所谓的“支前”并非像他想象的那样只捐劳力,还要捐财捐粮。兄弟二人又推着木车回了家,刘青玉便跟凤桂商量,凤桂的态度仍然不冷不热,任由刘青玉做主。这么多年无论家里大事小事儿,都是凤桂拿主意,如今全权交给刘青玉自由定夺,他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门后那一大瓮粮米可是卖了逃儿换来的啊!倘若全部捐出去刘青玉总归是有些舍不得,他忍痛从那个粮缸里舀着高粱米,每舀一木瓢就觉得心疼一下子,最终装了小半袋高粱米捆扎在木车上,随即推车出门。大哥早就等在他家的院门口,他的木车上并没有粮食,破被褥倒是不少——他家里也只有这些东西了。即使这些东西,也是他维系生活的宝贝。
  兄弟二人又重新返回村大队院,随着大家伙儿推着木车向着县政府赶去。一路上人流如织,有挑着担子的,有赶着马车的,有抬着担架的,浩浩荡荡地去了益都县政府。在县政府大院里,他们被统一安排任务,有的推了粮食,有的挑了武器弹药,有的抬着担架,顺着官道向南进发。这么大的一支队伍行进的速度并不快,他们一天也就能走三十里。半天还没到,支前队伍拖拖拉拉地拉开了距离,人流三三两两,绵延几十里。管理人员见到此种状况,便把队伍分成了好几组。挑着空担子、抬着空担架的那些人走得相对快些,组成“快行组”走在前面;那些负重的担子、驴车,推着物品的木轮车走得相对较慢,组成“慢行组”跟在后面,即使如此,慢行组后面仍然有很多被遗漏的零散人员。
  按照政府人员的提前安排,行进道路旁侧早就设立好了慰民站,每三十里设一小站,六十里设一大站,专门给运输粮食物资的民工提供茶水与饭食。小站一般设在沿途两侧,支着十几口大锅灶,囤积粮食和饮用水;大站一般设在村庄里,除了必备的粮食之外,还要提供住宿。
  刘青玉兄弟每人推了一车粮食,两个人行进的速度相对较慢,自然编排进了慢行组。慢行组队伍庞大,有上百辆独轮车、上千副扁担,浩浩荡荡绵延数十里。刘青玉兄弟夹在人群中不紧不慢地走着,到了慰民小站,看着还冒着烟儿的土灶,他们却傻了眼。原来,快行组的人早把慰民小站上供应的本来为数不多的粮食吃空了,留给他们的也只有这几座空锅灶。大家开始闹情绪了,叽叽喳喳议论纷纷,管理人员便跳上灶台开始给他们做思想工作:“乡亲们,大家伙儿别着急,咱们再加把劲儿,坚持坚持,前面还有慰民大站,大站上囤积的粮食多,肯定有吃的。现在,大伙儿先吃随身带着的干粮,垫巴垫巴肚子吧!”
  也只能如此了,刘青玉放了车子,从随身背着的布袋里取出一个干馍,一掰为二,递到刘光玉手里半块儿,兄弟两个往车把上一坐,啃起了干馍。此时,他们就听到耳边传来了嘀咕声。坐在推车把上的一个壮汉看着对面的年轻人埋怨道:“在家里挨饿,本想着出来能吃顿饱饭,没想到还是挨饿,这个支前干得不值当。”小年轻咬了一口煎饼,努力下咽:“是啊!前面的人也真是,连口水都不给咱们留下。”壮汉说道:“好不容易才分到地,出来支前把家里的农活都耽误了,今年套种不上,明年又得挨饿,这分了地还不如不分好呢!”年轻人叹了口气:“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参军直接去前线打仗好了,起码能吃饱饭,如今这不死不活的,算活个啥球子嘛!”壮汉也叹了口气:“再坚持坚持,到了前面的大站,如果还没有粮食,我就回家,爱咋咋滴,也不能因为出差活活饿死吧!”年轻人又接了句:“饿死在解放军手里,算个嘛球子事儿嘛!”
  闹情绪归闹情绪,大家伙儿在政府管理人员的吆喝下,又都肩挑车推继续前进,大队伍又开始缓缓行进。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个慰民大站,但愿那里像政府领导说的那样有足够的粮食和暖和的被窝,让他们能吃饱喝足再好好休息一宿。众人在这种期望中又坚持走了三十里,日落黄昏时分,终于赶到了他们企盼的慰民大站。到了那里,他们仍然傻了眼,除了土房里大炕上扔的那些泛着臭味儿的乱糟糟的破被窝之外,其余的仍然什么都没有。这下子有些人不干了,有人当即抛下了物资,推着空车子或是挑着空担子走了,任政府领导怎么阻拦也无济于事。管理人员仍然做着思想工作:“乡亲们,大家不要乱,听我说。我们的同志已经到上边交涉这件事情去了,大家再等一等,相信口粮很快就会送过来。”刘青玉瞅瞅刘光玉:“大哥,咋办?”刘光玉回道:“再等等看看吧!”“我这里还有一个馍,咱俩先垫巴垫巴吧!”刘青玉说着,从布袋里取出一个干馍,掰成两块儿,兄弟两个就着凉水,每人啃了半拉干馍。夜幕降临,慢行组的人员有的吃了自带的干粮、有的没吃干粮,各自寻找了一个被窝躺下了。刘青玉推着车子走了一天,觉得全身乏力,倒进臭烘烘的被窝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外面的天已经亮了。他刚打算起炕,听到外面有人吆喝:“都起来了,吃早饭啦!”外面的这声喊比部队里吹响的冲锋号都管用,所有的人都以最快的速度穿好了衣服,向院子里跑去。管理人员把所有的人组织起来,排好了队形。刘青玉旋转着脑袋左右打量,发现这支昨天还有两千多人的支前队伍如今剩得也就是还有五六百人。
  所谓的早饭绝没有他们想象的那般好,没有干粮,可漂着米花儿的稀粥却是管饱。这些稀粥本来是给两千人准备的,可是昨天夜里偷跑了不少人,如今他们五百人喝,绝对能管饱。刘青玉兄弟二人每人喝了五大碗,推着车子又上路了。刘青玉直觉得肚子里像是装了一整个大水桶,“咣当咣当”地直响,而且走两步就想撒尿。想撒尿的何止刘青玉兄弟二人,这些支前民工跟他们都是同样的感觉,土路两边站满了褪了裤子撒尿的人群。如此,行进的速度势必更慢了,越慢就越吃不到供应有限的粮食。刘青玉和大哥如此坚持了五天,离着前线还有几十公里脚程的时候,他扭头打量,支前的队伍剩下不到一百人了。
  离着临城不到三十公里的时候,刘青玉似乎能听到前线轰隆隆的枪炮声了,而且,敌人的飞机偶尔飞过头顶,时不时地扔下一颗炸弹。炸弹就在他们身边爆炸,早就把这支慢行组的队伍给炸散了。刘青玉真的害怕了,他看着刘光玉说:“大哥,咱们回去吧!”刘光玉瞅了瞅推车上的物资,有了些犹豫:“咱们好不容易推到这里,这样回去太可惜了。”两个人正犹豫着,两个解放军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跑了过来,边跑边朝着他们招手:“老乡,老乡……”二人跑到近前,刘青玉定睛打量,禁不住脱出喊出了声:“王权?”这两个解放军战士正是王权和张泽。张泽看到刘青玉的时候也有些惊讶:“青玉?你怎么来啦?”刘青玉回道:“你们在前方打仗,我们怎么能在后方享清闲噢!”四个人正说着话,突然“轰隆”一声大响,一颗炸弹在他们身边爆炸了。炸弹炸响的同时,王权大喊一声:“卧倒。”按住刘青玉的肩膀把他摁在了地上,与此同时,张泽也把刘光玉按到在地。过了一阵子,四个人陆续站起了身子,王权看着刘青玉说道,“这里很危险,把推车给我们,你们撤回去吧!”刘青玉有些犹豫。他不是不想退回去,他是舍不得那辆独轮车呢!这毕竟是他家的宝贝啊!已经陪伴了他几十年了。王权无暇顾及他当时的神情,战事胶着,耽误一秒钟都是生命,伸手推了刘青玉一把:“快走。”随即躬腰抓住车把,推着车子向前冲去。张泽也接过刘光玉手里的木轮车,随后紧紧跟上。
  “三弟,走吧!”刘光玉拽着刘青玉的胳膊,往回撒腿就跑。刘光玉在这件事情上比刘青玉想得开,他觉得生命比那辆木车重要。此时,一架轰炸机贴着他们的头皮飞过,尖利的呼啸声刺得他们的耳膜都隐隐作痛;紧接着就是一声震天动地的爆炸,“轰隆”一声,把他们两个人都震趴在了地上。刘青玉趴俯了一阵子,抬头回望,见身后几十丈开外的位置炸出了一个大坑,推着木轮车的王权和张泽早就不见了身影,两辆木推车也炸得四分五裂,只剩下一个木车骨框插在坑沿儿上,骨框里的那个红木轱辘滴溜溜地旋转着。刘青玉识得那个车轱辘,那是他和凤桂成亲的时候,凤桂从娘家带来的陪嫁嫁妆。刘青玉瞅着那个车轱辘还愣着神,刘光玉一把把他拉了起来:“快撤!”两个人迅速向着后方撤退,兄弟两人终于撤出了敌人的轰炸圈,这才坐在地上稍做喘息。他们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命的同时,又为那两个解放军战士感到惋惜。两兄弟一路乞讨一路向北,半月后,兄弟俩终于回了家。
  有诗曰:
  风沙起古路,黄土漫辽原。
  游蛇数千丈,曲道徒蜿蜒
  木车载给养,辎重压扁担。
  万千赤缚汉,首尾衔应连。
  丈步八百里,意为援前线。
  一朝遭意外,徒劳无功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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