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丁忍和丁红(2)
作品名称:桃花源记 作者:曾德顺 发布时间:2018-04-05 09:44:22 字数:13344
后来回到桃花源以后,丁红向桃花源人讲起塑料小包被抢后的心情时,总是说:“有好几次,我都想投水死了算了,每一回,都是丁忍把我拉住了。”
那个被抢的塑料小包里,包着他们的全部钱款、湖南粮票以及外出搞副业的证明。
没有了钱、粮票和搞副业证明,丁红、丁忍只好在沅陵乡下四处乞讨为生。后来,他们看到有一群人在挖土方,便加入了挖土方的队伍。
挖土方是个力气活,每天一毛钱的工钱,吃两顿红薯丝饭。两人原打算等挣够了回桃花源的路费就回家。可是,干到第三天夜里,一队民兵忽然把工地包围了。民兵命令所有人都必须把身上的钱交出来。丁红、丁忍被搜身,未搜出分文,两人都挨了打。有个妇女的钱被全部搜走时,她抱住民兵的腿,哭诉道:“这是我半年的工钱啊!”
丁红、丁忍随众人被押到一个操场。操场上灯火通明,那里已集中了几十个“流窜分子”。到处都是带抢的人在走动。只见几个民兵敞开衣服,手持皮带,狠狠地抽打躺在地上的人,地上的人被抽得满脸是血,哭爹叫娘。有人在搜身,有人在大声呵斥,整个操场乱哄哄的。操场边上摆了一张写字台,一个穿制服的人把丁红、丁忍带到写字台前。写字台后坐着一个戴眼镜的公安干部模样的人,他见了丁红、丁忍,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是不是从家乡流窜出来从事反革命活动的呀?”
丁红说:“我们是出来搞副业的。”
公安干部问:“有证明吗?”
丁红说:“证明和粮票、钱都被人抢走了。”
公安干部讥诮地抽了抽嘴角,说:“你这个理由编得一点也不高明。按照你的说法,如今的社会形势很不好啰?”
丁红说:“当前形势一派大好,不是小好。”
公安干部指了指丁忍,问:“你呢?”
丁忍不吭声。
丁红说:“他跟我是一伙的。”
公安干部对丁红说:“我没问你,你闭嘴。”他又指着丁忍问:“你是干什么的?”
丁忍不做声。
丁红说:“他是个哑巴。”
“哟呵,是个哑巴?”公安干部来了兴致,他站了起来:“老子搞公安工作多年,潜伏得再深的特务,伪装得再巧妙的坏人,都会被我抓出来!想在我面前装聋作哑是混不过去的,我看你这个光头不像个好人,你给我从实招来:发报机藏在哪里?”
丁红说:“他不是特务,他真的是哑巴,我看着他长大的。”
公安干部说:“好,他是哑巴。不过,装哑巴要有装哑巴的样子,那就让他这个哑巴给我打几个哑语手势。”
丁红望着丁忍,示意他打手势。
可丁忍一动不动。
公安干部说:“不打哑语手势也行,你叫他给我啊呀啊呀几声也行。”
丁红望着丁忍,示意他啊呀啊呀叫几声。
可丁忍一声不吭。
公安干部一招手,立刻来了几个民兵,他对民兵们说:“这个光头潜伏得很深,你们想想办法,叫他这个假哑巴现出原形。”
民兵们用绳子把丁忍五花大绑,再把他放倒在地上,然后,一个民兵一脚踩在丁忍的肚子上,问丁忍:“发报机藏在哪里?说!”
丁忍不吭声。
这个民兵两只脚站在了丁忍的肚子上,问丁忍:“发报机藏在哪里?说!”
丁忍不吭声。
又一个民兵双脚站在了丁忍的胸口上,问丁忍:“发报机藏在哪里?说!”
丁忍还是不哼一声。
丁红看见丁忍的额上沁出了汗珠,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公安干部面前,哭喊道:“老公安,我跟你说,他真的是个哑巴!自从遭雷劈以后,他就变得又聋又哑又傻。自古以来,人人都说桃花源是世外桃源;世外桃源怎么会有特务呢?怎么会有发报机呢?我们桃花源那个地方连手电都用不起啊!发报机是个什么样子?我们听都没听说呀!”
“下来下来。”公安干部朝那两个站在丁忍身上的民兵招了招手。他让民兵给丁忍松了绑,然后,他又把丁忍从地上扶起来,对丁红说:“你刚才说什么世外桃源,什么桃花源,是什么意思?”
丁红说:“我和这个哑巴都是从桃花源里来的,这个哑巴不是特务,他和我一样,都是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
公安干部问:“你说的是哪个桃花源?”
丁红说:“哪个桃花源,世上难道会有几个桃花源吗?只有我们那里一个桃花源。”
公安干部问:“是书上说的那个桃花源?”
丁红说:“就是书上说的那个桃花源。我们桃花源里有常德汉剧团下放的右派分子刘痒痒,还有长沙下放来的知青陶慕源,他们二人都是大知识分子,他们说我们那里就是古书上说的桃花源。我七岁入私塾,读了几年旧书,我能背诵《桃花源记》呢。由于我记忆力好,私塾先生夸我是‘翰林底子’。长大后,我特地跑了方圆几十里,寻访各地的老秀才,他们都说我们那个地方就是古书上说的桃花源。”
公安干部微笑起来:“哎呀,看来我们还是有缘呢。小时候,我也背诵过《桃花源记》。那时候,我就想:世上有这么美好的地方,我应该到桃花源去看看。唉,一直没有机会去。直到今天,我还能一字不差地背诵《桃花源记》呢。”
丁红说:“欢迎你这个大干部到我们桃花源去游玩。”
公安干部开始兴致勃勃地高声吟诵《桃花源记》:“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吟完这一句,他停了下来,问:“是不是有个捕鱼人到过你们桃花源?”
丁红说:“是呢,是有个捕鱼人到了我们桃花源呢,他叫姜央,听说他以前一直在沅水上打鱼。”
公安干部又开始一边吟诵一边提问:“缘溪行,忘路之远近……你们那里,是不是有一条小溪?”
丁红说:“是有一条溪,叫桃花溪。”
公安干部又问:“沿着小溪向上走,是不是会看见一片桃花林?”
丁红说:“是有一片桃花林。我们桃花源里到处都是桃花林。”
公安干部问:“到了小溪的尽头,是不是会看到一座山?”
丁红说:“是有一座山,叫桃花山。”
公安干部问:“山上是不是有个小洞口?”
丁红说:“是有个小洞口,叫桃花洞。”
公安干部问:“从洞口走进去,是不是就进入了桃花源?”
丁红说:“从洞中走进去,就进入了桃花源生产队;洞口外面是桃花源大队。不过,我们桃花源生产队,也有一部分田土在桃花洞外面。”
公安干部又开始一边吟诵一边提问:“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桃花源外面的人进了你们桃花源,你们桃花源人是不是会‘设酒杀鸡作食’招待他们?”
丁红说:“以前,家里来了客人,我们会‘设酒杀鸡作食’招待客人。现在,我们不杀鸡招待客人了。现在,桃花源里有规定:家里几口人,就只准养几只鸡。像我们桃花源里的五保户丁根,他家只有一口人,就只能养一只鸡。鸡养得少,当然舍不得杀。桃花源里,大多数人家都只养母鸡。养母鸡是为了让它下鸡蛋,下了鸡蛋好卖钱。一个鸡蛋卖六分钱,买一斤盐要花一毛五分钱,买一斤煤油要花三毛五分钱,如果把母鸡杀了待客,吃盐的钱哪里来?点煤油灯的钱哪里来?”
公安干部问:“你刚才说:桃花源里家家户户只养母鸡,那么,孵小鸡的时候,你们到哪里去找公鸡呢?”
丁红说:“只有我们桃花源的民兵连长丁兵家里养公鸡,谁家要孵小鸡了,就到丁兵家里去请公鸡,丁兵堂客王娇就会抱着她家的公鸡,上门去给别人家母鸡踩水,踩水一次收一个鸡蛋。”
公安干部问:“为什么只有民兵连长家里养公鸡?他家为什么不养母鸡?他家不需要用鸡蛋换盐和煤油?”
丁红说:“丁兵是桃花源大队的民兵连长,是掌握枪杆子的人,他家只养公鸡,显得他高人一等。再说,那些想外出搞副业的社员,那些黑五类,都会偷偷给他送礼,他家不靠鸡蛋换盐和煤油。”
公安干部很惊讶,问:“桃花源里不是人人平等吗?还有高人一等的人?”
丁红说:“桃花源里的人也分三六九等。地位最高的就是民兵连长丁兵。社员们私下里议论说:我们桃花源里有两只骚鸡公,一只是丁兵家里那只骚鸡公,还有一只就是丁兵。”
说到这里,丁红故意停了下来。
公安干部听得很着急,问:“两只骚鸡公?丁兵也是一只骚鸡公?”
丁红拍拍自己的腿说:“我站了这么久,累了。”
公安干部朝民兵挥挥手,说:“快!去给这位桃花源里来的客人搬张椅子来。”
椅子很快搬来了。丁红看了站在一旁的丁忍一眼,得意地在椅子上坐下了。他用眼角的余光斜视着丁忍,一言不发。
公安干部催促着丁红说:“你快说说,为什么丁兵也是一只骚鸡公?”
丁红清了清喉咙,又开始说道:“我们桃花源人把公鸡和母鸡交配叫做踩水。丁兵是手握枪杆子的人,桃花源人都怕他。丁兵这个人骚劲足,他要是看上了哪个堂客,不分场合,不分地点,不分时间,直接就往女人身上扑,就跟骚鸡公遇到了鸡婆一样,直接扑上去踩水,在山坡上遇到就在山坡上踩水,在田埂上遇到就在田埂上踩水。桃花源里的男人知道自己的堂客被丁兵踩水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忍着。丁兵堂客王娇也知道自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踩水了,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呢?每一回,她抱着公鸡到社员家里,和社员家里的鸡婆踩水完了之后,都会说:‘我家的公鸡和你家鸡婆踩水,是你们家请来的,我家的男人和你家的堂客踩水,是你家堂客勾引他的,你们可不要说他仗势欺人哟。’”
公安干部听得眉开眼笑,说:“有意思有意思。你再继续给我说说桃花源里的鸡。”
丁红咋咋嘴,不做声。
公安干部明白过来,他朝民兵挥挥手,说:“快!去给这位桃花源里来的客人倒杯水来。”
民兵给丁红端来了一碗水。
丁红喝过水后,看了看站在一旁的丁忍,咋咋嘴,又继续唠叨说——
我们武陵公社的政策是“鸡头鸭头,不许超过每户的人头”。因此,我们桃花源人把鸡看得比人还重呢。
桃花源里右派分子刘痒痒家里孵小鸡时,出事了。刘痒痒的儿子刘二痒淘气得很,他看到母鸡在鸡窝里孵小鸡,总是伸手去捅母鸡。刘痒痒堂客李兰花为了防备儿子捣蛋,她把鸡窝放在猪栏架上,让刘二痒够不着。没想到,在小鸡出壳的那天,刘二痒用晾衣服的竹篙去捅刚出壳的小鸡,一不小心,把鸡窝捅翻了,鸡窝连同母鸡、小鸡掉到了猪粪池里,母鸡和小鸡都淹死了。
李兰花回家后发现死了鸡,就用晾衣服的竹篙打儿子,一边打一边骂:“你这个败家子,你把我的鸡淹死了,以后哪有钱买盐呢?”
刘二痒被打得头破血流,在床上躺了两天。李兰花也哭了两天,她不是哭受伤的儿子,而是哭她那死去的鸡。
生产队长丁牛家里儿孙多,政策允许他家养的鸡也就多。丁牛堂客满婶看李兰花哭得伤心,就把自家两只刚出壳的小鸡送给李兰花。李兰花得到这两只小鸡,珍惜得不得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抱着两只小鸡睡,不让刘痒痒拢身,也把儿子们晾在一边。
那时,正是春插时节,李兰花为了多挣工分,忙得昏天黑地,早饭午饭都是在田里吃的,家里只剩下刘痒痒和儿子们。每天清晨出工之前,李兰花都会反复叮嘱刘痒痒说:“这段时间,我天天在田里插秧,家里的那两只小鸡,你要多费费心,好好照看它们。现在它们刚出壳,怕冷,你要让它们多晒晒太阳,它们会长得快些。”
刘痒痒把堂客的话牢记在心。这一天吃过早饭后,准备出工时,他发现那两只小鸡都呆在灶房里,闭着眼,瑟缩着身子。他走了过去,蹲在小鸡身边,摸摸它们浅浅的绒毛,和声和气地问:“你们为什么躲在这里?为什么不到禾场上去晒太阳?你们看,外头的太阳多暖和。我堂客反复交代过,要让你们多晒太阳!”
说着,他小心地捧着两只小鸡,走到禾场上,对它们说:“你们看,多好的天气!多好的太阳!”
他弯腰把小鸡放在禾场上,站起来,准备出门。奇怪的是,他刚一起身,小鸡们就往灶房里跑,躲在灶房里不出来。刘痒痒跟踪到灶房,对小鸡说:“你们为什么不喜欢晒太阳?是不是因为太小,不懂得晒太阳的好处?”
两只小鸡望着他不说话。
刘痒痒弯下腰来,把两只小鸡捧了起来,重新回到了禾场上。可是,等他刚把小鸡放到禾场上,小鸡们又跑回灶房去了。
刘痒痒感到问题严重。他现在要出工去了,不能和小鸡这样继续玩下去了。小鸡晒不到太阳,李兰花回来肯定要骂他;李兰花一骂他,晚上在床上的时候就不会让他拢身。
他抬头望望天空,天空艳阳高照;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对,我为什么不用细绳把小鸡绑在太阳底下呢?”
他开始在屋里四处寻找细绳,一边自言自语:“我把它们绑在太阳底下,它们想跑也跑不了。当然,我这样做不太友好,带有强迫性质,不过,我也是为它们好嘛,我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嘛。它们刚从蛋壳里出来,还不懂得晒太阳的好处,它们的思想需要改造嘛。就像我刘痒痒,在常德城里过得好好的,不愿意下到桃花源里来嘛。结果呢,不是被强迫下来了吗?”
他找到两根细绳,跑到灶房,弯下腰来,把细绳的一端系在小鸡的腿上。两只小鸡都不情不愿,吱吱地叫,拼命反抗。刘痒痒对小鸡说:“小鸡呀,你们现在还小,不懂事,不理解改造是怎么一回事。人是需要改造自己思想的,是需要用劳动的汗水来洗刷自己胺脏的灵魂的。鸡跟人一样,也是需要改造的。人不愿意晒太阳,不但城里人不愿意晒太阳,连桃花源人也不愿意晒太阳,桃花源人出工时也要戴斗笠嘛。鸡不愿晒太阳怎么办?就得强迫它们晒,改造就是带有强迫性质的嘛。”
他捧着小鸡来到了禾场上,他要为小鸡寻找一个恰当的位置。他望着禾场中央,心想:“把鸡绑在禾场中央肯定不行,到了中午,太阳太大,会把鸡晒死。”
他的目光落到了禾场边上的那几株芍药和蔷薇上。
他堂客李兰花在常德城里的时候就喜欢养花,到桃花源里当了农民,她习性未改,仍然在禾场边上种上了各种山花。刘痒痒决定把两只鸡分别绑在开得正艳的芍药和蔷薇花下面,东升的太阳正好照到花下的小鸡身上。
把小鸡绑好后,他站起来,朝着小鸡吟起诗来。他先朝那只绑在蔷薇花下的小鸡吟诵道:“无力蔷薇卧晓枝。”小鸡好像听懂了他吟的诗,它眯着眼睛,懒散地靠在蔷薇花枝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打起了盹。
另外那只被绑在芍药花下的小鸡眼红了,开始吱吱叫,它也要听刘痒痒吟诗。于是,刘痒痒就朝着芍药花下的小鸡吟诵道:“有情芍药含春泪”。小鸡仰头望着他,眼睛里水汪汪的,好像听懂了他吟的诗。刘痒痒弯下腰,拍了拍这只眼泪汪汪的小鸡,说:“小伙伴,你听懂了我的诗,在桃花源里,只有你能理解我,你是我的知己。”
然后,他站起来,向小鸡挥手告别,他要出工去了。
这一天,他在田里做活路时特别开心。他想:“今晚到了床上,我要好好在堂客面前表功,要让她知道我是如何不打折扣地执行她的指示的。然后,堂客就会很感动;堂客一感动,就会主动往我身上靠……”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幸福地咂了咂嘴巴。
他又想:“今天,我让小鸡们接受了改造,我强迫小鸡听从了我的意愿,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我这一辈子,从来都是被别人改造,今天我总算改造一回小鸡!原来,改造别人是一件开心的事,能强迫别人改造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想到这里,他就觉得他终于干成了一件大事。
他情不自禁地哼起了花鼓戏《刘海砍樵》。
桃花源里的男人们听见刘痒痒唱起了花鼓戏,就在一旁议论:
“狗日的刘海昨天肯定没有砍樵,昨天,他肯定跑到湖里坪生产队吃小泥鳅去了。”
“还得感谢满婶。自从满婶送了李兰花两只小鸡,李兰花脸上就笑开了花。李兰花一高兴,就会让刘痒痒舒服。”
刘痒痒不理会桃花源人的议论,他只是高唱《刘海砍樵》,一边唱,一边想:“你们不懂。你们不理解我。只有芍药花下的那只小鸡理解我,那只小鸡才是我的知己。”
中午收工后,他特意到芍药和蔷薇花下拜会了他那两只接受改造的鸡。两只小鸡过得很好,很幸福。蔷薇花下的那只小鸡依然靠在花枝上,眯着眼睛打瞌睡,舒服得很呢。芍药花下的那只小鸡,一见到刘痒痒就吱吱叫,跟他打招呼,眼睛里依然带着泪光。
刘痒痒抬头望了望天,天上的太阳很大,很晒人,不过,中午的阳光是经过芍药和蔷薇筛过之后,才落到小鸡身上的,并不炽热。小鸡身上的阳光斑斑点点,两只小鸡看起来像两只锦鸡呢。
刘痒痒很高兴,他替两只小鸡高兴,他觉得自己把小鸡放在了一个最幸福的地方。他想:“小鸡待在这个地方一定很幸福,比待在蛋壳里时还要幸福。”
下午出工时,刘痒痒又很开心。他又哼起了花鼓戏《娘教女》:“幺女儿听娘教呀……”
收工后,生产队长丁牛宣布了一个加班的任务,刘痒痒主动要求加夜班。“加夜班,多挣几个工分,来个双喜临门。”他这样美滋滋地想。
等到刘痒痒加完夜班往回走时,他看到许多桃花源人正举着火把往桃花山上走,一边走一边高喊:
“刘一痒——刘二痒——你们在哪里?——”
刘痒痒一惊,一把抓住他从身边经过的高德英的儿子丁一毛,问:“刘一痒刘二痒到哪里去了?”
丁一毛说:“上桃花山去了。”
刘痒痒问:“上桃花山干什么?”
丁一毛说:“去抓特务。特务身上带着牛肉罐头。”
刘痒痒听得没头没脑,他又抓住细佬问:“细佬,你跟我说实话,一痒二痒上山干什么?”
细佬说:“他们两个是被逼上梁山。”
刘痒痒问:“是谁逼他们?”
细佬说:“你堂客。”
刘痒痒问:“为什么逼他们?”
细佬不说了,他和丁一毛朝山上跑,一边回过头来朝刘痒痒做鬼脸。
刘痒痒也随着桃花源人往山上跑,逢人就打听。原来,李兰花发现自家禾场上的两只小鸡被冻死了,她以为是刘一痒、刘二痒故意把小鸡绑在花下的,她二话不说,举起竹篙就朝一痒、二痒身上打。她一边打,一边哭,一边骂:“你们两个败家子,害死了我的两只鸡!我要让你们两个一命抵一命。”
李兰花在后面追打,刘一痒、刘二痒在前面跑,二人躲进了桃花山,不出来了。
桃花源人在山上找了两天,才找到饿得头晕眼花的刘一痒、刘二痒。
李兰花见到自己的两个儿子从桃花山上走下来时,猛地扑了上去,揪住他们的头发,哭喊道:“你们这两个败家子,你们还好意思躲在山上?!我的小鸡啊,你们赔我的小鸡!……”
听完了丁红的讲述,公安干部好一阵叹惋。
接着,他又继续吟诵起来:“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你们桃花源人是不是不知今是何世?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丁红说:“是呢,我们桃花源人就是见识少呢。我和这个光头刚到沅陵,就被胡师傅和戴红袖章的合伙敲诈了一笔,接着,一个拿伞的年轻人与胡师傅合伙,又抢走了我们的钱、粮票和搞副业的证明……我们桃花源里有一句骂人的话,叫做‘你真是不知今是何世!’我们真是不知今是何世呢,哪想到拿着钱买不到面条、馒头吃呢?哪想到没有证明寸步难行呢?哪想到桃花源外面的世界里,阶级斗争搞得这么凶呢?”
公安干部说:“今是何世?今天的世界是敌人蠢蠢欲动的世界,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如果我们不狠抓阶级斗争,就会有几千万人头落地!我们革命群众要提高警惕,睁大眼睛,时刻提防国内外敌人的一切破坏活动。阶级斗争无处不在,我们要用阶级斗争的立场、观点、方法来观察、思考一切社会现象……”
公安干部正讲得起劲,忽然,他看见丁忍嫌恶地撇了撇嘴,双手捂住两只耳朵,便冲丁忍问道:“怎么,我讲的不对吗?”
丁红知道丁忍听不得现话,听了现话就会烦躁不安,他狠狠地踢了丁忍一脚,骂道:“公安干部在给我们做报告呢。你不会听不会说,你难道不会用眼睛看吗?公安干部是多有水平的一个人,他从小就会背《桃花源记》呢,他是我们桃花源的亲人呢。”
公安干部说:“我以前背诵《桃花源记》的时候,以为桃花源是个人人平等、没有阶级压迫、没有阶级剥削的大同社会。自从掌握了阶级斗争理论以后,我才知道我小时候是多么幼稚!多么可笑!桃花源里难道没有阶级斗争吗?有!桃花源里除了有黑五类,还有潜伏的阶级敌人!”
丁红吓了一跳:“潜伏的敌人?谁是潜伏的敌人?”
公安干部又问:“是不是有个打渔的武陵人到过你们桃花源?”
丁红说:“是有个打渔的到过我们桃花源,他叫姜央。”
公安干部问:“这个人是从哪里来的?”
丁红说:“他说他老家在夜郎国。”
公安干部问:“你们到夜郎国调查过吗?他真是从夜郎国来的吗?”
丁红说:“我们也不知道夜郎国在哪里。我们问姜央,有时候,他说夜郎国不远,就在沅陵,从桃源县往西走过去就是;有时候,他又说夜郎国很远,在贵州。桃花源大队也曾经想去夜郎国调查,只是因为穷,拿不出路费;再说,谁愿意跑那么远的路?”
公安干部说:“我敢肯定:这个姜央是个潜伏的土匪。他是从湘西逃到你们桃花源里后,潜伏下来的土匪。”
丁红说:“姜央不像土匪。你看那些电影里的土匪,一个个都凶神恶煞,满脸横肉。姜央长得慈眉善目,见了谁都笑嘻嘻的。”
公安干部说:“他这是伪装出来的。”
丁红说:“听说他年轻的时候在北京读过大学呢。他也能背诵《桃花源记》呢。”
“哦,”公安干部低头沉吟片刻,然后说:“看来,这个姜央还不是一般的土匪。你回到桃花源以后,暗中观察他,一旦发现可疑情况,要及时向公安部门报告。”
这位“桃花源人的亲人”并没有给予丁红、丁忍以任何优待,丁红、丁忍二人随一群“流窜分子”被押到了一块菜地。菜地的周围布满了铁丝网,铁丝网上贴着:“坚决镇压一切牛鬼蛇神!”等标语。当丁红、丁忍走进铁丝网内,左右两边房子的大门被打开了,一群蓬头垢面的人从门里探头探脑地往外看,端枪的人大声喝道:“看什么?都进去!”
丁红、丁忍准备走进左边的那个大门,没想到头上挨了一枪托:“你们进女牢房干什么?这个时候你们还想好事?”
二人转回右边的那个大门。刚一进门,丁红就被一股污浊的骚臭味熏得喘不过气来。首先映入丁红眼帘的是墙角的那个便桶,有个打着赤膊的人正坐在便桶上屙屎。牢房里很挤,小小的房间关了三四十个人。墙边放着一张木板床,床上坐着几个后生。丁红和丁忍只能挤在人群中站立着。
很快,丁红就发现坐在床上的几个后生一齐朝他望着。丁红低头一看,原来他们是在望他上衣口袋里装着的一包“沅水”香烟。这包香烟是丁红为找工作求人时预备的。
坐在床上的一个光头朝丁红努了努嘴,示意他把烟拿出来。丁红说:“我们现在身无分文,还靠这包烟搭顺路车回家呢。”
一个矮个子挤到丁红身边,准备掏他的烟。站在一旁的丁忍捏住了他的手,捏得他发出一声尖叫。床上的光头一挥手,几个后生一拥而上,抓住了丁忍。
要是在宽敞的地方,丁忍对付这几个人是不成问题的。无奈牢房太小,丁忍施展不开手脚,他很快被后生们扳倒在地,几个人压在他身上。一个后生抡起一块红砖,朝丁忍头上啪啪就是两下,打得丁忍鲜血横流。
丁红大喊:“我给烟你们抽,你们别打他了。”
床上的光头后生一挥手,抡砖的后生子这才停了手。床上的光头后生挤到丁红身边,把烟拿过去,给每个后生子散了一支烟,然后对丁红说:“你这狗日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几个后生抽过烟之后,便开始坐在丁忍身上,悠闲地打起扑克来。丁红看到丁忍被压得满脸通红,便大喊道:“你们不能这样压他,会压死人的!我们是从世外桃源桃花源生产队来的,你们不能这样欺负桃花源人!”
光头后生跳起来,冲到丁红面前,啪地给了他一耳光,吼道:“就你话多!现在是阶级斗争的天下,哪里有什么世外桃源?我们是长沙知青,步行回家,被抓到这里来了。‘上山下乡’压着我们,我们不压他压谁?”
丁红说:“我们桃花源里也有长沙知青,他就不会像你们这些知青,见烟就抢,见人就打,跟湘西土匪一样。”
“啪!”光头朝丁红脸上又是一耳光,他对坐在丁忍身上的那几个知青喊道:“你们不要坐在那个光头身上了,那家伙看样子是个老实人,只有这个来自桃花源的家伙啰嗦,讨嫌,你们快过来,对这个喜欢唠叨的家伙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那几个知青围了过来,问:“怎么对他专政?”
光头说:“他的嘴巴不是喜欢说吗?来呀,我们把他的嘴巴堵上。”
知青一伙把丁红拖到便桶边,然后,他们把他的头整个埋进了屎尿满溢的便桶里……
丁红、丁忍他们这伙没有外出证明的“流窜分子”被关了两天。这两天,丁红在牢房里把嘴巴闭得死死的,这是因为:只要他一开口,长沙知青们就会把他的头往便桶的屎尿里摁。
两天后,丁红、丁忍被放了出来。
从牢房出来以后,二人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路乞讨,步行回桃花源。
这一回,他们不敢走大路,专挑偏僻小路走。走在山路上,憋了两天的丁红又开始唠叨起来:“唉,出门在外,没有外出的证明是万万不行的。如果再次被当作‘流窜分子’抓起来,我还要闭嘴两天,你丁忍的头上还要再添一个包。我们走小路安全些。”
二人在山野间穿行,一路乞讨,一路打听回桃花源的路,饿了就摘些野果、野菜吃,渴了就捧山泉水喝,困了就睡在草丛里。有时候,他们也会遇到热情的山里人家邀请他们上正席吃饭。有一次,他们遇到一户人家修新屋,正好是给新屋上梁的日子,新屋的主人没有嫌弃他们像野人一样肮脏的样子,而是盛情邀请他们上正席吃饭,他们竟然吃到干鱼,腊肉。
从这户人家出来,丁红唠叨说:“还是山里人家好,我和你都是山里人,山里人只能在山里生活。像你丁忍这样的人,在桃花源里浑身都是本事,可一出桃花源,什么卵用也没有,要不是我唠叨得好,你不是被民兵踩死,就是被知青压死,只有我才是你的救命恩人。”
第二天黎明,二人转过一个山头,来到一条田间小路,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个人坐在地上嘤嘤地哭。在他的前面,好像还有个人躺在地上。二人急忙走上前去,看见哭者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瘦小后生子,他前面躺着的人脸色煞白,鼻孔里有污血渗出。
丁红向哭者打听,哭者告诉丁红、丁忍说,他在家中排行老二,躺在地上的是他的哥哥老大。前天,老大挑着一担红薯到集市上去卖,碰上了“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的管理人员。管理人员要没收老大的红薯。老大是个血性之人,与管理人员发生了争执,结果寡不敌众,被抓去关了一夜。老大被放回家以后,吐血不止。家人把他背到公社卫生院治疗,没治好,老大当天就死在了卫生院。由于没有结清医疗费,卫生院不肯让家人把老大的尸体拖走。老二花了十元钱,请了一个拖板车的壮汉,半夜里溜进停尸房,把老大的尸体偷了出来。壮汉背着尸体翻过了一座山,就扔下尸体跑了。老二力气小,背着老大的尸体走过几条田埂之后,就再也走不动了。只好坐在这里哭。
听完老二的讲述,丁红免不了又是一阵叹惋:“为了一担红薯,搭上一条性命,唉,不值啊!”接着,他指着丁忍对老二说:“你不要哭了。你今天遇到我,算是遇到贵人了。我这个徒弟没别的卵用,但有的是力气。徒弟呀,现在到了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丁忍二话不说,背起老大的尸体,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三人翻过一座山,走过一片田垄。丁红问老二:“快到家了吗?”
老二气喘吁吁地说:“快到家了。”
三人穿过一片枞树林,又爬过一个土坡。丁红问老二:“快到家了吗?”
老二气喘吁吁地说:“快到家了。”
天已大亮,山野间的早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路人们朝着疾行的三人指指点点,议论道:“你们看前面那个光头,他背着一个人走路,脸不红,气不喘。后面两个人空身走路,还累得满头大汗。”
丁红忍不住冲着丁忍高喊:“徒弟,你要是实在吃不消,还是让我来背吧。三十里山路,我已经背了二十九里,剩下的这最后一里,我特意让你锻炼锻炼。”
路人们这才改口说:“原来是师傅已经背了二十九里,徒弟才刚上身呢。”
又有路人问丁忍:“你背的是什么人?”
丁忍不做声。
又有路人问老二:“你哭什么?”
老二只是嘤嘤地哭,不回答。
又有人指着老大问丁红:“这个人怎么啦?”
丁红说:“他被机器铰伤了。”
路人又问:“被什么机器铰伤?”
这时,丁忍扭转身子,高声回答道:“国家机器!”
三人走过一座石桥,又爬过一个岭。丁红问老二:“快到家了吗?”
老二说:“马上就到家了。”
终于拐进了一个山冲,看见一片农田,还有稀稀疏疏的几栋茅草房。老二指着其中的一间茅草房说:“前面那间屋就是。”
那间屋里有人迎了出来,放起了鞭炮。丁忍走进堂屋,堂屋地上摆着一块门板,丁忍把尸体放在了门板上。老大的妻子披头散发,跪在门板边嚎啕大哭起来。接着是老大的孩子们,老大的父母,所有人都放声大哭。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引来了周围的邻居们,邻居们噙着眼泪,不住地唏嘘叹惋。
丁忍朝丁红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偷偷溜了出来,重新踏上了回家之旅。
有一次,他们遇到了一辆解放军拉练的军车停在路边,车上没人,他们估计这是开往常德方向的车,二人决定搭一段顺路车。他们爬进车厢,趴在车厢里。过了一会,军人司机回来了。军人司机警惕性很高,在进驾驶室之前,他先检查车厢。看到车厢里趴着两个人,他大叫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趴在军车里,好大的胆子!”
丁红反复给军人解释说他们是桃花源人,外出搞副业,钱、粮票和证明都被抢走了,想搭他的车回去。
军人指着丁忍说:“这么粗壮的大汉,守不住一张证明?谁信呢?下来下来!”
丁红反复哀求,可军人说:“你们没有证明,谁知道你们是什么人?是不是黑五类?是不是二十一种人?是不是伪装成农民的特务?我们人民军队的车,岂能为坏人提供方便?我的阶级立场到哪里去了?”
丁红又是一阵哀求,说什么军民鱼水情谊深,军民一家亲。
可军人不为所动。他说:“军民一家亲,是指军人同贫下中农一家亲。你们是不是贫下中农?我看这个光头就不像好人,不是特务也至少是个潜伏的土匪。”
没有办法,二人只得从军车上下来,继续开始靠两条腿走路。一路上,丁红又开始了唠叨:“你丁忍真是个扫帚星,跟你出门真是倒八辈子霉!你一点卵用也没有,全靠我这张嘴!你没卵用倒也罢了,偏偏还长着一副土匪相,眼看到手的顺路车又搭不成了。”
两人走到一个岔路口,忽然看见一个人蹲在路边哭个不停。丁红上前一问,原来是个十七八岁的知青,因为在外面搞副业被抓,身上的二十多块钱被戴红袖章的人搜走了,连回家的路费也没有了。他原本打算搭顺路车回家,可他等了大半天了,也没有一辆顺路车愿意搭载他。他现在肚子饿得咕咕叫,身在异乡的他,想起长沙城里的母亲,他禁不住放声大哭。
丁红安慰了这个长沙知青一番,然后又同丁忍继续上路了。一路上,他又开始唠叨:“我想帮这个知青一把,可我拿什么帮他呢?唉,到处都是可怜之人。”
有一天,他们穿过一座山,从一道瀑布前走过。
他们被这道瀑布吸引住了。在桃花源里,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宏伟、壮丽的景象:一条十多米宽的瀑布,从三十多米高的豁口倾泻而下,巨大的水声震得他们胸口突突地跳,飞溅的水花喷洒到他们的身上。两个人都惊呆了,一动不动地站立着,一时间,此次外出遭遇到的种种不幸和烦恼被他们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们就这样失神地呆立着,不知过了多久。
后来,丁红感觉到有些异样。他反复眨巴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他使劲又眨了几下眼睛,没错,千真万确!他看见了一只老虎站在瀑布边上,离他不过十多米远!
丁红吓得大叫一声,准备拔腿就跑。可是,丁忍突然把他死死抱住了,让他一动也动不了。
“说话!”丁忍命令似的在他耳边低声吼道。
丁红吓得浑身哆嗦。
“说话!”丁忍又一次在他耳边命令道。
丁红抖抖索索地问:“说……说什么……”
丁忍让丁红的头抵在自己的胸前,然后低声告诉丁红:“随便说点什么,不要怕,有我在。”
丁红吓出了眼泪,他哆嗦着说:“唉,真是命苦啊……没想到这次外出搞副业会被老虎吃了……我要死了。可我还是舍不下我那个堂客呢,我那个政治堂客,其实也是个苦命人咧,她经常一个人在夜里哭咧,她在外面受了气,回家就拿我出气。这一回,我要是被老虎吃了,她以后回家还能拿谁出气呢?”说到这里,丁红开始呜咽起来。
呜咽了一阵,他不再哆嗦了,好像一个孩子扑在父亲怀里诉说委屈一样,他又开始唠叨起来:“桃花源的堂客们可不好管理呢。有一回,丁牛安排妇女们下水田翻凼子,妇女们个个找我堂客请假说:‘高队长,我身上的那个来了,不能下冷水田。’每个堂客都请假,谁来翻凼子呢?妇女们都说身上来了那个,我堂客怎么办呢?总不能把每个堂客们的裤子都脱下来,一个一个地检查吧?她只好让堂客们站成一排,挨个拍她们的屁股,一边半开玩笑地说:‘你们都说自己身上的那个来了,那肯定胯里夹了草纸。凡是胯里听不到草纸响的人,都是说假话的人,都必须下水田。’结果,那几个胯里没有草纸响的妇女,从此就恨上了我堂客。后来有一天,我堂客自己身上的那个来了,她向丁牛请假,要求不下冷水田。那几个胯里没有草纸响的妇女,在李兰花的带领下,向我堂客发起了围攻。你猜李兰花那个婆娘她怎么说?她说:‘你这个妇女队长不是铁姑娘出身吗?难道铁姑娘也会来月经?我问问你们大家:你们见过拖拉机来月经吗?’……我堂客气得哭咧。我种萝卜的技术好,我家的萝卜个儿大,肉脆,味甜。这引起了李兰花的嫉恨,她到处造谣说:高德英家里的大粪都用来肥自留地里的萝卜,高德英交给生产队的大粪里掺了淤泥……”
丁红又继续唠叨:“有时候,我堂客也会跟我抱怨:‘我一心为了集体,常怀一颗公心,可怎么总是不讨好呢?女人们为什么这么恨我呢?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斗私批修,唉,这斗私批修怎么就这么难呢?这社员的公心啊,就像老婆婆的奶水,你怎么挤也挤不出来;这社员的私心啊,就像春天的竹笋,你怎么挡都挡不住,它就是要滋滋地向上疯长!’……”
丁红还想继续唠叨下去,可是,丁忍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示意他抬起头来。丁红抬头一看,发现老虎不见了。
二人又重新上路了。在路上,丁红又开始唠叨起来:“好吓人的老虎!它那绿眼睛盯了我好久咧。可它不吃人;大概它刚吃了一只羊,吃饱了,口渴了,跑到这里来喝水……唉,幸好我没跑,我要跑,我肯定早被它吃掉了……所以呀,还是我的舌头管用。我一直说,一直说,老虎听呆了,感动了,所以不忍心吃我们了。出了桃花源,你丁忍没卵用,你卵子再大也不管用,你堂客奶子再大也不管用。还是我们舌头管用。还是要靠我,还是要靠我唠叨……”
两人在路上常常走错了方向,所以,他们走了九天,才走到桃花源。
当他们远远地望见那个桃花洞时,两个人的眼里都盈满了泪水。
“终于到家啦!”丁红高喊道。
丁忍不做声。他别过脸去,不让丁红看见自己的眼泪。
“终于到家啦!”丁红飞快地跑向桃花洞。他站在桃花洞口,在那里迎接丁忍的到来。
当丁忍走到桃花洞口时,丁红指着桃花洞里的桃花源对丁忍说:“这里是桃花源。欢迎你回到桃花源。还是桃花源好。”
听丁红唠叨完了这次外出的经历之后,高德英这样对自己的大夫说:“我早就跟你讲过多次,走资本主义道路是十分危险的。”
关于这次湘西之行,在桃花源人面前,丁忍只说了一句话,那就是:“桃花源外面的世界很凶险。”