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丁忍和丁红(1)
作品名称:桃花源记 作者:曾德顺 发布时间:2018-03-31 19:10:48 字数:11645
丁忍原来也曾长着一头茂盛的黑发。
农业合作化那年,丁忍和他父亲因为坚决不肯加入合作社,坚持单干,父子俩被抓进了学习班,去学习领会合作化的优越性。从学习班回来的时候,桃花源人惊讶地发现:丁忍满头的黑发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坑坑洼洼的光头。
桃花源人问他:“丁忍,你去学习,怎么把头发学掉了?”。
丁忍不吭声。
丁忍的父亲从学习班回来没多久,就一命呜呼了。做道场的丁君趁着半夜时四周无人,停下手中的木鱼,悄悄问丁忍:“你爹怎么死的?”
丁忍摇摇头。
丁君又问:“你和你爹不在一个学习班?”
丁忍说:“他在隔壁房间;有天夜里,我听见他哇哇喊了几声。”
埋葬了父亲之后,丁忍不再单干了,而是跟着桃花源人一起出集体工。
关于他的头发是怎么掉的,他自己不肯说,倒是有个参与管理学习班的民兵,后来透露了一些实情。
这个民兵说:“一开始,我们并没有打算拔光他的头发。起初,我们只是一根一根地拔,每一拔一根,就问他一句:‘合作社好还是单干好?’丁忍这狗日的不吭声。我们又拔一根,问:‘是合作社好还是单干好?’丁忍这狗日的还是不吭声,他还向我们翻白眼!我们开始一撮一撮地拔头发了。我们把一撮头发拔下来给他看:头发上沾着血和头皮。我们问他:‘单干好还是合作化好?’他还是不吭声。他狗日的就是这么犟,打死不求饶!哪怕他哼一声,或是说句软话,我们也不会那么气愤!”
被拔光了头发的丁忍,回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借来一面镜子,然后把自己的眉毛也全部拔了个精光。
没有头发、没有眉毛的丁忍老老实实地在桃花源出集体工了。
社员们发现,丁忍有一股蛮力。有一回,桃花源人到金山公社去修水库,回来的时候,路过一个石磨。丁君对丁忍说:“癞子,你不是力气大吗?你敢把这石磨背回桃花源吗?你要能背回去,我给你买一瓶红薯酒。”
丁忍听了,二话不说,背起石磨就走。石磨的主人发现了,喊了几个人追丁忍。丁忍在田埂上跑,主人们在后面追,眼看快要追上了,丁忍突然跳进水田里,走捷径一路狂奔。追他的人空手在田埂上跑,竟然没追上背着石磨在烂泥里逃跑的人。
丁忍把石磨抢回了桃花源。
交公粮的时候,丁忍也令桃花源人刮目相看。别人都是一次背一个麻袋,丁忍却是在两边腋下各夹一个麻袋,面不改色气不喘地走上那高高的独木桥,把两麻袋粮食倒进粮仓里。
在桃花源里,别人捕鱼都用网,丁忍却用铁锤。他挥起铁锤,猛力朝水中的石头砸去。石头被砸碎了,水里的鱼也被震昏了,浮在水面上,丁忍把震昏的鱼都捡入篓中。
丁忍编得一手好竹货。他帮桃花源人编织竹篓、竹篮、撮箕,分文不取。他还削得一手好扁担,他削的桑木扁担又轻又软。在兴修水利的工地上,别人在休息的时候,都是烤火闲聊,他独自一人哗哗地削扁担。
丁忍是桃花源里的五匠(木匠、瓦匠、石匠、篾匠、窑匠)。他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修起了一栋红砖瓦房;别的桃花源人住的都是土砖茅草房。
他自己做砖。他一个人挖凼子,自己踩泥,自己做砖模,把砖泥往模里摔,一块砖胚就做成了。他一天可以做八百多块砖坯。
他自己垒窑,自己烧砖。
他自己做瓦坯,自己烧瓦。
他精心设计自己的红砖瓦房,他一个人放线,挖脚,奠基,砌墙,盖瓦,打灶,粉墙。
他自己给自家的房子上梁。
丁忍十分乐意展示自己的力量和能力。
他给桃花源人修水磨,全身赤裸,只在腰系一条围裙。他左手持錾,右手持锤,錾头在石磨的槽沟里均匀移动,伴随着悦耳的音乐般的叮当声,蓝色的小火花迸射出来,午后的阳光照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他全身上下好像刚刚被刷上了一层桐油。
每年双抢,他最喜欢干的活就是踩打稻机。他把打稻机踩得轰隆隆响,四个人给他递禾把子,还忙得焦头烂额。别人踩打稻机都是三个人同时踩,可他就一个人踩,他一个人打的谷子比三个人打的还多。踩打稻机时,他同样全身赤裸,只在腰间系一条围裙。当他左脚随着打稻机的踏板一上一下时,围裙被掀开,两颗硕大的卵子显现在桃花源人的视线里。
丁君说:“丁忍那两颗卵子比牯牛的卵子还大,足有一斤多重,真是一盘难得的下酒菜。”
别人车水都是两个人或三个人车,他一个人车水。别人车水时,一边车一边聊天,或是唱车水歌。他独自一个人车水,不聊天,也不唱车水歌,他可以通宵达旦地车水,一直在水车上不下来,不休息。
最令桃花源人惊叹的是,他可以一边车水,一边打瞌睡,哗啦啦的水声,和他的呼噜声互相呼应。有一回,丁君从水车边经过,看见丁忍在一边车水一边打呼噜,便把他拍醒,然后问他:“你刚才梦见什么了?”
丁忍说:“我梦见我在车水。”
在桃花源这个世界里,丁忍似乎无所不能,令人钦佩。不过,桃花源人对他也有不满的地方,那就是丁忍不喜欢说话。
其实,丁忍和桃花源的孩子们常常有说有笑,但他不愿意和成年人多说一句话,即使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他也惜字如金。
有一段时间,武陵公社掀起了背诵毛主席语录的热潮。桃花源人大多数都是文盲,背诵语录很困难。为了应付上面的检查,丁兵让长沙知青陶慕源在政治夜校上语录课,可丁忍听得呼呼大睡。
有一回,丁兵提前得知,在送公粮的路上要检查社员背语录的情况,丁兵让陶慕源挑选出若干条特别简短的语录,让送公粮的男人们背诵。可是,丁忍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从桃花源到公社粮站要走二十多里山路,其中有一段路叫喊娘界,坡陡难爬。每年送公粮,桃花源人最怕的就是过喊娘界。那一次,桃花源人挑着公粮,汗流浃背地来到喊娘界时,发现那里果然站着一排学生,每人手里拿着一本毛主席语录,要求挑公粮的人背诵毛主席语录,背不出的人不准过喊娘界。
矮小瘦弱的丁红被担子压得龇牙咧嘴,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哎呀,我都恨不得喊一个人来帮我出气呢,还要背什么语录啰。”
但是,不背语录不准通过。
轮到丁君时,丁君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丁君通过了。
轮到刘痒痒时,刘痒痒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斗私批修。”
刘痒痒通过了。
轮到丁忍时,丁忍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要说现话。”
学生一愣,抓住丁忍的箩筐说:“有这样一条毛主席语录吗?”
丁忍说:“有。”
学生问:“在哪一页?”
丁忍说:“在一百九十六页。”
学生松开了箩筐,低头翻阅毛主席语录。丁忍挑着两百斤的担子,飞快地朝喊娘界冲上去。学生在他后面追,一边气喘吁吁地喊道:“这本毛主席语录只有五十六页,没有一百九十六页……
丁忍已经远远地把学生摔在了后面,面不改色气不喘地回答学生:“你下次记得拿那本一百九十六页的语录来。”
就连对自己的堂客也是如此。
有一天早晨,社员们在山坡上的黄豆地里锄草。就在大家有说有笑的时候,忽然有眼尖的人喊了一声:“你们看,丁忍来了!”
大家抬一看,果然是丁忍来了。他光着上身,只系着一条围裙,从田埂上走来了。大家都停下了手中的锄头,看看丁忍过来干什么。
丁忍爬上山坡,对着站在众人中的罗肤说了句:“裤子呢?”
刘痒痒问丁忍:“裤子?谁的裤子?”
丁忍不说话。
丁君又问:“你在跟谁说话?”
丁忍不出声。
刘痒痒又说:“你来找你的裤子?”
丁君说:“你的两颗卵子一年四季都在外面晃,你什么时候穿过裤子?”
丁忍不出声。
所有的人都在望着丁忍,只有罗肤没望他,罗肤低着头独自一人在锄草。
丁红对丁忍说:“你昨晚到观音生产队的杨仙菊家里喝酒,喝醉以后,你调戏杨仙菊,结果,你的裤子被她男人扒掉了,没收了。这事你现在想不起来了?”
人群中响起一阵哄笑声。
丁忍冲着罗肤又说了句:“裤子呢?”
罗肤没理他,只是低头锄草。
刘痒痒冲上前去,把丁忍往山坡下推,说:“你在跟谁说话?你在说谁的裤子?这里没人理你,你快走快走。”
没想到丁忍发了火,他撞开刘痒痒,冲到罗肤面前,啪地给了她一个耳光,骂道:“你这个狗堂客!我在跟谁说话?这不明摆着跟你说话吗?你把我的裤子藏到哪里去了?”
罗肤摸着被打红的脸,恶狠狠地对丈夫说:“你的裤子被我烧了!”
丁忍还要打罗肤,被众人拉开了,他铁青着脸,走下山坡去了。
罗肤蹲下来,嘤嘤地哭了起来,一边哭诉:“丁忍这个哑巴,他从来不喊我的名字,他跟我说话,连个‘喂’字也没有。”
从罗肤的哭诉中,大家才明白,原来,一年四季只系一条围裙的丁忍其实是有裤子的,而且是一条灯芯绒的长裤。这条灯芯绒的长裤被他奉为宝贝,在桃花源里,他舍不得穿,也不屑于穿。一旦出了桃花源生产队,他就会把它穿上。昨天,他穿着他心爱的灯芯绒长裤,到木鱼洲大队的舅舅家喝喜酒。在酒席上,他喝醉了,吐了一裤子。他回家后,罗肤连夜把它洗干净了。为了让它快点干,她把它晾在桃花溪边的一颗柳树上,因为那里风大。
今天,生产队长丁牛安排丁忍到公社供销社去买化肥,丁忍决定穿上他的灯芯绒长裤去供销社。但是,他在家里怎么也找不到他的灯芯绒长裤了,所以跑到罗肤出工的地方来找她问裤子在哪里。
丁忍不愿跟大人们多说一个字,却跟桃花源的孩子们聊得来。比方说,他跟刘痒痒的大儿子刘一痒就无话不谈。他犁田时,背上背一个小竹篓,每当从犁翻的田泥中发现泥鳅或黄鳝,他就会把它们捡进竹篓里。到了收工的时候,他就会朝站在田埂上看他犁田的刘一痒喊道:“一痒,你看看这是什么?”
他抖动着手中的竹篓。
刘一痒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丁忍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他把竹篓递给刘一痒说:“拿回家去,叫你妈做个辣椒炒泥鳅,叫你爹吃了泥鳅后,多给我们讲几个笑话。”
刘一痒说:“我爹跟我妈常议论你,问你为什么不愿意跟大人说话,只跟小孩说话,”
丁忍说:“因为大人们老说现话;小孩子不说现话,小孩子说鲜话。”他指着自己的光头,说:“你看到没有?我不说现话,头发都被扯光了。”
按照桃花源人的定义,现话是指被翻来覆去、反复说过的假话、大话、空话、套话。桃花源人不喜欢说现话,也不喜欢听现话。他们把“说现话”叫做“炒现话”。桃花源里有一句人人皆知的俗语,叫做“话炒三遍狗都嫌!”
桃花源人喜欢听鲜话,说鲜话。根据桃花源人的定义,鲜话是指新鲜的话,有趣的话,没有被别人说过的话,听了让人发笑的话。当然,鲜话也包括真话,所有的真话都属于鲜话。
从丁忍和刘一痒的这段对话中,桃花源人明白了:丁忍讨厌现话,喜欢听鲜话。所以,每天晚上,在生产队政治夜校开会学习的时候,他总是会在耳朵里塞上豌豆,然后依靠在墙角打呼噜。
但是,自从刘痒痒下放到桃花源以后,情况有了变化,丁忍不再在耳朵里塞豌豆了,也不再靠在墙角打呼噜了。因为刘痒痒来了之后,夜晚的政治学习不再是听丁兵念报纸上的现话,而是听刘痒痒讲鲜话。
寡言少语的丁忍,如果要说在桃花源里有朋友的话,那么,丁红大概可以勉强算得上是丁忍的朋友,至少,他俩在一起的时候最多。
丁红个子瘦小,站在他那高大的堂客高德英面前,他就像一只猴子站在一位耍猴人面前一样矮小。瘦小的丁红在生产队里出工的时候,总喜欢同丁忍呆在一处。喜欢唠叨的丁红,同沉默寡言的丁忍呆在一起,就好像一位嘴碎的牛工师傅,同一头牛呆在一起。他们二位呆在一处,永远是丁红在说,在骂,在指责,而丁忍总是默默承受,不发一言。
丁红对丁忍有着永远的嫉妒:丁忍身高力壮,丁红矮小体弱;丁忍样样精通,丁红身无长物;丁忍堂客的奶子像西瓜大,丁红堂客的奶子像芝麻大…….
然而,丁忍却愿意让这么一个满腔妒火的人呆在他身边唠叨,桃花源人推测:大概是因为丁红唠叨的都是鲜话。
比如,丁红向丁忍唠叨说:“我家里那个政治堂客,她总是处处欺压我呢。昨天,我家的蚊帐破了洞,找不到布来补,我就把墙上的奖状撕下一小块来,粘在蚊帐上。结果被我堂客发现了,她打了我一个耳光,说我撕她的奖状就等于撕她的脸!”
丁红又向丁忍唠叨说:“我跟我堂客说:我想跟丁忍到外面搞副业挣钱。我堂客不同意,她说:我是党员,又是妇女队长,作为我的丈夫,你怎么能带头走资本主义道路呢?你这不是拖我的政治后腿吗?”
丁红又唠叨说:“刘痒痒堂客在生产队的芝麻地里扯猪草,不小心碰倒了几棵芝麻杆。她怕被人发现,就把芝麻杆混在猪草里拿回了家。有个堂客向我堂客检举了这件事。我堂客想:既然有人检举,当然就要在妇女会上不点名地批评一下这种现象,也算是对检举人的一个交代。没想到,刘痒痒堂客竟然主动跳出来,指着我堂客的鼻子破口大骂,把我堂客祖宗十三代都骂个遍!她骂的那些脏话呀,哎呀,我都说不出口……我堂客回家后哭咧,她委屈咧……”
刘痒痒曾经十分羡慕地对丁忍说:“你狗日的力气真大!”
丁忍翻了翻白眼说:“力气大有卵用?力气再大也抗不过国家机器。”
刘痒痒又说:“你一身都是本事,为什么不到外面去搞副业挣钱呢?”
丁忍说:“开不到证明。”
刘痒痒说:“夜郎佬姜央常年在外面搞副业,他为什么能在丁兵那里开到证明呢?”
丁忍说:“丁兵得了痔疮从来不用草药治。”
刘痒痒说:“他怎么治好的?”
丁忍说:“夜郎佬姜央用舌头帮他舔好的。”
丁忍不肯低头求人,但他的身边有丁红。丁红愿意低头求人,丁红想办法从丁兵那里开到了证明,丁红就和丁忍一起出去搞副业。
活多的丁红和活少的丁忍配合得倒也默契。
有一回,他们到澧县的一个偏僻生产队做篾工。丁红篾工技术差,只能干些粗活。他到山上砍楠竹,把楠竹拖到晒谷坪,再把楠竹破成片。丁忍技术好,负责破篾片,编撮箕。
当旁边无人围观时,丁忍就教丁红如何拿刀,如何破篾片。
当旁边有人围观时,丁红就丢下手中的篾刀,坐在旁边抽烟,同时,冒充师傅,指手划脚地唠叨着,训斥着丁忍:“你这狗日的徒弟,看你这笨手笨脚的样子,再跟我学十年也出师不了”。
丁忍不出声,他手里的篾刀灵活自如,细软的竹篾像涓涓细流一样,从他手中源源不断地涌出,周围的社员看得入了神。
丁红越骂起越起劲:“你狗日的,没花一分钱,就做了我的徒弟。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想当年,我拜师学艺的时候,多艰难啊!拜师之前,要先写投师字。投师字怎么写?那就是要给师傅、师娘各送一份大礼:从头上的帽子往下数,一直数到脚,春夏秋冬的衣服、鞋帽、褂各两套,还要送雨伞两把,猪肘子五斤,猪下水八斤,面粉十斤,红糖三斤……投师之后,天天跟着师傅干活,拿不到一分钱工钱。晚上,还要给师傅烧热水洗脚……逢年过节,还要送师傅猪头两个,芝麻油五斤……这样的日子我足足捱了五年!五年哪!”
丁忍一声不吭,他眉头越来越舒展,手中的动作越来越娴熟,越来越流畅。
围观的社员越来越多,丁红也越骂越上火。他指着丁忍的手骂道:“你看你那双手,比懒婆娘的裹脚还笨!老子平时都是怎么教你的?”
丁忍不吭声。
丁红站了起来,走近丁忍,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狗日的是个哑巴吗?老子教导你半天了,口水都说干了,你为什么不吭一声?”
丁忍不吭声。
丁红骂得脸红脖子粗。
丁忍仍然不吭声。
丁红脱下草鞋,举起草鞋,朝丁忍劈头盖脸地打过去,嘴里骂道:“打死你这个笨哑巴!”
众人一起涌上去,把丁红拖开了。大家又耐心地劝了好久,才散去。他们一边走一边感叹:“要熬成师傅,可不容易!”
“徒弟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出门搞副业挣钱,不容易啊!”
有一回,丁红、丁忍来到汉寿县株木山公社一个靠近国道的生产队为社员们打制木桶。丁红负责砍树,丁忍负责刨木料。干了没多久,丁红跑到禾场边的厕所去屙尿。
他刚进厕所,就听到有一个人在喊:“喂,你是哪里来的,有证明吗?”
丁红本想冲出来应对,但他转念一想:“今天,我倒想看看丁忍这个哑巴到底会不会说话。”他躲在茅厕里,向禾场上探望。
一个穿中山装的干部模样的人走到丁忍身边,问丁忍:“喂,老子问你话呢,你有证明吗?”
丁忍不理他,只是哗哗刨木料。
干部模样的人逼近丁忍的脸,问:“你是哑巴吗?”
丁忍不理他,继续刨木料。
干部模样的人怒不可遏,他一把抓住丁忍的手,骂道:“你这个投机倒把分子,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搞资本主义!走,跟我到公社武装部去!”
他拖丁忍,拖不动。丁忍顺手一推,把干部模样的人推到三四米远的地方,跌倒在地。丁忍没理他,仍然低头刨着木料。干部模样的人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指着丁忍说:“你等着,我去喊民兵来,老子不信国家机器治不了你。”
丁红觉得自己该出场了,他冲到干部模样的人前面,忙不迭地把“沅水”牌香烟递到对方手里,并且拿出证明给对方看,同时点头哈腰地对干部模样的人说:“看你这身衣服,就知道你是大干部;你一个大干部,犯不着跟畜牲生气。”
“畜牲?”“大干部”疑惑地掉头四顾,“畜牲在哪里?”
丁红指着丁忍对“大干部”说:“你别看他长着一副人样,他其实是个畜牲呢。大干部,我跟你说实话吧,他呀,连畜牲都不如咧。他十一岁时,就偷看姐姐洗澡;他十三时,趁哥哥不在家,把嫂嫂强奸了;他十五岁时,跑到桃源县陬市去偷牛,十五个民兵抓他,他飞脚一阵乱踢,踢进民兵的裤裆,结果,把两个民兵的卵子踢碎了。”
“大干部”惊讶地瞪大眼睛,将信将疑地望着丁忍,问丁红:“这个家伙真有这么厉害?对这样的坏分子,国家机器为什么不对他施行无产阶级专政?”
丁红说:“专政啦专政啦。他坐了三年牢。从牢里出来后,又为‘任务猪’的事,把食品站的人打了。他不肯交‘任务猪’,食品站来了好几个人,强行拖他的猪。他飞起一脚,又把食品站一个职工的卵子踢破了。他又坐了五年牢。从牢里出来后,他又为我们生产队与别的生产队争水的事坐牢了。”
“大干部”问:“争水?争什么水?”
丁红说:“邻队的看水员挖开渠道,偷了我们生产队的水,这个家伙为了报复看水员,竟然把看水员的老娘强奸了。我的天哪,人家八十多岁的老娘啊!你说,他怎么下得去……啊?他强奸人家八十多岁的老娘,他居然还理直气壮!他竟然说:‘你偷我们生产队的水,我就偷你娘!’大干部,你说说看,这样的人,不是畜牲是什么?”
“大干部”恶狠狠地说:“难道,国家机器就拿他没办法啦?”
丁红两手一摊,无奈地说道:“没办法没办法没办法。国家机器只对人专政,不对畜牲专政。大干部,你看见过批斗猪、狗、牛的大会吗?对于这种专踢男人卵子、猪狗不如的家伙,国家机器真拿他没办法。不过,”说到这里,丁红突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对“大干部”说:“国家机器管不了他,老天管得了他。”
“老天?”“大干部”一脸惊愕地问,“老天如何管?”
丁红指了指天空,说:“老天发怒了,天打雷劈啦!这个家伙坏事做尽,丧尽天良,老天爷看不下去了,这个畜牲遭天打雷劈啦!”
“大干部”疑惑地看看丁红,又望了望正在哗哗刨木材的丁忍。
丁红说:“你不信?我跟你说:有一天,我和他在田里犁田,多晴朗的天空。突然,一个霹雳下来,把他打倒在地。我跑过去一看,他全身焦黑,头发眉毛全都烧光了,只剩一口气。我把他背到大队赤脚医生那里。赤脚医生说:再晚来一步就没命了。你看,我救了他一命。老天都嫌弃他,只有我不嫌他,因为我是个善心人嘛。不过,自从遭雷打以后,他变得又聋又哑,成了个神经病。我不讲假话,不信,你可以走近去看看他。不过呢,你最好别惹他,他是个神经病,最喜欢踢男人的卵子。”
“大干部”禁不住好奇心,他小心翼翼地走近丁忍身边,双手护住自己的裤裆部,仔细把丁忍打量了一遍,发现丁忍果然没有头发和胡子。
果然全身焦黑。
他那双眼睛果然像神经病人的眼睛!
“大干部”胆战心惊地离去了,一边走一边咕哝道:“今天真是碰到鬼了。”
丁红和丁忍在常德地区的几个县搞过几次副业,结果没有挣到什么钱,于是他们决定学习夜郎佬姜央,也到湘西去试试。
他们到达湘西的第一站是沅陵县城。
从沅陵汽车站出来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两人早已饥肠辘辘。他们四处寻找吃饭的地方,找了好半天,才找到一家国营面馆。丁红把钱递给售票员说:“买两碗面。”
售票员二话不说,就把钱退给了丁红。
丁红问:“为什么不卖面条给我们吃?”
售票员说:“吃面是要粮票的,我的乡下同志,你不知道吗?”
丁红这才想起粮票来。他从口袋里掏出粮票,把粮票和钱一起递给售票员,说:“帮个忙,我们饿了一天了,请你卖两碗面给我们吃。”
售票员朝丁红手中瞥了一眼,说:“你的粮票不行。”
丁红说:“为什么不行?”
售票员不耐烦地说:“我们只收全国通用粮票,不收湖南省粮票。”
丁红大感意外,说:“你们沅陵不属于湖南的地界吗?”
这时,一个胖子从里面走了出来,冲丁红嚷道:“你这个乡巴佬,哪来的这么多废话?说不行就不行,快滚!”说完,他看到丁忍手握双拳,怒目而视,便冲丁忍喊道:“你想打架?好!工人纠察队正想卸下你一条腿!”
丁红把丁忍抱住了,说:“吃面条要全国通用粮票,我们不吃面条了,我们去吃馒头。”
两人在街上四处寻觅,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馒头店。一打听,没想到吃馒头也要全国通用粮票。
两人垂头丧气地在街上蹓跶,最后,他们来到一个卖生红薯的地摊面前,问:“你卖红薯的,要收全国通用粮票吗?”
卖红薯的社员满脸堆笑地说:“不用不用。大哥,我这红薯在地窖里藏了一年了,甜得很呢,你可以先尝尝,不甜不收钱。”说着,就把红薯往丁红、丁忍手中塞。
丁红尝了一口红薯,确实很甜,他笑着对丁忍说:“在桃花源吃了一辈子红薯,还从来没吃过这么甜的红薯。”
丁忍尝着红薯,脸上也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两人买了红薯,一路吃,一路去寻找旅社。丁红一路走,一路说:“还是乡下人好,乡下人见了我们笑嘻嘻的。公家人凶神恶煞,欺负乡下人。”走了一阵,他又说:“在桃花源里吃红薯,到了沅陵县城还是吃红薯,看来我们只有吃红薯的命。”
两人找了一间小旅社住了下来。
第二天,两人外出找事做。找了一天,也没找到事做。肚子饿了,还是只能买红薯吃。
到了晚上,两人疲惫不堪地回到小旅社,丁红不停地长吁短叹:“唉,原以为到湘西容易找到事做,没想到还不如常德呢。你说:那夜郎佬姜央怎么就常年能找到事做呢?”说完,他望着丁忍,等丁忍回答。
丁忍也望着他,一言不发。
就在此时,忽然有一个人,不请自来地走进了他们的房间。
来人花白头发,穿一件不合时令的破旧棉衣,额头上有着一道又一道刀刻似的皱纹,厚厚的嘴唇,一副憨厚的样子。他在凳子上坐下来,掏出旱烟袋,一边卷烟,一边笑眯眯地问道:“你们是到沅陵来搞副业的吧?”
丁红疑惑地望着来者,随口答道:“是呀。”
来者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卷起厚厚的嘴唇,一声长叹:“唉,在外面搞到副业的人,可怜呢。”
接着,他自我介绍道:“我是隔壁医院食堂烧火的师傅,人家都喊我胡师傅。我在医院里,经常看到有些头破血流的人躺在走廊里。一打听,才知道这些受伤的人,都是来沅陵搞副业的外地人。他们没钱治伤,躺在那里哭,好可怜哟。”
丁红一惊:“为什么被打?”
胡师傅说:“有人抢他们的钱包,他们死也不肯松手,那些强盗举刀就砍。”
丁红吓得望了丁忍一眼:“现在这样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这个地方还有强盗?”
胡师傅说:“这里是什么地方?是湘西,是出土匪强盗的土地,大白天也有人抢东西呢,为了抓坏人,派出所、工人纠查队对住旅社的人查得很严,你们带了证明在身上吧?”
丁红说:“我们开了证明。”
胡师傅说:“有证明就好。像你们这样外出搞副业的人,我见得多了。有时候,我看那些外地人十天半月都找不到事做,实在可怜,我就介绍他们到我侄子的工地上去做小工。我侄子在工地上当个小头目,说得上话。”
丁红听了,顿时两眼放光:“我们正愁找不到事做呢,你能帮我们找事做吗?”
胡师傅问:“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是正经做事的人吗?搞歪门邪道的人我可不敢惹。”
丁红仿佛遇到了知音,开始唠叨起来:“我们是从常德武陵县桃花源那里来的。我们那个桃花源生产队,好穷咧,是整个桃花源大队最穷的,出工一天挣八分钱,而且到年底还兑现不了。我们生产队有个叫姜央的夜郎佬,他说他经常到湘西十二县搞副业,我们让他带我们出来,可他不肯,我们就自己跑来了。我们出一趟远门可不容易呢,至少要过三关。第一关是我堂客。我那个政治堂客不同意我出门搞副业,这次外出,我还同她打了一架呢。第二关是开证明。开证明可不容易咧,我找我们大队民兵连长丁兵找了五次,给他送了两斤菜籽油,一百斤红薯,他才给我开了证明。第三关是钱粮。我挑了一百斤稻谷到公社粮站卖了,换成湖南省粮票。粮票有了,可到哪里去凑钱呢?思来想去,我把家里的猪赶到公社食品站卖了,凑了七十多块钱。我这个光头伙伴跟我一样,也卖了粮,卖了猪。我们两个人共凑了一百多块钱,一百斤粮票,总算动身了,哪想到在沅陵这个地方,有了钱和粮票,竟然吃不上饭,只好天天啃红薯。”
在丁红说话时,胡师傅一边听,一边不时瞄一瞄坐在丁红身边的丁忍。丁忍一言不发,只是冷眼望着胡师傅。
等丁红说完,胡师傅说:“出门在外,实在可怜呐,不过,”他站了起来,说:“万事开头难。等你们找到事情做以后,就好了。现在,我去跟我侄子说一下,让他安排你们去工地上做事。”
胡师傅走后,丁红很兴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边对丁忍说道:“你看看,你跟着我出来,运气多好!刚来两三天,就能找到事做。胡师傅为什么帮我们?还不是听我说得可怜?要是像你这狗日的哑巴一样,观音菩萨来了也不会帮我们。出门在外,你不行,还是要靠我,还是要靠我这张嘴。”
第二天,丁红、丁忍还没起床,就有两个查户口的公安咚咚地捶门。他们一进屋,就高喊:“快快交代你们投机倒把的罪行!”
丁红反复辩解;公安人员不容分说,责令丁红、丁忍高举双手,面壁而立,两位公安人员从丁红身上搜出了“脏款脏物”,并把丁红、丁忍带到了派出所。
在派出所,丁红取出证明,反复向公安人员解释,公安人员脸色才稍稍缓和,准备释放两人。正在这时,一伙带红袖章的人冲进了派出所,坚决要求必须要有当地人提供担保,才能释放丁红、丁忍。
丁红顿时懵了,咕哝道:“我们二人初到沅陵,哪里认识什么当地人呢?”
一位戴红袖章的老人语气和蔼地对丁红说:“一个当地人也不认识吗?你别急,慢慢回忆一下。你们来这里也有两三天了,总会认识一两个本地人吧。”
经过戴红袖章的老人提醒,丁红忽然想起了昨天同他们交谈的胡师傅,便说:“我们同隔壁医院食堂里里烧火的胡师傅聊过天,胡师傅可以做担保人吗?”
戴红袖章的老人笑了,说:“当然可以,他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
很快,胡师傅就被戴红袖章的人找来了。
丁红见了胡师傅,好像见了救星,恳求胡师傅道:“老师傅,我知道你是好人,你昨天还答应介绍我们到你侄子的工地去做小工呢。现在,你干脆好事做到底,就当我们的担保人吧。”
胡师傅面有难色,说:“唉呀,我昨夜跟我侄子说了,他说他工地上暂时不招小工,让你们再等几天。你说让我做你们的担保人,这个责任可不小呢,万一你们出了什么事,我要担责任呢。”
这时,那个戴红袖章的老人对胡师傅说:“老胡,你听我说:出门在外,谁都有落难的时候,你就帮帮这两个外乡人吧。”
胡师傅搓着手,犹豫着,显得十分为难。
这时,另一个戴红袖章的青年把嘴巴附在丁红耳边,小声道:“这个胡师傅无儿无女,是个孤老,你给他十块钱,十斤粮票,他可能愿意作你们的担保人。”
丁红的心好像被砍了一刀似的一阵抽紧,他大叫起来;“我的天啊,十块钱十斤粮票?!我在桃花源生产队一年也挣不了这么多啊!”
胡师傅准备住外走。
那个戴红袖章的青年拖住了他。
那个戴红袖章的老人在丁红耳边小声道:“胡师傅真要走了,你们俩就只能去坐班房了。”
万不得已,丁红只得给了胡师傅十块钱和十斤粮票。
戴红袖章的人又罚了丁红五块钱,五斤粮票,才放丁红、丁忍二人出来。
二人哭丧着脸在街上游荡。
丁红一边抽着自己的耳光,一边说:“十五斤粮票!十五块钱!我的娘吔,在桃花源出一年工也挣不到这么多呢。一眨眼就没了!”
丁忍用草鞋恶狠狠地踢着街上的石子。
他俩饥肠辘辘,决定还是去买生红薯吃。可是,等他们走到那个卖红薯的摊位时,发现那个卖红薯的社员不见了。
两人愁眉苦脸,在街上游荡。
忽然,有一个声音叫住了他们:
“搞副业的,你们等一下。”
两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腋下挟着报纸、手拿雨伞的年轻人追了上来。他跑到二人跟前,一脸关切地说:“听口音,你们是桃花源生产队的吧。我也是桃花源大队的,只是跟你们不在同一个生产队,好歹我们都是桃花源人。”
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对丁红说:“你不知道吧?我告诉你:那个医院的伙夫胡师傅和公安、纠查队是一伙的,他们勾结在一起,专查外地人,我已经被他们罚款好几回了。唉,我们桃花源人在外面就是受人欺压啊!”
丁红、丁忍被年轻人的话打动了。
年轻人从报纸里取出两个热乎的包子,递给丁红、丁忍说:“老乡,快吃吧,你们好久没有吃过熟食了。”
二人接过包子,望着年轻人,感到鼻子有些酸。
年轻人说:“吃吧吃吧,趁热吃了。出门在外,谁没有落难的时候呢?”
丁红、丁忍开始吃起包子来。
年轻人小声对二人说:“我是偷偷贩卖全国通用粮票的。外地人到了这里,没有全国通用粮票,是吃不上饭的。你们要不要从我这里换全国粮票?”
丁红说:“我们正想买一些全国粮票呢。”
年轻人朝四下扫视一圈后,说:“私下买卖粮票是犯法的,要坐牢的。这样吧,我带你们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去交易。”
丁红、丁忍跟着年轻人来到一条小巷。年轻人有些紧张地说:“工人纠察队正在四处巡逻,随时都有可能到这里来。这样吧,我把粮票拿出来,你把钱拿出来,快快交易。如果纠查队来了,我们就分开跑。”
说着,年轻人掏出五十斤全国粮票,摆在丁红面前。丁红便从贴胸的衣袋里,掏出一个用塑料包好的小包。当他正准备打开塑料小包时,忽然听见一声大喊:“纠查队来了,快跑!”
待他抬头张望时,只见那个年轻人从他手里夺过塑料小包,闪电般向前冲去,很快就消失在七弯八拐的小巷深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