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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鬼子搜捕小院惊魂 光玉搭救窖井安身

作品名称:檀柩      作者:长竹扁担      发布时间:2018-04-12 23:45:25      字数:10871

  上回书说到李政泽枪杀叛徒周来生,却遭到敌人的围追堵截,不幸受伤跑到凤桂家门口昏迷不醒。他将这些年所有的经历陈述一遍,凤桂听后唏嘘不已、心生愧疚,想不到这十几年的分离,他经受了这么多的磨难。
  倘若,不是当年的那一场意外大火,他也不会被爹逐出师门;倘若,自己早一步去赵铺村寻他,也许他就不会是现在的命运。凤桂如此琢磨着,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攥住了李政泽的手背,看着他的眼神晃动着泪光,声音蓦然有了些哽咽:“政泽,是我对不起,都怪我……”她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眼睛里早就盈满了泪花。李政泽有些不自然起来,扭了扭虚弱的身子。凤桂想说什么,却又一脸的犹豫,心情似乎很是纠结,过了好一阵子,她使劲咽了一口唾沫,终于把想要说的话咽进了肚子。又过了一会儿,她才幽幽地说:“当初若是我提前去赵铺村寻你,或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李政泽微微笑了笑:“这都是命中注定的事情,要怪,就怪这个黑暗的社会。”两人都不再说话,地窖里很沉闷。
  一直在院子里放哨的刘青玉听到屋里传来孩子的哭叫声,他能听得出来是忠儿的哭声,便抬脚进屋哄孩子,刚把孩子哄睡,院子里突然传来紧促的跺门声。听着那个声音他彻底吓傻了,那“咣当咣当”的跺门声甚是激烈,还夹带着“叽里呱啦”的吵闹声。鬼子来了!屋里炕头上本来睡着的新麦儿、逃儿、举儿相继醒来,都坐在被窝里瞅着刘青玉一副惊慌失色的神情。刚刚哄睡的刘忠儿也被惊醒了,咧着大嘴开始“哇哇”地哭。刘青玉知道是鬼子来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想到地窖里的李政泽,他的心就“突突”地跳个不停,但他低头看着这一大群不懂事的娃子,那一刻心里突然凝聚了无穷的力量。他知道在这些娃子们的眼里,他就是天,就是地,是他们所有的支撑和希望。刘青玉扭头向着堂屋的桌几望去,他记得那里还有半瓶喝剩的白酒。那半瓶酒果然还在那里!他几步走过去,抄起那酒瓶,拔开瓶塞子,扬着脖子将剩下的那些酒一鼓作气灌进肚子。烈酒烧身,他的脸膛立马泛起红晕,骨子里也随之涌动翻滚着一股子气魄。他将空酒瓶往桌几上一放,扭头瞅着新麦儿低低说道:“大丫,别怕,哄着弟弟妹妹们老老实实待在屋里别出去。一会儿假如鬼子问你们什么,都要说不知道,记住了吗?”新麦儿使劲点点头,眼神坚韧地回道:“记住了,爹。”新麦儿已经八岁了,似乎懂得了大人的一些事儿是关乎是不是掉脑袋的大事。她忘不了那年姥爷家里发生的那档子让她至今胆颤的事儿,她曾亲眼看着舅舅们从仓储房抬出那口被火烧过的黑乎乎的棺木,姥爷神情苦痛地把大舅的脑袋摆进那口棺材,她不知道大舅为什么会掉了脑袋,但她知道大舅肯定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
  刘青玉刚刚出了屋门口,那两扇破旧的院门就被人从外面跺了下来,“啪啦”一声,扑起满地的尘土。随即由院门外闯进了一大帮人,当头领着的正是村保董仁周,他的身后紧紧跟着金富贵、肖秃子和来良贵,其后就是那个日军军官山本队长,以及抱着长枪的鬼子和县城保安团的一大帮汉奸。众人把刘青玉包围在中间,一把把长枪尖刺抵住了他的周身。董仁周盯着刘青玉红彤彤的脸膛,神情异样地眨着眼睛,他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子浓浓的酒味儿,皱了皱鼻子,盯着他厉声发问:“有没有人躲进你的家里?”刘青玉使劲儿摇头:“没有。”董仁周嘴巴贴着刘青玉的耳朵,低声说:“你就别撒谎了,金管家亲眼看见你家门口躺着一个人,你两口子把那个人弄到家里来了。皇军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不会来搜查你家的,我劝你还是识时务些为好;不然,皇军发怒,谁都帮不了你,王大骡子一家人的下场你也知道……”刘青玉不动声色,他想起了昨天夜里那个在巷口一闪即逝的影子,当时他还一直怀疑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现在他能确定那的确是个人影了。“董保长,你可得让你的管家管好他那张嘴,这年头胡说八道是会死人的。”刘青玉借着酒兴说出的这番胆大包天的话,虽然是说给董仁周听的,但他炯炯的目光一直死死盯着金富贵,把他瞅得低下了头。山本可没什么闲工夫听这帮中国人在这里呱唠他听不懂的话,把手一挥:“搜!”他身后的几个鬼子“哈衣”一声,领着保安团的人端着长枪冲进了北屋。刘青玉担心几个孩子的安全,也快速跟进了堂屋。
  刘青玉从北屋出来的时候,新麦儿哄着一帮弟妹们本来在西厢房的那座大炕上睡觉,这次重新进来的时候,却见她抱着弟弟挎着妹妹们坐在堂屋炕头的被窝里,四个孩子畏缩在炕铺上,惊恐的眼神盯着在屋里翻箱倒柜的鬼子。刘青玉觉得也惊异,慌忙走过去坐在炕沿上,身后挡着一帮吓得战战兢兢的孩子,低低问了一句:“丫,怎么出来了?”新麦儿知道爹在问她话,却装作没听见,只是双臂使劲儿揽着两岁的逃儿和举儿,并不搭话。鬼子把里屋炕头的那个大木柜掀开了,他们除了从里面抖擞出一些新旧掺半的被褥,并没有什么收获。鬼子在里屋翻腾的时候,刘青玉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特地跑到偏房门口看了一眼,却并没发现他去看的那个物件:凤桂的那个小木盒。刘青玉不知道,凤桂趁着他不注意,早就抱着那个木盒钻进了窖井。
  鬼子和汉奸们在偏屋搜了一阵子终是一无所获,又来到堂屋搜查,端着枪刺到处捅鼓,方桌底下、椅子底下,甚至是黑乎乎的灶膛、炕龛,把所有能戳鼓的地方挨个刺了个遍,仍然没搜到什么。山本走到炕台跟前,眨着阴森的三角眼先是把新麦儿一帮娃儿打量一番,又瞅着刘青玉,冷冷说道:“你地,马上告诉我,八路军藏在什么地方,不然,全部死啦死啦地。”说着,抽出了腰里的那把明晃晃的东洋刀。当那把刀的刀锋搭上刘青玉的脖子的时候,他身后的丫头开始吓得哭泣,听声音像是逃儿。山本听到哭声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抽回了架在刘青玉脖子上的东洋刀,低头瞅着炕头上啼哭的一群娃子,突然转换成了另一种表情,满脸凶肉堆积的那丝笑容依然充满着狰狞可怖,他一只手伸进口袋摸摸索索,竟然掏出了一块儿皱巴巴的糖块儿朝着新麦儿递了过去:“孩子,吃糖。”新麦儿并没有伸手去接,两个妹妹被她紧紧地攥着胳膊也没有去接。山本又笑吟吟地问道:“孩子,告诉我,你家里来过陌生人吗?”新麦儿摇了摇头,一声不吭。山本突然凶相毕露,盯着刘青玉的眼神射出了两道凶光,他把刀重新架在他的脖子上,身子往前一步大跨,声嘶力竭地嚎着,“你地,良心大大地坏了,死啦死啦地!”刘青玉把眼睛一闭,牙一咬,似乎不怕死,酒精早就把他的脑子烧得热烘烘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胆子很大,给他壮胆的不单纯是烈酒,还有由内心升腾起的那种作为父亲的担当和责任。
  这个时候,屋门口站了一个人,朝着山本喊了一声:“太君,有人发现咱们要找的那个人了。”山本闻声扭头打量,喊话的却是来良贵。来良贵指着自己身后站着的那个人继续说道,“太君,这个人说他看见有个受伤的人顺着羊益官道跑了。”站在来良贵身后的正是孙正义。孙正义把李政泽留在凤桂家里也是放心不下,他甚至都有些后悔。他思量着无论如何也应该把李政泽转移出来,倘若有人发现李政泽躲藏在凤桂家里,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不但李政泽性命不保,甚至还会连累凤桂一家老小的性命。他只盼着天色尽快黑下来,好趁着夜幕把李政泽转移出来,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天还没黑呢!鬼子就已经闯进了她的家里。孙正义心急如焚,却是束手无策,他一时急得团团转,苦思冥想着应对的计策,倘若此时硬碰硬地杀进去,无疑是以卵击石,而且还会连累所有人的性命,这个根本就不是什么上策。万般无奈,他只有冒险冲进去谎报情报,企图吸引鬼子的注意力。
  山本的东洋刀还一直架在刘青玉的脖子上,他听了来良贵的喊话,眨着眼睛瞅瞅孙正义,遂慢腾腾地放下了刀。放下刀的那一刻,刘青玉深深呼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的全身冰凉,头上渗着冷汗。山本握着刀,走到孙正义身边,三角眼透出犀利的寒光又定在他的脸上:“你是谁?”“我叫孙正义,同福春大药房的掌柜。”孙正义点头哈腰,笑嘻嘻地回道。山本用冷峻的目光盯着他,眼神充满疑惑:“你滴,为什么来报信?”孙正义刚想回答。董仁周走到山本身侧,跟他低声耳语了几句。山本又重新把孙正义打量了一番,问道:“你认识吕信?”孙正义回道:“认识认识!他是我兄弟的顶头上司,我们在一起喝过酒。”“你说的那个人在哪里?”山本又问道。孙正义回道:“我刚才路过南牌坊的时候,见一个人正顺着羊益官道往西南方向直去,走路一瘸一拐的,似乎是受了伤。”山本还没问话,保安团一个貌似头目的军官盯着孙正义紧着问了一句:“那人长得什么样子?”孙正义凝眉思索,想了一阵子才说:“他一身黑装,长得高高大大,三十岁左右的年龄……”没等孙正义说完,保安团头目扭头看着山本说道:“山本队长,就是他。”“追!”山本一挥东洋刀,叫嚣一声。一帮人听从他的指挥,刚要出院子,山本却突然顿住步子,刀尖猛地抵上孙正义的胸脯,恶狠狠地说,“你滴,若是撒谎,死啦死啦滴!”
  “太君,我怎么敢撒谎呢!确实有这么一个人,现在还没跑出多远呢!太君若是不信,我可以头前带路。”
  山本点点头,盯着孙正义回了一句:“你滴,头前带路,追到以后大大的有赏。”孙正义应答一声,领着一帮鬼子汉奸就往院门外跑,只不过才迈了几步脚,就听到人群里一声喊:“太君,地窖还没搜查呢!”孙正义听到这声喊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登时出了一身冷汗,本来将要放下的心又忽地悬了起来。他回头打量,喊这话的人正是金富贵。金富贵突然喊出了地窖,实则是董仁周提醒他的。众人即将跑出刘家院落的那一刻,一直站在金富贵身侧的董仁周用胳膊肘捣了捣他,轻声在他耳边念叨了一句话:“地窖。”董仁周这个老狐狸早就想到了地窖,只是不知道为何他却一直没有提醒山本队长,他可能又想起惨死的王大骡子那一家人了,更重要的是想起了被悬于铛铛庙的儿子,还有那个如梦魇般纠缠着他的神秘的黑衣人。阴险毒辣的董仁周想借刀杀人,自己不说破,拿着金富贵当枪头使唤。金富贵被董仁周提醒,猛然顿悟,他立功心切,毫不犹豫地提醒了山本队长。这家伙给董家打理地窖赌场十几年,虽然他是个外乡人,但对益北乡的地窖有着深刻的认识,也似乎有着特殊的感情。地窖是个藏人的好所在,容易被人忽略。
  山本听到金富贵的喊声,猛地顿住脚步,东洋刀往空中一举,呵斥一声:“停。”所有的人都停下脚步,已经跑出院子的鬼子、汉奸也重新返回院子。山本返身进院,跨步走到窖井口,低头打量着那个压在井口上的石板,冷冷一笑,手里的东洋刀朝着那个石板一指:“下去搜搜。”孙正义一直站在门楼口,他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儿,但他却毫无办法,只是呆立在那里,眼睛死死盯着那两个正躬腰挪开窖井石盖儿的保安团士兵,手不由自主地插进口袋,紧紧攥住了那把驳壳枪。刘青玉也站在北屋门口,瞪圆了眼睛瞅着正挪移井口盖儿的那两个士兵一时心惊胆颤、无所适从,一直没颤的身子突然就哆嗦了起来;而且,他还觉得裤裆里热乎乎的,本来他还为自己这次的胆量给予了很大的肯定,这会儿他倒是有些怀疑了。
  两个汉奸挪开了井盖儿,接连跳进了窖井。现场一片沉寂,似乎都在等着后续的事情发生。那一刻的刘青玉甚至预见到了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那两个跳进窖井搜查的汉奸会即刻发现藏在地窖里的凤桂和李政泽,既而把脑袋探到窖井口朝着山本大呼小叫:“报告太君,这里藏着两个人!”接下来刘青玉的眼前就是一片血红,他想起了那天傍晚第一眼看到王大骡子家里的那幕惨景……刘青玉脸色如白纸,在这种魂魄尽失的状态中恍惚了将近半刻钟就觉得事有蹊跷,因为他没有看到他预想的事情发生。这么久了,跳进地窖里搜查的两个汉奸并没有迅速出来报告。刘青玉家的地窖就那么点儿空间,也没有什么暗道机关,只要是跳进去察看一眼就会发现里面藏着的人,然而从时间上推算,那两个汉奸早该大喊大叫打报告了,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动静?难道他们没发现人?不可能啊!刘青玉在心里摇着头,摇得像拨浪鼓,他坚信自己的婆娘和那个八路就藏在里面。正当刘青玉胡思乱想着的时候,窖井口探出了一个汉奸的脑袋,那颗脑袋左右摇了摇,瞅着山本说了一句:“太君,里面什么都没有。”山本这才醒过神来,东洋刀一挥,叫嚣一声:“八嘎!快追。”此时的他已经认定孙正义说的那个人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再在这里继续搜下去无疑是瞎耽搁工夫。“是,都跟我来。”答应得最欢快的就是孙正义,他领着一帮鬼子汉奸跑出了刘家院落,拐上了弄巷,顺着集街向着南牌坊那里跑去。金富贵并没有急着从院子里退出去,他似乎是不甘心,亲自跳进窖井仔仔细细查看一番,确信里面空空荡荡,这才重新爬上了地面。爬出窖井口的时候,他发现地面上站着两个人的身影,细细打量,却是来良贵和肖秃子。来良贵伸手攥住金富贵的手腕把他拉了上来,还说了一句:“金管家真是细心啊!弟兄们都已经查看了,你还不放心。”旁侧的肖秃子也附和道:“是啊是啊!咱们抓紧去追吧,别在这里瞎耽误工夫了。”说着,拉着金富贵出了院门。有惊无险,刘青玉仍然是惊魂未定,呆滞的眼神望着空荡的院落,此时竟然挪不动半步。刚才排泄在裤裆里的那股子热乎乎的东西如今已经凉下来,沾黏在他的腿上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他扭了扭尻子,想抬起麻木的双腿,却觉得它们那么不听使唤。新麦儿已经从炕头上下了地,她走到刘青玉的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襟,轻轻喊了一声:“爹。”
  刘青玉这才回过神来,一只手摩挲着她的头顶,眼睛里闪动起了泪花花,仿若刚从鬼门关回来,他低头问道:“麦儿,刚才你怎么换炕头啦?”新麦儿回头指指那座炕铺,轻声回道:“那上面有血。”刘青玉这才扭头察看,果然见刚才新麦儿坐着的那个地方有一滩鲜红的血渍。看来他今天早晨是疏忽了,并没有把遗留的血渍清理干净,而心细的新麦儿却发现了那处疑点,她急中生智,抱着弟弟、领着妹妹们去了堂屋的那座炕头,坐在那块血渍上只是纹丝不动。新麦儿的壮举让刘青玉很是感动,孩子们在他的心里一直是弱不禁风的,就像是一群雏鸟需要他的保护,但他没想到新麦儿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强大的勇气、如此缜密的心思,甚至比他都要坚强、勇敢。不得不说,新麦儿的性格越来越像她娘了。此时此刻更让刘青玉疑惑的是院子里的那口窖井,他要去查看个明白。他快步跑到窖井口趴俯着身子向里张望,正如那个汉奸所说的,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刘青玉感到很是纳闷,藏在里面的凤桂和那个八路军战士哪儿去了?他们一直藏在窖井里的,刘青玉只不过是进屋哄孩子的工夫,他们就失踪了,而且院门一直从里面插着,可以断定他们根本就没从院门出去,难道是双双遁地了?
  刘青玉并不知道,刚才他几乎刚刚进了北屋,刘光玉就从他们两家隔着的那道矮土墙头翻了过来,他旋开井口盖儿朝着地窖轻喊道:“凤桂,鬼子开始搜捕了,马上转移。”刘光玉密切关注着三弟家里发生的这桩事,虽然凤桂瞒着他,但他能感觉得出来他们两口子搭救的这个人非同一般,很有可能是掉脑袋的事儿。所以,他一直站在自家的门楼口暗暗站岗放哨,隐约看着由集街北边跑过来了一大帮人,他就预感到事有不妙,便迅速进了家,返身插上院门,迅速向着东墙根儿跑去,一个小跳蹦过院墙,掀开了三弟家的地窖井口。凤桂听到刘光玉低沉焦急的喊叫声,知道情况紧急,抬头望着窖井口的刘光玉问道:“搜捕到哪里了?”“什么都别说了,马上转移。”刘光玉说着,“噗通”跳进窖井,背着李政泽快速走到井口,又把他托上地面,凤桂将地窖里的被褥、煤油灯、饭碗拾掇了个干净,随后也爬出了地窖。当然,她没忘了抱上那个小木盒。刘光玉躬腰盖窖井盖儿的当隙,凤桂抱着被褥朝着院门口快速走去,双手搭门欲拔门闩,她是想从院门口转移。这个时候,南墙头外面传来“呱嗒呱嗒”的紧促的脚步声,刘光玉小声说了一句:“来不及了,随我来。”随即背着李政泽向着西墙根快步走去。他走到墙根处,一个利索的翻越跨过了那道三尺高的墙头,双手架住还在墙头那边的李政泽的胳膊肘,朝着凤桂轻喊了一声:“快帮忙。”凤桂跑到墙根儿,将手里的物件放在地上,蹲下身子双手抱住李政泽的小腿用力往上一托,刘光玉架着他的胳膊使劲一提,两人一起用力将他托过了墙头。凤桂又将地上摆放的那堆物件迅速扔到墙头那边,双手攥住刘光玉早就伸过来的一只手,脚底蹬着土墙的凹坑,也迅速翻了过去。她的脚几乎刚刚沾着刘光玉家的地面,自家的院门就被那帮人跺开了。当初刘老三设计这道土墙头的时候,只是为了省下几块拓坯才把墙头垒砌得这么矮。正是这座低矮的土墙头,救了李政泽乃至凤桂一家人的性命,这肯定是刘老三当初不会想到的。
  凤桂能清晰地听到自家院子里杂沓的脚步声以及鬼子“叽哩哇啦”的叫声。她和刘光玉蹲身将李政泽搬到一床褥子上,刘光玉猫着腰拖着那床褥子一步步向窖井口挪动。他们谁都不敢直起身子,因为直起身子就能露出脑袋、暴露目标——那座低矮的土墙头根本就遮挡不了什么。好在刘光玉家的地窖紧挨着这座土墙,刘光玉躬腰挪到一个圆石磨跟前,使劲儿挪开那个磨盘,露出一个黑乎乎的井口。刘光玉和凤桂拖着身子虚弱的李政泽挪到那个井口。刘光玉先轻轻跳下窖井,既而把李政泽抱下去,随即又把凤桂接下窖井,他又重新跳上地面,把被褥之类的物件扔进井里,这才把井口的那盘石磨重新旋上了。刘光玉做完这一切,又蹲着身子手握笤帚把地面杂乱的脚印胡乱地呼撸一番,这才猫着腰进了北屋。刘光玉没有跟着他们一起下窖井是有原因的,鬼子在凤桂家里搜不到人,说不定还会到他家里搜查,倘若自家没人,鬼子肯定会怀疑。刘光玉进了堂屋仍然坐立不安,心情忐忑,来回踱着步子。他琢磨着鬼子若是真到自家来搜,又搜查他家的窖井,那该怎么办?过了一阵子,他听到三弟院子里的人似乎都退去了,他才稍稍心安。他不知道,正是孙正义的冒死搭救打消了他的顾虑,也救下了他们刘氏家族一大家子人。
  刘光玉家的窖井比凤桂家的小了很多,也就六七个平方的面积。由于窖井口压着的是一块石磨盘,平时密闭不通风,也照不进半点儿光亮,窖井里散发着呛人的霉臭味。外面的天色还透着黄昏时分的那丝暗亮,窖井里却是黑咕隆咚一片,根本就看不到什么。凤桂也不敢点灯,她摸黑将褥子伸开,把李政泽掀上褥面,随即倚着窖井墙壁坐了下来。经过刚才那一阵折腾,她有些力不能支,“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李政泽或是受不住那刺鼻的霉臭味,忍不住轻咳了两声,这声咳嗽虽然声音低沉,但在窖井狭小的空间里却显得格外大,特别是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中,仿若平地里蓦然响过两声惊雷。凤桂忙伸出手轻轻搭在他的嘴唇上,随即挪了挪位置,双手扳住他的脑袋搭在自己的大腿上。经过这一通折腾,李政泽尚未愈合的伤口重新被挣裂开了,他有些坚持不住,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奇怪的咕噜声。凤桂双手紧紧揽着他的身子,嘴巴贴在他的耳朵上,轻声嘀咕了一句:“忍一忍,鬼子很快就会走的。”李政泽紧喘两口粗气,身子骤然一紧,忍不住又要咳嗽。凤桂感觉到了他身体的这种变化,忙俯下脑袋,将嘴唇紧紧贴在他大张的嘴巴上,与此同时,李政泽接连大咳了几声,但那种令人惊骇的咳嗽声都消耗在了她的口腔里。凤桂不得不这么做,此时的她不单单是自己害怕,她更担心李政泽的安全,鬼子就在一墙之隔的自家小院里,离着也就十几步的距离,她不能有任何的闪失,她要确保李政泽的安全。李政泽咳嗽了两声,渐渐平静下来,黝黑的地窖里显得异常安静。凤桂紧紧抱着怀里的李政泽,轻叹了一口气,像是想起什么事情,想张嘴说什么,可是什么还都没说,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垂落下来,打在李政泽的脸上滴滴答答地轻响。许久,她断断续续地低低嗫嚅着:“政泽,俺……对不起你啊!咱们……娃儿……”她有些语无伦次,终究是没说出什么,而此时伤势严重的李政泽更没听到什么,他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之中。凤桂和李政泽在刘光玉家的窖井里不知道待了多久,凤桂也不晓得鬼子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觉得有些困乏,微微闭上了眼睛,就在这个时候,窖井盖儿被人从外面掀开了,孙正义来了。
  孙正义领着一帮鬼子汉奸顺着集街向南跑去,跑到南门的时候,孙正义指着南牌坊的一根圆木门柱对山本说道:“太君,那个人还在这里休息了一会儿呢!扶着门柱,张口气喘!”山本走过去,仔细察看着那根油漆脱落的南门圆柱,果然在木柱上发现了新鲜的血渍,他把东洋刀一挥,高声喊道:“继续追,他受伤了,跑不远。”众人在孙正义的带领下又顺着羊益官道追了好一阵子,果然发现了前面那个高高大大、跌跌撞撞奔跑着的身影。山本东洋刀一挥,大声喊叫:“追上他!活捉他!”鬼子汉奸们便撒开步子向前追赶。奇怪的是,那人一瘸一拐的身影逃起命来却是脚步迅捷,这帮人快追快赶,那人就疾步奔跑;这帮人累得放慢脚步,那个人也放慢步伐,像是有意勾引他们,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山本这帮人一直追出将近六七里地,差不多快到刘胡同路口了,天色也已经暗了下来。山本累得气喘吁吁,气急败坏地大喊道:“打死他!”众人便一起朝着那人打枪。那人却就势往沟里一倒,随即没了踪影。山本怕那人躲在沟里打黑枪,命令汉奸们挡在日军的前面,一步步向着旱沟靠拢。靠过去之后,才发现旱沟里早就没了人影。追捕行动失败,山本气急败坏,“叽里呱啦”地吼叫起来,他没处撒气,把东洋刀架上了孙正义的脖项:“人滴,哪儿去啦!”孙正义一脸惊恐地回道:“太君,小人也不知道啊!我遇到的确实就是这个人啊!”
  其实,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孙正义安排的调虎离山之计。而刚刚那个跑掉的人正是药房的伙计王权,当然,南门门柱上的那些鲜血也是他事先抹上去的。孙正义见当时的形势危急,也无暇多虑,冒死安排了这一招险棋。他安排的这一步险棋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自然是破绽百出,瞒过了鬼子,却瞒不过阴险狡诈的董仁周。董仁周琢磨着,孙正义为何突然跑到凤桂家里报信?难道他真的是发现了那个人,就为了领点儿赏钱?那个逃跑的人明明是受了重伤,跑起来连瘸带拐、连蹦带跳,无论十几个人怎么追赶却是追不上,最后还无端消失,难道这其中没有猫腻?
  此时天色沉暗,山本与县城保安团的那些人分道扬镳,保安团的人顺着羊益官道返回了益都县城,山本率领着炮楼的一众鬼子向着口埠的方向赶去。孙正义跟在这帮人身后慢腾腾地挪着步子,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董仁周快走几步与他并排而行,胳膊肘捣捣他笑着问道:“孙老弟,这次没领到赏钱,心里难受吧?”孙正义叹了口气:“唉!没领到赏钱倒是小事儿,还差点儿丢了性命!”董仁周笑笑,说道:“皇军的赏钱可不是那么好领的。我知道孙老弟不差钱,怎么会在乎这几个赏钱呢?愚兄实在是想不明白。”孙正义往董仁周身侧靠靠身子,神秘兮兮地说:“不瞒董兄,小弟给皇军通风报信,还真不是为了那几个赏钱。我高兄弟一直嘱咐我,要我亲近皇军,看来,我这次是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唠!”董仁周笑笑:“兄弟,以后你若真想给皇军做点儿事情,找我啊!我可以帮你。”董仁周明白,孙正义所说的这个兄弟是他的结义兄弟高典之,日本人可以不认识那个高典之,但他们都知道高典之的顶头上司吕信,吕信可是益都县城赫赫有名的人物,也是日本人眼中的大红人。董仁周的董记米铺与同福春大药房毗邻,他平常也经常到大药房坐坐,董仁周与孙正义颇为相熟,所以以兄弟相称,董仁周也知晓孙正义与高典之的这层关系。
  夜半时分,孙正义带着张泽和王权往南村刘青玉家走去,却遇到了早就候在门口的刘光玉。刘光玉跟孙正义说明了情况,孙正义拍拍刘光玉的肩膀,用感激的语气说道:“光玉,这次多亏了你了。”刘光玉笑笑,回道:“我兄弟的事儿,不能坐视不理。”说着,只管向着东墙根走去,孙正义等人紧紧跟上。刘光玉掀开压在窖井口的磨盘,凤桂抬头向那里望去,她发现外面的天色跟井里的光线一般黑,她也不晓得此时是什么时辰了。孙正义三人先后跳进窖井,孙正义瞅着昏迷不醒的李政泽长嘘一口气。李政泽的伤情今天上午的时候本来还有所好转,经过今天下午一通折腾,还没愈合的伤口又重新渗出了鲜血。孙正义低声说道:“马上转移。”王权和张泽便把李政泽托出了窖井。临出门的当隙,孙正义瞅着身后的光玉、青玉、凤桂嘱咐了一句:“一定要注意保密,这件事对任何人都不能说起。”三个人都同时点点头。凤桂低声问道:“孙掌柜,你们要把李政泽安排到哪儿?”孙正义语气沉沉地回道:“这个你就不要挂心了,我们会把他运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养伤的。”说着,扭身出了院门,身影瞬间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青玉和凤桂回到自己家里,青玉慌忙把门插好,如释重负般地长长舒了一口气,扭头看着凤桂轻声问道:“凤桂,这个孙正义是不是也是共产党?”“我哪里知道。”凤桂回道。刘青玉语气惊讶地说道:“共产党可真是厉害,变成卖药的隐藏在我们身边都不知道呢。”凤桂瞅了瞅他,说道:“你把话说反了,是卖药的变成共产党了。”刘青玉迷惑不解地问:“啥意思?”凤桂回道:“你要是也想干,就是赌徒变成共产党了。”刘青玉没好气地回道:“去你的,这个时候你还能开得出玩笑,咱们一家人差点儿连命都丢了。”
  院子里的那棵凤桂树已经过了花期,树枝上、地面上都没有了花瓣儿,只有浓黑宽大的叶子还肆意地舒展着,在月色之中摇摇晃晃。新麦儿已经把晚饭做好了,吆喝爹娘吃饭。青玉和凤桂应声进了屋,堂屋的小木桌上摆满了盛着稀粥的大碗,桌子中间放着一个竹篾簸箩,簸箩里放着一摞热气腾腾的棒子面窝窝头。逃儿和举儿已经坐在了桌子旁,不过她们并没有动筷子,都等着爹娘一起来吃饭。新麦还在忙活着,正端着一盘咸菜疙瘩放到桌面上。刘青玉送走孙正义那帮人之后如释重负,他知道刚才那帮人都不简单,是专门跟鬼子对着干的“亡命之徒”,招惹不得亦招惹不起。刘青玉回忆着今天下午发生的一幕仍然心有余悸,好像是刚在鬼门关转了一大圈儿,越想越后怕,出了一身的冷汗。如今他们终于走了,这一刻他觉得心里舒坦,有了喝口酒润润心情的欲望,遂朝着新麦喊了一声:“把酒给我拿过来。”凤桂懂他的心思,把汤碗往他面前一推,没好气地说道:“喝什么酒?快喝粥吧!”其实,刘青玉也只是嘴上这样说说而已,他的家里哪有什么余酒,就剩那点儿酒今下午早被他一口气灌进了肚子。凤桂啃着一块儿窝头,看着正低着头喝着粥的刘青玉,问道:“他爹!问你点儿事,倘若让你做他们这样的事,你敢干吗?”青玉抬头看着她,摇着头说:“快拉倒吧!我可不想招惹是非。”凤桂又问:“他们若是让你加入共产党,你加入吗?”刘青玉把汤碗一放,连连摆手:“不干不干。”凤桂也把汤碗一放,盯着他没好气地说道:“瞧你那点儿胆量,共产党干的可都是老百姓拍手称快的事,个个都是大英雄。”刘青玉咬了口窝头,边嚼着边回道:“算了吧!我还想多活两年呢!再说我也是为了这个家,王大骡子家的事你也知道吧!”凤桂又说道:“十年前扈家官庄发生的那档子事儿,说实话我挺敬佩你的,那时候你的胆子挺大的,现在胆子怎么变得这么小了呢?”刘青玉话音有了怒意:“还有脸说?我那是上了你爹的当,若不是你爹摸了我的脾性,灌了我半斤烈酒,我能干那种下湾摸头的事吗?再说了,当年我帮了你爹那么大的忙,你爹也不领我的情啊!”凤桂见他说着说着把话题拐了弯儿,有了些烦躁,筷子指指他的碗,怒道:“吃你的饭,怎么喝粥还堵不住你的嘴吗?”刘青玉接了一句:“叫我说的是你,不让我说的也是你,你就是慈禧老佛爷,权利大过天啊!”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屋里尽是“吱溜吱溜”的喝粥声。
  正如是:
  适逢乱世夜难安
  刀锋舐血作何眠
  莫道青玉不成色
  只缘险象环生现
  英雄自做英雄事
  却入庸家招祸端
  非我真心不度人
  全家性命系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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