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蛤蟆窝姊妹捯地瓜 刘家院起明定婚事
作品名称:檀柩 作者:长竹扁担 发布时间:2018-04-23 08:52:10 字数:5860
上回书说到凤桂带着新麦在金家包子铺吃了一顿饱食,亦暗暗为新麦订了终身大事。但偶尔吃一顿美食并算不了什么,饥荒还会如期而来。该来的总会来。
转年的十月初冬,天气已经有了些冷意,该收的粮食早就收了。凤桂家今年的收成还不错,收获了满满一大瓮高粱米,还有两麻袋地瓜。倘若缩着肚子吃,熬过这个冬天似乎是没什么问题了。但是这个时节,大家伙儿在田地里依然忙碌着,看看能否捡拾一些被遗漏的粮食。拾粮食不必在乎哪一片地,或者是哪家的地,谁家的地里都可以去,捡拾的是掉在地里的高粱穗头、埋在土里的地瓜,但是能捡拾到这样的东西的可能性很小,每家每户都是收得极其仔细的。譬如地瓜地,他们都是用大镢头翻了好几遍,连指头粗的根茎都不会放过。
天一亮,新麦就带着妹妹们去了蛤蟆窝地,无论她们起得多么早,田地里总是有比她们还要赶早的身影。刘青玉跟新麦儿商量好了,今天他去冢子岭那片地寻找遗粮,而新麦带着弟妹们去村西的蛤蟆窝寻找。姊妹们到了蛤蟆窝那片田地,新麦儿先给两个妹妹每人分了一个泥匙和筐子,便开始布置任务,她说:“大家分头寻找,一个时辰之后在棺材岭聚合,然后回家吃早饭。谁的收获多,谁的早饭就吃可多吃些,这可是咱们约定好的,谁都不许反悔,都记住了吗?”逃儿和举儿都应诺一声,姊妹三人向着三个方向分散而去。逃儿本来打算向西去的,只走了几步却突然收住步子,朝着正向北去的举儿喊道:“三妹,咱俩换个方向吧?你往西去,我向北找。”举儿有些疑惑,问她为什么?逃儿指指不远处的那座巨大的坟堆:“那个,我怕……”举儿却“咯咯”地笑了,便扭身向西寻找,她却不怕。举儿不但不怕,反而专门围着那座坟堆转悠,她寻思着捯地瓜(方言,在这里是从地里捡拾遗漏的地瓜,也即复收地瓜的意思)的人或许都像二姐那样忌惮这里,说不定反而会有意外收获。举儿果然有收获,在坟土的周围挖出了一块儿像擀面杖那般粗的红皮地瓜。
捯地瓜是有学问的,地瓜不可能裸在地皮让你去捡拾,它们会藏在深土里,只露着一根须苗苗,抑或是根本什么迹象都没有,靠的是经验,当然还要卖力气,需要不断地翻土,翻土多了,总会有发现。所以前面的人翻捯着,屁股后面便跟了一溜新土,很像一只鼹鼠挖洞。忠儿则跟在新麦的后面,他也翘着屁股在田地里寻找,娃儿这里跳跳、那里蹦蹦,不断地吆喝着:“大姐,这里有须须儿,这里还有……”新麦便过去查看,捏着苗儿提出来,就是一根地瓜须。新麦不再听忠儿的呼喊,只是蹲着身子,用泥匙挨着深翻土。这种方法虽然累些,但是却有收获,总能找到一些指头一般粗的地瓜,甚至还有被镢头削在土里的地瓜片儿。过了一会儿,她的篮子里有了些收获,抬头看看时辰到了,便一边继续挖着,一边向棺材岭靠过去。逃儿顺着趟子向北寻找,收获却是甚少,她时不时地向南望望,看着三妹围着坟堆转,她真佩服举儿的胆子。逃儿手里的泥匙根本就不下地,这里铲铲、那里抠抠,一个时辰的时间快到了,低头看看自己的筐子,里面盛着几根儿地瓜须,她有些窝火,干脆不找了,挎着筐子向棺材岭走去。举儿抬头瞅瞅日头,觉得大姐约定的吃早饭的时间快到了,但是篮子里就挖了一个地瓜,她思量着挎着一个地瓜回去终归是不好看,她想起了大姐临出门的交代:若是捡不到粮食,拾到柴火也是收获。大坟堆上长了一些荆棘棵子,她便折了一些塞到筐底,上面又故意放上那根地瓜,挎着筐子向棺材岭走去。姊妹三个将筐子排在地上,新麦儿挨个检查她们的收获,她先瞅了瞅逃儿空荡荡的筐子,蹙着着眉头朝着她瞪了瞪眼,逃儿红着脸低下了头;她又从举儿的筐子里拿出那个地瓜欣赏着,脸上一副惊讶的表情问道:“三妹,这么大的地瓜,你是怎么找到的?”举儿没说话,却得意地笑了笑。
四个人回到家的时候,凤桂早就把早饭做好了。刘青玉也刚从冢子岭回来,他的篮子里不但有地瓜,还有些许的高粱米,看来他是费了细工夫的。他看着新麦笑吟吟地问道:“大丫,今天的收获怎么样啊?”新麦儿回道:“除了二妹,谁的收获也不小。”刘青玉听闻便把目光投向逃儿,漫不经心地说道:“二丫,你可不能偷懒啊!干活要踏踏实实的。”逃儿撅着嘴没回话,脸色沉沉的。凤桂从蒲团上站起身子,朝着院子里的一家人喊道:“快洗手吃饭。”说着将六个大洋瓷碗儿在灶台上一字排开,准备舀稀汤。新麦儿快速跑过去,从凤桂手里夺过舀子:“娘,你去忙吧!我来。”凤桂随即转身进了西偏房,想是照顾孝儿去了。新麦儿将锅里的稀粥全部舀进了六个洋瓷碗里,又端起其中的一个碗,往其余的五个碗里匀了一些,她手里的那只碗里便只剩了小半碗稀粥。新麦儿又将粥碗一个一个地端到早就围坐在矮桌旁的每个人的面前,最后才将那小半碗稀粥放到逃儿那里。逃儿望着她面前的饭碗,又打量了一圈别人的饭碗,突然变了脸色,她忽地从板凳上站了起来,跑进内屋,趴在被子上“呜呜”地哭。“二丫,你这是咋了?”正给孩子喂奶的凤桂拍着逃儿的脊背问了一句,逃儿并没搭理她,反而哭得更厉害了。矮桌旁坐着的刘青玉也不知根由,眼睛把每个人扫了一遍:“逃儿这是怎么了?”他话音刚落,却发现了逃儿面前摆着的那个饭碗,似乎什么都明白了,他盯着新麦儿问了一句,“大丫,你这是啥意思?这是咋回事?”新麦儿脑袋一偏楞,鼓着嘴理直气壮地说:“我们商定的,多劳多得,不信你问问举儿。”不等得刘青玉问举儿,举儿已经点着头说道:“是这样的,我们约定的,二姐也是同意了的。”刘青玉先端起自己的饭碗,往逃儿的碗里倒了一些米粥,又盯着新麦和举儿瞅了瞅,说道:“你们姊妹两个可不能欺负逃儿。”新麦儿被爹说的话激得上了火:“谁欺负她了?商定的事儿就得照办,她挖不到地瓜能怨谁?只能说她是偷懒了,偷懒的人就不要吃饭了。”
内屋的逃儿突然止住了哭声,于炕头上坐了起来,偏着身子朝着外屋嚷嚷:“我没偷懒,我没偷懒……”新麦也从矮桌旁站起来,朝着内屋叫嚷:“你说你没偷懒,那你怎么一块儿地瓜也捯不着?”刘青玉替逃儿争情理,看着新麦说:“你二妹终究是小,怎么能跟你比呢?”新麦儿不依不饶地说:“我没让她跟我比,举儿比她还小,为什么挖的比她多呢?”屋里的逃儿声带哭腔大声回道:“举儿筐子里盛的都是柴火……”新麦瞅着里屋嚷嚷道:“有柴火也比你什么都没有强,三妹的篮子里还有一块儿大地瓜呢!”虽然她看不见二妹的表情,但她能看见二妹气得双腿直踢腾。
姊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来回递话,也没完没了。凤桂从内屋走了出来,把新麦和逃儿挨个瞅瞅,不耐烦地说道:“好了,好了,越吵越不像话,谁也别吵了。”二人止住了吵闹,新麦扭头看着举儿说道:“三妹,咱们去捯地瓜,不领她了。”说着就起身往外走,举儿跟着追了出去。忠儿喊了一声:“姐姐,等等我,我也去。”随即也跑了出去。逃儿站在偏房门口望着三人离去的背影并没有挪步。凤桂瞅着逃儿问道:“你怎么不去了?”逃儿赌气地一扭头:“我不去。”嘴巴伸得老长。凤桂看着她笑着说道:“傻丫头,你三妹会往篮子里塞柴火,怎么你就不会吗?”逃儿抬头看看娘,似乎懂了些什么,她点了点头,说了一句:“明白了。”便抬脚向着院子里跑去,她从门后拎着那个筐子,转身出了院门。
逃儿出门的时候,新麦领着弟妹们已经快走到村西口了,越过土道,就是那片蛤蟆窝地。她也不追赶她们,只是拎着筐子在后面慢慢地跟着。新麦领着弟弟向南,举儿向西,又开始捯地瓜。逃儿到了田间地头,先打量了一番,便顺着地垄向北去了。这次跟上一次不一样,她找得颇为认真仔细,挖土也很卖力气。也不知道这样走了多久,她回首打量,脸色却突然浮现出了惧意,因为她不但没看见天上的那轮日头,而且那座地标性的棺材岭也脱离了她的视线。
益北乡平原大地,此时早就过了庄稼收获的时节,视野亦是颇为开阔,正所谓举目千里、一览无遗;然而,她却看不到那座高大的棺材岭了,她有些忐忑,心中暗忖,坏了!可能迷路了。
黑云不知何时布满了天空,天色沉暗,并看不出什么时辰。逃儿也无心再挖地瓜了,提着篮子向着来时的路赶了回去,但她没找到来时的路,地上并没留下什么脚印,她曾经挖过的那些新土,除了方圆一公里之内的还能看出颜色,其余的遇风变色、再也找不到捯腾过的痕迹了。逃儿一害怕,就感到肚子“咕噜咕噜”地叫唤得厉害。此时她才想起来,她已经两顿没吃饭了,吃早饭的时候,因为和大姐怄气把吃饭的工夫都耽搁了,而听着现在肚子里的这种从未有过的叫声,她思量着或是早就过了午饭点儿。心里着急,脚点便乱了步伐,她挎着那个盛了大半柴火和几根地瓜须根的筐子,在空无人影的原野里来来回回地跑着,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她感到口干舌燥、浑身乏力,在一条小土路的边沿坐下来,双手抱着筐子,“呜呜”地哭了起来。田野里、小路上并没有一个人影,他们或是担心下雨,都回家去了。逃儿又不晓得自己哭了多长时间,她觉得自己虚弱的身子软绵绵的,在路边慢慢倒了下来。正迷迷瞪瞪、神情恍惚的时隙,她感觉有人轻轻摇晃着她的身子,耳边有个声音轻轻地呼唤她:“丫头,丫头……醒醒啊!”逃儿微微睁开双目,模糊的视线里慢慢幻化出一个老者的身影,她声音微弱、断断续续地说:“爷爷,我饿,我……我快不行了。”那人闻言却微微笑了:“丫头,别胡思乱想了,你不会死在这里的,你的命还长着呢!”说着,从腰里摘下一个黑乎乎的葫芦,拔开木塞,将葫芦口填进她的嘴里。“咚咚咚咚”,逃儿接连喝了几口,她能清晰地听到那些液体砸进自己肚子里的声音,但她一直没有品尝出那些黏乎乎的液体到底是酒还是水。反正喝着很解渴,也很让她精神振奋,刚才那种恍惚的神态登时荡然无存。逃儿一边喝着,牙齿还紧紧咬住葫芦口,生怕那人把葫芦从她嘴里抽回去。喝了一通之后,她整个人有了些精神,迷离的眼神也开始聚光,她开始打量蹲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这是一个白须老者,身形矮小、弓腰驼背,背后还顶着一个硕大的罗锅。老者满脸慈祥,正笑吟吟地看着她问道:“丫头,你家是哪里的啊?”逃儿回了一句:“口埠……”老者面露惊异之色:“你怎么跑出这么远啊!”逃儿听着他的话,就觉得自己肯定离家已经很远了,她声带哭腔地说:“爷爷,我想……回家!”老者回道:“别怕,丫头,我送你回去。”他边说边将那个葫芦重新系在腰间的布带上。此时,远处传来一声声女人的呼喊之声:“逃儿……逃儿……”逃儿凝神细听,脸上突然浮现出喜悦的神情,她瞅着老者高兴地说道:“爷爷,那是我娘,我娘来找我了。”老者微笑着点点头,站起身子,举起手里那副绑了红绸的竹板儿,朝着那个正走过来的身影不断地晃动着。
喊她的那个人正是凤桂。午时时分,新麦领着弟妹们回了家,凤桂没看到逃儿,便问新麦:“大丫,你二妹呢?”新麦满脸疑惑地回道:“我不知道啊!她也去了吗?”看来她和举儿都没发现随后跟过去的逃儿。凤桂听了有些着急,随即抬脚向蛤蟆窝地跑去,刘青玉也追了出来,后面跟着新麦和举儿。大家伙儿分头寻找,找遍了蛤蟆窝那片地也没见到逃儿的身影。凤桂心里开始发慌,她觉得逃儿或是不在这片地里,便又继续向北寻找,这个时候,她发现远处有个人影,正朝着她晃动着手里的一个红色的东西,凤桂加紧步伐,向着那里赶去。等她发现地上坐着的逃儿以后,那个朝着她挥手的人已经走出老远了。凤桂抱起了地上的逃儿,扭头盯着那个渐去渐远的身影问道:“逃儿,那人是谁啊?”逃儿回道:“是个驼背的老爷爷,不过我也不认识,他有副呱哒板儿,还有个宝葫芦,我还喝宝葫芦里的水了呢!”凤桂又问:“你喝葫芦里的‘酒’了?”“嗯!”逃儿回着,语气诚恳,“娘,那不是酒,是水,还甜丝丝的恁!”
凤桂没说什么,依旧盯着那个顺着土路缓缓向西挪动的身影,直到恍惚不见,她的眼前又晃动起了多年前在赵铺村通着水沟的那个老者的样子。
第二天,姐弟四个又相约去了西坡蛤蟆窝地,忙活了一上午。中午回家吃饭,这回逃儿倒是长了心眼儿,地瓜没捯几块儿,柴火倒是塞了一筐子。姐弟们刚踏进门口,却见院子里停着一辆木轮车,爹正和一个陌生男人抬着一个木斗升往门后的那个大瓮里倒粮食,接连倒了两斗升,那个大瓮便满了。新麦儿认识那个和爹抬粮食的人,去年他曾请自己吃过包子,就是扈家官庄的那个金三育。而屋门口还站着一个羞涩的少年,正搭眼朝着这里看过来。那个少年新麦也认识,他就是金三育的二小子金起明。
去年金三育曾经对凤桂许诺过的,说是得空送两斗高粱米过去,把金起明和新麦的亲事给定了。他们今天是来定亲的。凤桂和青玉笑呵呵的,对金三育很客气,看来他们很满意这桩亲事。逃儿蹭到新麦的身边,瞅着门口站着的金起明低声问道:“那个脏娃子是谁?”新麦也不瞒她们,大大方方地回道:“他是我未来的丈夫金起明。”新麦说着,又朝着他摆了摆手,“金起明,你过来。”金起明抄着手,垂着头,慢腾腾地挪到姊妹三人身边,怯怯地喊了一声:“新麦儿。”新麦又说道:“你把头抬起来,让我的两个妹妹都认认你,我们又吃不了你,干吗这么羞惭。”金起明缓缓抬起头,只是瞄了新麦一眼,又慌忙把脑袋低下了。举儿“嘿嘿”一乐,嘴巴贴着新麦的耳朵,轻声说道:“大姐,这就是咱娘经常提起的那个包子铺的小少爷吗?不是说他很会说话、很会做生意吗?我怎么看着有点儿迂。”新麦有些不高兴了,瞅着金起明说道:“你不会说句话吗?怎么一年不见还沉闷了,你若是这样,我可不给你做媳妇。”金起明听了她这句话似乎有了些触动,他抬头瞅着新麦儿,突然打开了话匣子:“俺叫金起明,今年十五岁,来自扈家官庄,今天是来定婚的……”举儿瞅着他憨憨傻傻的样子实在是忍俊不禁,“哈哈”笑了起来,笑声没完没了。逃儿没笑,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事,问道:“金起明,你们捎包子来了吗?”金起明应着,指指堂屋:“在屋里放着呢!”举儿的笑声嘎然而止,她比谁跑得都快,第一个闪进了屋里;既而,逃儿和新麦也轰隆隆地跑进了屋,一个接一个地喊着:“包子呢?包子呢?”
刘青玉两口子正和金三育商量着事情,门外突然闯进了一帮女娃子们,他们也只能中止谈话。凤桂有些不高兴了,她朝着新麦瞪了瞪眼,语气带着微怒地说道:“你已经十三岁了,而且已经是有婆家的人了,怎么还领着妹妹们瞎闹腾?这么没有礼数!”新麦听娘这么说,便停止了喊叫。举儿却不在乎,似乎喊得还挺有理:“有了婆家也不能不吃包子啊!娘!包子呢?”凤桂守着客人也不好训斥她们,只是朝着金三育笑了笑:“让你见笑了。”金三育也笑着回道:“哈哈,这帮女娃儿真是可爱,我家三个男娃,想得个女娃都捞不着呢!”金三育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金起明跟在爹的屁股后面,一边向着院门口挪步一边回头向着屋门口打量,屋里的三个女娃儿没有一个人出来送他,因为她们都在屋里忙着吃包子呢。
正所谓:
棺材岭顶夕阳艳
蛤蟆窝地披金衫
姊妹戏逐捯地瓜
苦中寻乐度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